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终究还是会随着时间消散而去。
——E.U.C 55,9月5日,凌晨。
结城苍真耗尽最后的力气,和一言不发的李嘉音一起抱着艾尔·哈特已经冰冷的躯体,并在结城霏娅的搀扶下,离开了这片山林。
劳拉已经在山脚下等候已久,一和他们汇合,便脱下自己的白大褂,把它套在了赤身裸体的艾尔身上,和苍真一同把她放入了车后备箱里的冷藏柜中。
然后,他们趁着夜幕仍未消退,一同乘车离开了现场。
在那之后,根据劳拉的联络,当天负责指挥的扎克·迪兰带领一部分队员进山进行善后工作。从报告书上来看,他们只在山火起燃的地方找到了三具不成人样的尸体,和一副内部已经被掏空、还散发着些许余温的黑色“石雕”。
而且,那场因完全侵蚀的梦魇【火山】所引发的山林大火,也登上了第二天的新闻头条。
多亏了加兰德大叔在暗中周旋,事情才总算没有闹大。不只是逝世的艾尔·哈特,就连苍真他们的名字和行踪,都没有被公开出来。
只不过,在网络论坛上反而是多出了一则新的记事。
——仅仅燃烧了十分钟就突然熄灭的山林大火。
帖子一出,众说纷纭。
什么【防灾措施完善】、【神秘的看火人老大爷】、【气候变化异常】、【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各路“专家”,浑身解数,唇枪舌战。
三天三夜,你来我往,好不痛快。
然而到了最后,这帮局外人也还是没能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人工山林之中寄宿着神明。
于是,这次事件,成为了新的都市传说。
至于真正的原因……也就只有身为当事人的苍真他们才能知道了。
而在离开山林地区之后,苍真便与众人分别,回到了北区医疗中心,接受了为期一周的康复性治疗。
——美其名曰:“住院观察”。
住院期间,除了在床上静养、以及编写这次官方委托的结案报告书之外,在自己主治医生克莱默的再三要求下,他接受了三次全身CT检查,一头雾水。
对他来说,那个曾经出现在扫描画面上、位于结城苍真这名病患胸腔内的黑色影子,一定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这一次,克莱默却什么也没有检查出来。
一切就仿佛只是一场萦绕在他心头的噩梦而已。
为此,他只得作罢。
但是,在手术中发生的那一幕,成为了克莱默这名医生心中所留下的一片阴影。
将来的他,还会因为这片阴影,与这名少年再次产生交点。
……当然,这也只是将来会发生的“命运”罢了。
只不过,现在的他,对此还尚未察觉。
另一边,出于安全考虑,身为苍真搭档的霏娅,则是带着现场找到的【生命结晶体·火山】的残片,回到了结城协助者事务所里。同时,身为科研人员的劳拉也没有闲着,而是凭借着自己的身份,从行星区分署的地下室里偷偷地带出了一部分器材,和霏娅在事务所里一同对残片进行着分析。
“说不定……我们能从【完全侵蚀】的样本上发现什么新的东西。”
“比如……生命结晶体的……【来源】……”
而她们的另一个同伴——李嘉音,则是自己一个人回到了理工学院。
苍真是知道的。
……在这次事件中,她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上都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苍真在住院期间,曾经多次试着和她进行联络,得到的,却只有【对方拒绝了您的通话申请。】这一个小小的窗口而已。
他非常担心她。
因为……现在的她,和三年前的自己有些相像。
短短几天,就经历过了那么多次命悬一线的绝境。
即便是侥幸生还,却也还在一切的最后,和自己的重要之人天人永隔……
——这无论换做是谁……都不会觉得好受吧。
“嘉音……”
苍真望着窗户外面一片宁静祥和的夜色,默默地攥紧了自己的左拳。
他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了【那句话】上。
回到医疗中心的那个晚上,他在离开车子前,和身旁的嘉音彼此定下了一个小小的【约定】。
——她会……遵守那个约定吗……?
