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且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被涂上了白漆的木造床和一把不锈钢制成的折叠椅。

——少女就坐在这把冰凉的椅子上。

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嘴唇微张、歪着头、发帘朝下垂去,给她的左半张脸打上了一片黑影。昏黄的光线透过被拉上的窗帘缝隙,洒向她微微失去血色的右脸。右侧发上,白色的兔子发夹反射着焦色的微光;而鼻尖上,亮红色镜框的下面,右眼下方的泪痣清晰可见。

“……唔唔……”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的意识总算是回到了她的体内。

——我……我这是……在哪里……?

她,李嘉音,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丝对于现状的疑问。

“……呜呃……”

还不等她的眼皮睁开,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便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只感觉自己的胃像是被烈火所灼烧,一种说不上来的恶心感顺着食道蔓延开来、直冲她的喉咙。

“唔唔……”

她猛然皱眉。来自腹部的痛楚在身体里一阵一阵地游走,宛如一颗定时炸弹被引爆后所产生的冲击波。这让她有些承受不住,只得痛苦地弯下身去,大口地呼吸,以此来让身体的痛楚缓和一些,也让自己的大脑冷静下来。

——我……我的肚子被人……

她下意识地想去捂住它,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根本无法移动,与之相对的,从手腕传来了一阵皮肤被摩擦时产生的灼热和痛感。由于被她的身体力道所牵扯,椅子腿部的尖端部位,还发出了与地面摩擦时所产生的刺耳嘶鸣。

“……痛……怎、怎么回事……?”

嘉音疑惑地出了声。出于对突然袭来的刺痛感的应激反应,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能感知到自己的双手正被什么东西所束缚着,动弹不得。

——!

心脏在急速跳动,全身在随之战栗。顷刻间,冷汗便布满在了少女的后背上——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又一次发作了。

幽暗且封闭的空间中,除了从胸口传至她神经的急促的砰咚声之外,一片死寂。

——好黑。

——好黑……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

脑海中,可怖的幻觉油然而生。嘉音只觉得似乎有无数只狰狞的怪物正围绕着自己。它们在黑暗深处潜伏,凝视着她,等到这只“猎物”稍微放松警惕的那个瞬间来临,便会张牙舞爪,倾巢而出。

——有什么在看着我……有什么在……在我旁边……

——姐姐……霏娅……苍真……

她的身体和心灵,被虚幻的暗影所彻底压制,一动也不敢动。

万幸的是,这也只不过是“黑暗”而已。如果这个时候要是有一头身长超过两米的非人怪物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她一定会被吓得不省人事——不,说不定会直接猝死吧。

——有什么人……不……没有人……没有人……

——我已经可以了……我已经可以了……

“……我没问题的……我没问题的……我没问题的……”

嘉音低吟道。这无数遍重复着的话语,是她对自己的心理暗示,也是她暂时克服心理恐惧的唯一药方。

“……我、我没问题的。”

嘉音的身子虽然还在发抖,但随着声音逐渐安定下来,她的心跳也趋于稳定。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问向自己。若想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必须得让自己的记忆回溯才行。然而,当她试图回想起自己在昏迷前所遭遇到的事情时,却只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什么也想不起来,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股强烈的呕吐感——这简直就和晕车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首……首先要……确认现状……”

她唯一能回想起的,就只有自己的搭档在之前留下的小贴士——

【身为协助者,在陷入危险时要仔细观察环境,节省体力,优先判断自己的状况,并试图寻找解决当前困境的方案……】

“……苍真。”

她嘴里默念着那熟悉的搭档之名,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伴随着肾上腺素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让她腹部的疼痛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过了大约十几秒,她的双眼才总算是适应了这片黑暗。

即便只能看得清物体的轮廓,房间里的状况她也能够掌握个大概。

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便是位于自己左手方位的那两片应该是窗帘的物体中间的缝隙中洒进来的昏黄光线。从光线的亮度来看,外面的夕阳已然西下。但是,具体的时间她却根本无从得知——她双眼中的AR个人终端画面上并没有显示出确切的日期和时间数值,只显示着代表着无法接收到卫星信号的【信号检索中】几个字。这也意味着,她的个人终端几乎全部的功能都无法使用。

她把视线挪至光线照亮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处有着较大面积、看上去像是一张床的物体平面上。

嘉音眨了眨眼睛。

从轮廓的形状来看,那绝对是一个“人”……一个正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床上的人。

——那个人……还活着吗……?

