②
“……唔？”
在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之后，苍真这才注意到了旁边放着的东西——一摞厚实的A4纸。上午离开事务所的时候，他还没有见过这东西。
“这个是——”
“——巴斯先生下午发过来的资料。”
霏娅一边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走到苍真对面的沙发上，缓缓地坐下。
“这么厚的吗……”
苍真试着用双手把它拿起来，却只感觉像是拎起了一副沉重的哑铃。
“嗯，那会儿你跟嘉音小姐还没有回来，我就把它们全打印出来了。”
“那、那这些资料……你已经读完了吗？”
他话音刚落，眼中的霏娅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像是在说【这些资料还不够给我塞牙缝】似的。
——真不愧是人造人……
有着远超正常人类大脑运算能力的她，能做到这一点的确是轻而易举。
苍真一边啧舌，一边翻开了这一沓纸。
果然，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如同游走在纸上的蚂蚁一般，蚕食着苍真的大脑——他只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
——这种阅览资料的活，根本就不适合我嘛。
他长叹出一口气来。
“——能看懂吗？”
偏偏在这个时候，对面居然还飘来了霏娅的疑问。
“能、能……当然能！”
为了不在自己的搭档面前丢脸，苍真只好硬着头皮，打肿了脸充胖子。
“……是吗。”
霏娅眯着眼睛，用毛巾蒙住自己的脸，似乎是在擦拭刚才从头发上滴落在脸上的水珠。
——还真是悠哉啊，公主大人。
苍真一边在心中吐槽，一边低下头来，囫囵吞枣式地翻着页面——眼神却被印刷在几张纸上的图片给勾了过去。
“这个是……”
他三下五除二地将这四页纸抽出来，一字排开，摆在了茶几上。
那是事件相关人员的指纹照片，而其中两张，他在之前就已经见过。
【米娅·施密特失踪现场指纹扫描件_食指（右）】以及【莉安娜·琼斯失踪现场指纹扫描件_食指（右）】——出现在这两个案发现场的【第三者】的指纹。
由于这两个指纹完全不匹配，因此，苍真只能得出【出现在这两个现场的第三者不是同一个人】这样的结论。
只不过，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现在这四页纸中，除了当时看到的指纹图片以外，还有两张他完全没有见过。
这两张纸的上方，用加粗黑体分别写着这样的内容——
【米娅·施密特市民注册指纹扫描件_食指（右）】
【莉安娜·琼斯市民注册指纹扫描件_食指（右）】
“米娅小姐……还有莉安娜小姐的指纹数据？”
“是啊，”霏娅点头回应道，“除了这些，昨天鹰创大厦那边的现场照片、科学调查数据，以及之前三起事件的所有关联人的相关信息也都在这份资料里。”
——这是要把专案组开在我们事务所吗……大叔。
苍真有种自己完全被当做工具人看待的错觉——也许，那根本就不是错觉。
不过，即便是拿到这么多的线索，要想从中找到能够打破现状的情报，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实在是有些痴人说梦。
——能不能从这些指纹里找到些什么呢……？
他低着头，仔细揣摩这四张照片。
——出现在不同案发现场的两名第三者。而且……
仿佛是被吸引着一般，苍真的手伸向了米娅·施密特的指纹图片，以及出现在她房间里的第三者指纹图片。
——与失踪者的指纹完全不同的，第三者……
他在心底里喃喃自语。
紧接着，他又转过头来，将莉安娜·琼斯的指纹图片，和摄影棚案发现场里出现的第三者指纹图片放在了一起。
——这些指纹……失踪者和第三者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联？
而且，不光如此。留给他需要解决的疑问还有很多。
——这两名第三者究竟是谁？
失踪的人究竟去了哪里？
造成这一切的如果是梦魇，那它的能力又究竟会是什么？
在鹰创大厦旁边的小巷里遇到的那头灰白梦魇，和这些案件有着怎样的联系？
……
苍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甚至，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起身、拿着莉安娜·琼斯以及在摄影棚案发现场的第三者指纹照片，在事务所会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
在他脑海里充斥着的，是这两天遭遇到的事情：
——跟踪夏洛特·莫罗；
——在小巷中和灰白梦魇的战斗；
——和嘉音还有大叔一起前往这四起事件的案发地点进行调查；
——被终止的委托契约。
……
“……该死。”
苍真小声咒骂了一句。
他根本没有什么头绪，知道的线索也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关联。