想到这里,苍真叹了一口气。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
身体指标检查、进食、和霏娅进行定期联络、给嘉音发去通话申请……睡眠。
苍真过着四点一线的生活。
毫无波澜的短短七天,却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漫长。
——E.U.C 55, 9月11日,上午十点。
这一天,加兰德·巴斯从繁忙的事务中脱身,独自来到了北区医疗中心。
一方面,是要给自己的工具人办理出院手续,另一方面,则是要当面跟他说明一下目前的进展。
毕竟……处于事件风暴中心的苍真,可是差一点把自己的命都给搭上了。
加兰德站在床边,没有摘下自己的帽子,就这么平静地、跟他讲述起几天前自己所掌握到的一切——
无名者的整个组织结构,已经被守护者给彻底摧毁。
虽然他们现在还在对无名者的余党进行抓捕,但,那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同时,还有个消息让苍真感到有些吃惊。
——潜藏在守护者行星区分署里的无名者【卧底】,也在昨天被顺利逮捕归案。
关于卧底的名字,大叔虽然没有透露出来,但……从他嘴里无意间说出的【死胖子】三个字,还是让苍真大概明白了那个人究竟是谁。
而身为无名者的领袖,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克拉克·凯德曼,在前几天就已经遭到了公诉。一时间,引起社会哗然。
据大叔提供的内部消息,关于克拉克的案件,将会以【非公开法庭】——既没有旁听人、也没有陪审团的方式,在恒星区第一法院来进行审理。
看样子,在【这次事件的严重性】这一点上,【执法者】的那帮老头儿,和活都市政府穿的是同一条裤子。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克拉克·凯德曼这名有着高贵出身、生活衣食无忧的恒星区人,会选择成立【无名者】、带领一班由身份低下的卫星区人所组成的乌合之众、对行星区和恒星区进行了袭击呢?
这一切,就得从他的生父、凯德曼集团总长——阿尔伯特·凯德曼(Albert·Kindman)开始说起了。
——凯德曼集团。
恒星区的化工企业巨头,以伊瑞涅财团作为自己的靠山,名副其实的活都市二把手。
他的掌舵人——阿尔伯特,在年轻时便展露出了惊人的才能。这使得他的经营生涯一路顺风顺水,自己和企业的价值也是水涨船高。
然而,风光无限的他,却在和自己的青梅竹马成婚之后,还依旧背着她,在外与多名女性有染。
作为抢手货,他自然是吸引了不少女性的目光。
只不过,他的每名情人,也都只是被他玩过之后就可以随意丢弃的“物品”而已。
克拉克,就是他众多情人中的其中一位与自己所生下的男孩。
和阿尔伯特其他情人的命运如出一辙,克拉克的母亲也被阿尔伯特给理所应当般地彻底遗弃,随后在穷困寥落中身患重疾,在自己儿子的注视下痛苦地死去。
关于克拉克的人生,也本该到此迎来终结。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在迎来了长女雪莉之后,阿尔伯特的妻子因病患上了继发性不孕症。
对于凯德曼家族的人来说,能继承集团的,只有身为家族一员的男性。
一时间,整个凯德曼集团后继无人。
情急之下,阿尔伯特在卫星区的贫民窟里翻山倒海,找到了自己的另一条血脉。
——于是,克拉克进入了凯德曼家族。
为了不让家族蒙羞,阿尔伯特对外宣称克拉克是自己的长子。
在集团对媒体以及舆论的操作下,这场风波也就这么平息了过去。
然而,对于克拉克而言,好景不长。
阿尔伯特为了将克拉克培养成自己明面上的“接班人”,为了在自己退位之后也能通过克拉克来间接控制集团,对他实施了近乎于洗脑般的严苛教育。
而且,他在对自己长女呵护有加的同时,对自己的长子,却是一副完全不同的态度。
——差别对待。
只因为克拉克是自己与情人之间所生的、代表着自己丑闻的孩子。
只因为克拉克是个能在自己退位后、还能用来继续间接操控集团的工具。
在克拉克的眼中——
阿尔伯特抛弃了自己的母亲、用毒打和洗脑摧残着自己的心灵。
这一切……都使得克拉克·凯德曼对自己的父亲怀恨在心。
——【老不死的】。
这是克拉克在跟加兰德坦白时所用来称呼自己父亲的代名词。
于是,克拉克为了对自己的父亲复仇——
不……大概是为了让父亲彻底认同自己的力量吧。
他筹备了五年,通过背着父亲私下出资,从黑市购买了大量武器装备,并通过黑市的情报网,建立了以卫星区人为主体成员的武装恐怖组织……
——【无名者】(Nameless)。
私底下无恶不作的克拉克·凯德曼,在表面上,也是个用利益和地位来威慑、恐吓、收买他人,并将周围的女性作为自己的一次性玩具来享乐的人渣。
“——还真是讽刺呢。”
讲到这里,加兰德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是不相信DNA这东西是否能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但是,痛恨自己父亲的他,结果却还是活成了自己父亲的模样。”
“……”
苍真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曾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家伙的模样,顿时觉得,克拉克这个人似乎还有点可悲。
“克拉克·凯德曼……其实也只是个由阿尔伯特·凯德曼这个扭曲的人,所培养出来的一介扭曲的牺牲品而已。”
“那家伙现在呢……?”
苍真连忙问道。
“对克拉克·凯德曼的审问已经全部结束,”
加兰德耸了耸肩,“这家伙,嘴倒是挺严的,只说了自己的身世和动机,并没有把那个生命结晶体的来历给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那怎么办?”