随着时间推移,嘉音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然后,她总算看清了那个人的衣着:

——有点印象的花边长袖上衣,以及过膝的深色长裙。再仔细看看,便能看清楚那人如同贵族公主般的褐色长卷发。只不过,那个人的脸由于背光被黑暗所笼罩,嘉音是无法辨认出那个人的样貌的。

即便如此,一个熟悉的名字还是从嘉音的记忆中浮现而出——

“夏……夏洛——!!”

夏洛特·莫罗——那是嘉音在刚来到活都市时认识的高中女生二人组中的其中一人。

嘉音这才反应过来,那个有点印象的衣服分明就是活都市第一高等中学的学生制服,而那褐色长卷发,也是夏洛特的特征之一。

然而,现在的她却没有回应嘉音的呼喊,只是躺在床上,并没有任何动静。

——夏洛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伴随着疑问,嘉音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前探,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到夏洛特的身边。

然而,当自己的重心发生剧烈移动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刚才为什么会有种摩擦所产生的剧痛感。下个瞬间,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灰暗的地板。

紧接着——

砰咚一声巨响。

嘉音连人带椅子就这么沿着一道绝望的抛物线,直直地摔倒在了地上。那把椅子现在与其说是用来束缚她的刑具,倒不如说是如同一座压在了嘉音后背上的大山,沉重得让她无法起身。

这一次,不光是她的手腕,就连她的脚腕也传来了和刚才几乎一模一样的摩擦痛感,只让她疼得龇牙咧嘴。

——可……可恶……

嘉音忍不住在心里咒骂道。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类似于麻绳的东西给捆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她试图挣扎,想要让自己摆脱绳子的束缚,却无能为力。没办法,她只好把身体横过来,把固定着她双手双脚的椅子放倒在地上,让自己能从椅子的重负中暂时解脱出来,稍微喘口气。

在短促的呼吸声中,嘉音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和夏洛特已经陷入了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魔爪之中,光凭自己,根本无法脱身。

——该……该怎么办……?

——快想……快想……

她望着和地板几乎没什么区别的灰暗天花板,求生欲望驱使着大脑让它不停地运转,试图寻找出能够打开当前局面的钥匙。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嘉音就这样保持着侧躺着的姿势。地板的冰凉温度逐渐袭遍她的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会……就这么死在这里吗……?

——姐姐……霏娅……

——苍真……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最后飘过去的是【他】的名字。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一阵木门活页被转动时所发出的声音传入了嘉音的耳中。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把视线对准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这间房间目前唯一的入口。门朝着外面被拉开,伴随着清脆的敲击声进入房间的,是一个瘦长的灰白“人影”。

待嘉音看清楚它的模样,她只感觉后背发凉、头皮发麻、心脏则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紧紧地捏住,就连一丝声音也不让她发出来。

那是她用三言两语所难以形容的人形怪异。

它那灰白身体的外轮廓,呈现出了完美到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几何体构造、就像是从毕加索的抽象画作品中走出来的二维图形再经过三维化处理之后的产物,神秘且深邃。它的四肢末端锋利得如同一把铡刀,而它那光滑的外壳则是反射着黄昏照射而来的微光,如同上个世纪教堂用来装饰的琉璃玻璃,显露出一股让人无法形容的、致命的美。

在这诡异的怪物面前,比起刚才的黑暗带给自己的还要强烈上几十倍的恐惧感,仅在顷刻间便如同潮水一般将嘉音的身体彻底淹没。

——外星……人……?

她只能想到这三个字来形容它。

“……你醒了吗。”

接着,从那灰白色怪物的身上,便传来了由高频和低频噪音所构成、让人难以分辨那声音主人是男性还是女性的混合声音。不过,嘉音还是能够理解它的语言的。

那是人类的语言。

然而,即便它在试图跟面前的少女对话,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面前的少女就像是怔在了地板上,只是望着它一动不动。

……在怪物出现的那一刻,嘉音的PTSD就已经彻底发作。她只感觉心脏都快要停止了跳动,而自己则是无法从喉咙中挤出任何一丝的声音。

“……算了,”怪物它那位于身体上部、大概是头部的三棱锥体朝着左右微微转动,发出一丝无奈的声音,“喂,把【那个】给她吧。”

——【那个】……?