——有没有什么……什么……
他停下脚步，缓缓地抬起头来——
眼中所出现的，却是另一个自己。
“……唔？”
他忽然睁大了左眼，这才看清楚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面边框为塑料材质的落地镜。
“咦？什么时候……”
在苍真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在事务所里见到过这面镜子——就连今天上午离开事务所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霏娅。”
他转过头来，看向坐在沙发上、还在擦着自己头发的少女。
“这面镜子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
霏娅连看都不看这边，只是平静地开口：“今天下午送到事务所里的【飞燕快递】，好像是嘉音小姐在几天前订购的。你们俩都不在，我就替她签收了。”
“哦哦……”
苍真这才反应过来。毕竟，对于像他这样每天能混口饭吃就不错的人而言，镜子是基本上用不到的。
他凑到镜子跟前，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苍真，眼罩戴在左边，右眼完好无损，和现实中的他正好相反。不光如此，就连今天被查理·莫罗殴打时的伤口，也出现在了自己的左侧嘴角上。
——果然下手真狠啊……
他试着伸出左手摸向自己的右嘴角、触碰伤口，却在接触到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如触电一般的刺痛，只得把手缩了回去。
“苍真？”
“唔？”
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呼唤声，苍真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却看到结城霏娅正站在自己眼前。
她的毛巾搭在自己的脖子上，从浴袍中裸露而出、有着雪白肌肤的肩膀，在会客厅日光灯的照射下泛着温和的光。
“怎么照起镜子来了？”她低声问道。
“没、没什么……”
苍真急忙摆了摆手，“只是有点在意脸上的伤口而已。”
“……我看看。”
霏娅丝毫没有犹豫，而是径直凑到苍真跟前，踮起脚尖，双手扶着他的脸颊，抬头仔细地盯着对方的嘴角。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吓了苍真一跳。
“霏、霏霏霏霏娅？”
“……伤得可不轻啊。怎么回事？”
她的表情和声音都十分平静，然而，苍真能感受得到——她的手指却似乎在微微颤抖。
“今天去了趟委托人的宅邸，”苍真如实回答，“在那里留下的。”
“谁？”
霏娅望着苍真的眼睛追问道，“是谁干的？难不成是委托人吗？那人对你做了什么？”
“别、别一口气问那么多啊……”
苍真苦笑道，“没什么，只是对方有点失去了冷静而已。”
“失去冷静就会给你的脸来上这么一拳吗？”霏娅抚摸着他的侧脸说道。
“嗨呀，我也……没那么介意啦。对方也挺不容易的。”
“挺不容易的？”
“……说来话长。”
苍真耸了耸肩，“简单来说的话……之前的委托被取消了。”
“取消了？为什么？”霏娅有些不解。
“委托人是第四名失踪者——夏洛特·莫罗的父亲，而他之前要我去跟踪他的女儿。”
在契约已经不复存在的现在，苍真总算可以把这些话告诉自己的同伴了。
而霏娅也在一瞬间就理解了这一切。
“……是迁怒于你吗？”
“可能是吧。”
苍真说着，把脸再次转向了身后的镜子——
“……不过，我这副样子没有把他们给吓到，就已经是万幸了，哈哈。”
他也只能这样打趣着镜中的自己了。
苍真心里明白，失去了查理·莫罗这名客户，事务所的运营已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就连霏娅应该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可她却没有提起这些。
“也许……”
霏娅凑到了镜子前，跟苍真站在了一起。
“也许下次我跟你一起去会比较好。有同伴在，对方也应该不敢对你肆意妄为——”
“——那可不行。”
身旁的男人立刻否定了她的建议，“你、你的身份要是暴露了的话……”
“把我的胸口遮住，不就好了吗？”霏娅立刻反驳道，“只要【环】没有被发现，我也是可以出去的。”
“可是……”
“而且……下次的演唱会，我也想跟苍真一起去……”
说着，霏娅低下了头来。
由于她的双眼被自己的发帘遮住，苍真根本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
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她是否会露出其他表情。
“霏娅……”
苍真低喃着她的【名字】。
霏娅——真名为【珐娜莉娅】的少女，与别人有所不同。