“不过,只要到了法庭上的话,一切就都会真相大白吧。不过……”
加兰德望着苍真,过了一会儿,才接着开口——
“——艾尔·哈特……你的委托人的死……真的是很遗憾。”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Zippo打火机,试图点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叼在了他嘴上的香烟。
“……不。比起我……【那家伙】更值得让人担心。”
苍真缓缓地低下了头,“……那可是她的挚友啊。还有……”
紧接着,他叹了一口气。
“……这里禁止吸烟。”
“哎呦。”
加兰德一惊,连忙把烟卷给吐了出来,用手紧紧攥着。
“我忘了这茬儿。”
“言归正传,”
苍真把后背往床头板上靠去,“凯德曼集团……这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怎么说呢……”
加兰德想了想,开口答道,“既然自己的长子、集团的继承人就是恐怖组织领袖的消息已经被媒体彻底公开,那阿尔伯特苦苦打造出来的企业形象,估计也已经是掉到了谷底吧……这段时间的股票市场,可算是有一出好戏看咯。”
“也是啊……”
“不过,”加兰德却突然话锋一变,“想必阿尔伯特那个老狐狸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吧。”
“都已经是这个地步了,他还能做些什么啊?”
苍真有点好奇。
“称手的棋子少了一枚,剩下的……就只剩下他的长女了。”
加兰德再次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要想挽回企业形象,他就必须得想办法用上自己的靠山——比如和【财团】进行经营联姻,让自己的家族成员进入【财团】的高层,通过【财团】的声望,来让自己得以‘曲线救国’……反正,对那家伙来讲方法是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咱们瞎操心。”
“联姻……长女……雪莉·凯德曼吗……”
苍真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随后,又接着问道——
“那她联姻的对象……会是谁呢……?”
“呵呵,这点小问题,可难不倒我们情报部门的弟兄们……”
加兰德轻笑了两声,“不过……这可不是【你需要知道的情报】啊,结成当家的。”
说罢,他颇有深意地把自己的帽檐又往下拽了拽,让苍真没法轻易地看清楚、他脸上现在到底挂着的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啧,小家子气。”
苍真啧了啧舌,转念一想,忽然察觉到哪里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对了,大叔……这次的【官方委托报酬】呢?你不是说这次是个能赚大票的委托吗……?”
“哦,你是指你的医药费、手术费、还有住院费吗?”
加兰德把头往旁边微微一偏,故意错开了苍真的视线。
“放心吧,我都帮你交齐了,一个子儿都不会差的。”
“你——”
苍真一个笨拙的鲤鱼打挺,差点从病床上蹦起来。
“哎呀,别紧张嘛。”
加兰德拍了拍苍真的肩,让他放轻松。
“我还给你留了不少呢。”
苍真一听,眼睛都直了。
“……能有多少……?”
“嘿嘿,”加兰德呵呵一笑,“够你和公主大人吃两周的。”
听罢,苍真浑身一软,瘫在了床上,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一夜回到解放前……一夜回到解放前……一夜……”
“——你有被解放过吗?”
看到加兰德这副已经乐呵得鼻子快翘上天的脸,苍真无奈,只得望向天花板,长叹一声——
“看来……我就是个工具人的命啊……”
“哈哈哈哈……”
加兰德伸出右拳,轻轻地怼在了苍真的额头上,试图用金属带来的冰凉感让他的脑子好好清醒一下。
“那,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出院手续已经给你办好了,剩下的报酬金就按老样子打到你事务所的户头上。”
“走吧走吧……”
苍真摆了摆手,巴不得把这个扫把星从自己的房间里赶出去,“我看到你就有点脑壳疼。”
加兰德哈哈笑了几声,便退了几步。
紧接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伸手掏向位于自己胸前的大衣口袋,摸索了半天,才把里面的东西给取了出来。
“——还有件事。我已经听公主大人说过了……你这次干得不错,小鬼。”
“——!”
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苍真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哪怕是个工具人,无论如何,你也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不要去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毕竟,你并不是一个人啊。”
“大叔……你——”
“……那天我没忍住骂了你,你可别埋怨我啊——”
说着,一张白色的硬质卡片,旋转着从大叔的手中飞出,不偏不倚,正中苍真的脑门。
“痛痛痛痛……!”
卡片从苍真的脸上滑落,摔进了他的被套之中。
等他反应过来、用手反复在被套上翻找了好久,才把它找到。
他拿起来仔细一瞧——那其实是一张【电子磁卡】。
“……这是什么啊……?”
苍真连忙问他。
“别忘了去接你的另一位【公主殿下】,结城当家的。”
加兰德转过身去,摆了摆手,朝门口走去——
“——你的斥重力摩托车就在停车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