——【那个】是……什么啊?

嘉音不明白那怪物到底在说什么。

只见灰白怪物侧过身来,原本在它身后的另一个“人影”朝着嘉音走了过来。

那是一名女性人类。而且,对于嘉音而言,她对那个人似乎有着些许印象。

——我好像……最近在哪里看到过她……

嘉音望着那名女性,无数幅画面开始在脑内闪回——

和她们的聚会;

和他的约定;

深夜的喷水池;

无数只黑色的手;

然后……【她】就和水幕融为了一体——

“向……井……同学……?”

嘉音下意识地念出了那名女性的名字。

光线射向那名为“向井”的女性,照亮她的左手,让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变得足以用肉眼分辨——那是一把医用小型注射枪。位于枪体上端的银色注射针泛着异光,让那塑料玻璃瓶内的浑浊液体显得是如此地骇人。

看到那根针头,嘉音甚至产生了自己已经被无数根即将要扎在自己身上的针所包围的幻觉。

——她……她要对我做什么……?!

伴随着疑惑和错愕,她的求生欲望从身体深处迸发。在PTSD所带来的心理重负彻底压垮她的精神之前,她的身体就开始本能地行动了起来。

——我得逃走……

——我得逃……

——快逃……!

她就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鲤鱼,在地板上无助地上下扑腾。然而,在手脚都被彻底绑在椅子上的状况下,这并没有什么用。要想从这里逃走,她首先得想办法把自己背后这块笨重的“壳”给弄掉。

只不过,即便嘉音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切也早已于事无补。

向井面无表情,低头望着在做困兽之斗的嘉音,蹲了下来,用右手死死地按住了嘉音的肩膀,让她根本使不上力气。

嘉音察觉不妙,连忙左右晃动自己的肩,试图从向井的手掌心里挣脱出来。

“放、放开我!向井同学,快放开我……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紧接着,不锈钢针管捅进了嘉音的左臂。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不由得发出了惨叫。

向井的左手缓缓扣下扳机。气压推挤着注射瓶中的液体,将它们一股脑地涌入嘉音的体内。很快,在药物的作用下,嘉音的痛楚逐渐减轻。不知不觉中,她只感觉自己脸颊发烫,大脑昏昏沉沉,身体就像是从来没有被捆在椅子上一样,轻飘飘的,全部的意识快要融化在一片幻觉所构成的甘甜之中。

“……你……你给我……注射了什么……?”

嘉音无力地吐出疑问,同时还在努力地半睁着双眼,试图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去反抗这睡意的话……她就会沦落到和“那些女性”一样的下场。

“——放心吧。”

“……什……什么……?”

听到向井身后怪物的声音,嘉音拼了命地抬起头来,望向它。

面对嘉音的负隅顽抗,她眼前的怪物将两根上肢在身前交叉。银色的光粒子随着灰白怪物的动作,包裹着它的全身,褪去它的外壳,露出它本来的样貌。

而随着嘉音的意识逐渐模糊,她所能听到的那个怪物的真身的声音,也变得扭曲了起来。

“……你会看到只属于你的美好世界,就和其他人一样。”那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听到这里,嘉音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大了双眼,将那个人的模样彻底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居然……”

——居然是你。

还未等嘉音说出那后半句话,她的眼皮就已是不堪重负,缓缓地阖在了一起。

而她自己,则是如同一只断了线的人偶,额头无力地贴在地板上,再也没有力气把它给抬起来。

“这█……████……得救……”

嘉音意识朦胧,趴在地上,也只能听清楚“那个人”的部分话语。不过,她还是从那个人的嘴里听到了那个“关键词”。

在这一刻,她比任何人,都要接近真相。

——原来……原来……这就是……

——这样……一切……就都连起来了……

在脑海中的一切都飘远、自己陷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她终于回想起了一切。

——我必须得……告诉……他……告诉……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