在前任所长——结城风织还在事务所里的时候，就立下过这样的规矩——
【没有特殊情况，绝对不能让霏娅离开事务所】
为此，每当自己离开事务所外出的时候，霏娅都不能待在自己身边，只能一个人留守在这里。
对于被禁锢在这个名为【结城协助者事务所】的鸟笼里的霏娅而言，外面的世界，肯定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不，倒不如说……
苍真其实是很清楚这一点的。
——只要能陪在自己身边，她可能就会感到满足了吧。
在失去了结城风织之后，无论是日常生活中、还是二人一心同体作为夜莺并肩作战的时候，一直在背后支撑着自己的，就是霏娅。
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家人，为了苍真一直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那么——
——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啊，对了！”
想到这里，苍真急忙迈出脚步，跑到刚才嘉音搭在沙发靠背上的、自己的大衣旁，伸手掏向它的内兜。
“苍真？”
“……找到啦！”
苍真兴奋得就像个孩子一样。他拿着从中取出的那本小记事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霏娅旁边——
“霏娅，你猜猜看，我今天在调查现场遇到谁啦？”
“……能遇到谁啊。”她似乎还没有理解状况。
“我遇到【蜂】大人啦！”
“——是真的吗？”
霏娅的淡紫色双瞳突然睁大，就像是在发着光，“你、你真的遇到【蜂】大人了吗？”
“如假包换！”
苍真一边得意地露出笑容，一边将手中的记事簿递给了对方。
霏娅拿着这本薄薄的册子，似乎是不明白苍真此举的用意。
“苍真，这个是……”
“你快看第一页！”
“第一页……？”
霏娅歪着头，小心翼翼地翻开了记事簿——却张大了嘴巴。
“这——这个是……【蜂】大人的签名……”
“是啊。”苍真用左手抚摸着霏娅的头，“我特意求她来着。这个就送给你啦，霏娅。”
“送给我……真的吗？”
“当然。”
“……”
霏娅的嘴角微微地抽动着。
她把记事簿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闭着眼睛，仿佛是在感受着它的温度。
直到过了十几秒，她才抬起头来，望着苍真的脸，用比刚才稍微高出一些的音量，微启樱唇——
“……谢谢你，苍真。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嗯。”
看着这样坦率地对自己表达着感激之情的霏娅，苍真只感觉一股暖流在自己的身体里涌动。
“……”
被对方这样望着，他自己反倒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那面落地镜。
“……咦。”
然而，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和霏娅两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看着这面镜子中映出来的他们俩。
比苍真还要矮上将近二十公分的霏娅，在镜子里看上去，似乎比平时还要瘦小。只不过，她和苍真都有着同样的发色，以及同样像是有些营养不良的泛白皮肤。
“这么一看的话……”
苍真下意识地冒出了声音，“咱们俩……还真像是兄妹啊。”
“不是像。”
“……霏娅？”
苍真看向镜子中的霏娅，只见她也在望着镜子中的苍真，平静地开口——
“那个女人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已经是家人了。所以，我们早就已经是兄妹了啊。”
“说的也是。”
听到霏娅这么说，苍真只得苦笑道。
她口中的【那个女人】——结城风织总是提到【家人】什么的。这让苍真不由得对风织真正的家人感到有些好奇。
然而，直到自己失去风织姐，他也依旧不知道，风织姐真正的家人究竟是谁。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
苍真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还有白发少女，总有种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时候的错觉。
自己的义肢、还有义眼，都是在那个时候安上的。而事务所里，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说起来……”他低声说道，“不光是只有咱们俩，现在还有嘉音……这个事务所，也变得热闹起来了啊。”
“也是啊。”
霏娅的声音中没有夹带着一丝情感，“毕竟，多了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苍真每天的平均心率也变高了呢。”
“啥？”
“字面上的意思。苍真毕竟也是正常的男孩子嘛。”
“我怎么总觉得……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哪有。我只是在说‘苍真你也是个发育正常，没有什么奇怪障碍的男生’而已。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唉……”
苍真不由得长叹出一口气来。
对他而言，自从嘉音来了之后，霏娅这家伙就时不时在话中夹杂着些莫名其妙的私货，甚至比以前还要毒舌……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女孩子真难懂啊。
他一边感慨着，一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
就在他视线往下扫的那一瞬间——
“唔？”
“怎么了，苍真？”身旁的霏娅急忙问道。
“……这个是……”
而苍真自己却丝毫没有把霏娅的声音给听进去。
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镜子中的自己左手——手里拿着的那两页纸上。
——怎么回事？
他只感觉有些奇怪。
那两页印刷有莉安娜·琼斯、以及出现在她失踪现场的第三者指纹的纸，苍真在刚才踱步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为此，他的脑海里有着对这两个不同指纹图样的大致印象——换句话说，现在的他，可以分辨得出来，哪个是莉安娜·琼斯的指纹、哪个又是那个第三者的指纹。
然而，当他望向镜子中的那两页纸时，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法把它们俩给分辨出来了。
明明镜子中映出来的是莉安娜·琼斯的指纹图样，可那纸的最上方印着的加粗黑体文字，却是随着镜面反转过来的【莉安娜·琼斯失踪现场指纹扫描件_食指（右）】——也就是说，那个是第三者的指纹。
反之，镜子中印着第三者的指纹图样的那张纸，却明明写着【莉安娜·琼斯市民注册指纹扫描件_食指（右）】。
“为什么会……”
苍真对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现象，感到一头雾水。
他急忙低下头来，不去看镜子里的，而是看自己手上拿着的这两页纸。
——指纹……是能跟标题对上的……
指纹图样并没有什么问题。
——是我眼花了吗？
苍真心想。
可是，当他再次看向镜子里的那两页纸时，却还是和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么，能够解释这个现象的，就只有一点了。
——镜子。
他往后退了几步，看向了这面由嘉音购置的落地镜。
镜子中所映出来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呈左右反转——也就是【镜面对称】。
原本戴在自己右脸上的眼罩，在镜子中，则是会出现在自己的左脸上——甚至如果脱下自己的衣服，现实里安装在自己右半边身体上的义肢，也会在镜子中出现在自己的左半边身体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
苍真低喃着，用右手将其中的一页纸摆在镜子的右侧，而左手，则是将另一张纸冲着镜子，让它可以映出这张纸上的指纹图样。
紧接着，他便看向自己右手拿着的纸，以及映在镜子中的纸——
“……！”
仿佛有一股电流蹿过了自己的大脑一般。
“不可能吧……”
——这怎么可能呢。
他急忙转过身去，径直冲向茶几旁边，将放在上面的另外两张纸也拿了起来。随后，就像刚才一样，将一张纸放在镜子前方，另一张纸则是放在了镜子的旁边。
“……”
苍真的视线在镜子中的纸和镜子旁边的纸上来回移动——而他自己，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苍真？你……你怎么了？”
直到霏娅伸手敲了敲他的肩膀，他这才从刚才无法停滞的思考当中被拽了回来。
苍真扭头望向霏娅的脸，悬在半空中、分别拿着纸的两只手还在不住地颤抖。
……就连他的声音也是。
“霏娅，你看——”
“……什么？”霏娅凑到了苍真旁边。
“看、看这两个——！”
苍真有点难以按捺自己内心的激动，“镜子里的，还有……我这只手拿着的……”
“……有意思。”
霏娅用右手架着自己的下巴，平静地开口道，“要不是有这面镜子……我还真没法看出来呢。”
“霏娅，这个是……”
“嗯，应该和你所想的一样，苍真。”
“……是吗。”
听到这里，苍真和霏娅一同看向镜子里的、以及镜子旁边的这两张纸。
镜子里映出来的——米娅·施密特的指纹图样；
镜子旁边放着的——米娅房间里出现的第三者的指纹图样……
——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