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下午2时30分。
等嘉音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霏娅把带进来的纸袋在一旁放好，这两名少女便坐在了苍真病床的左右两边。
霏娅把床头柜上盛好了温水的两只茶杯，分别给苍真还有嘉音递了过去，让他们先润一润因为长时间的睡眠而已经有些发干的喉咙。
“……指标正常。”
负责给苍真进行手术的主刀医生操作着从自己手腕装置上投射出来的画面，然后对着苍真开口问道，“……结城先生，您感觉现在身体有哪里不太舒服吗？”
苍真看了看络腮胡医生别在白大褂上的名牌——【Dr.Claymore】。
“……呃，没有。除了有点累以外，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克莱默医生。”
“嗯……那、那就好……”
克莱默医生的声音有些颤抖。
“总、总之，我建议您留院观察一周……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费用的话，之前有个叫巴斯的人已经垫付了，您可以安心在这里疗养。”
“大叔吗……”苍真抬头望向天花板，小声地嘀咕。“又欠了他一个人情啊……”
——那家伙明明工资都没多少的……
“那检查就先到这里，请您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按护士铃。”克莱默点头致意。
“医生……非常感谢您救了他。”
“谢谢您……”
霏娅和嘉音先后对着克莱默鞠了一躬，以此表达自己的谢意。
医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开门，离开了房间。
白色灯光所照亮的走廊里，克莱默走出几米，却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是被人来了一记闷棍，有点头晕目眩，这让他不得不靠在一旁的墙上，大口地喘着气。
直到现在，他都还对在之前的手术中所发生的一幕心有余悸。
……不，倒不如说，那根本已经超出了他的医学知识范畴。
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已经破裂了的心脏……还有腹主动脉……会自己愈合……？
■
当医生离开房间之后，这三名男女便聊了起来。
而他们所谈论的话题，对于苍真和霏娅这一对搭档、以及嘉音自己而言都极为关键。
“……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提这个，那个……苍真，你其实就是【夜莺】……对吧？”
即便是已经知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嘉音还是忍不住亲自向本人进行确认。
“……嗯。”
苍真缓慢而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对于他来说，【夜莺】这个身份可并没有表面那么风光，而是十分危险的。
“……我不会强迫你，只是希望你能够把这件事情，当作只有你、我、霏娅……还有知道这事儿的大叔……咳咳、巴斯先生……我们四个人之间的秘密。绝对不要对其他人提及。”
说罢，苍真抬起自己的左手，在自己的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为什么？”
嘉音感到有些疑惑。
苍真低下头，缓缓地开口……
“……夜莺是为了从【梦魇】——怪物的魔爪下保护市民而存在的。”
“……【梦魇】？”
这个名词嘉音倒是头一回听说。
“你应该听说过【异常生命体】，对吧？这是……它们真正的名字，”苍真跟她解释，“虽说夜莺会为了保护市民与其他梦魇战斗，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夜莺自身……也只不过是另一头怪物罢了。也因此，夜莺实际上也是被守护者所【通缉】的对象之一。”
“通缉……”
嘉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个名词。
看到她面带诧异，苍真却不慌不忙地接着开口——
“没错。梦魇对于人类来说，是真正的天敌。常规武器无法对梦魇造成有效伤害，而梦魇却可以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对人类大开杀戒……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梦魇才能对抗梦魇】。即便是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守护者也只是暂时会和我们站在同一战线而已……倒不如说，至今为止都没有被他们从背后捅刀子，就已经是万幸了。而当夜莺的真实身份被公诸于世之时……等待着我们的……不知道会是什么。”
“保守秘密……这也是为了保护李小姐你自己。”
苍真话音刚落，霏娅便接过话来。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一旦身份暴露，我们就很有可能会被守护者逮捕，被政府收监，并作为【犯罪者】接受来自活都市政府上层的制裁；也可能会被什么研究机构带走进行人体试验；甚至，就连知晓夜莺真实身份的巴斯先生……还有李小姐你也会受到连累，可能会遭遇到什么不测……”
“……”
“不过，别看霏娅说得那么可怕，只要大家都能保守秘密，也就没事啦，啊哈哈哈……”
苍真看到嘉音的表情愈发地凝重，连忙打了个哈哈，同时还用左手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现在这个世界上，加上大叔，也就咱们四个人知道夜莺的真实身份而已。并且，我们也已经是患难与共的同伴了呀，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量。”
“……什么‘患难与共’……？你也太乐观了，苍真。”
霏娅冲着自己的搭档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表达着自己的无奈。
“你这不是要强行把李小姐也给拖进这潭浑水里吗？”
“可是，她都已经知道了这些，我们也得保护她才行呀。”苍真反驳道。
“说的也是……”霏娅思索着，一边小声地嘀咕起来，“我们也没法把她的记忆给【抹除】掉……”
“喂、霏娅——！”
苍真立刻指着霏娅，毫不留情地对她展开了吐槽，“你这想法也太危险了——！”
“可是，我这也是为了大家着想才……”
“……”
听着苍真和霏娅两个人的拌嘴，嘉音却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她从来没有想过，面前这个已经救了自己两次的“英雄”，所背负的东西居然会这么沉重。
表面上，苍真作为协助者，接受市民还有守护者的委托，为他人服务。
在背后，他则是隐藏起自己的身份，作为夜莺和给市民的生命带来威胁的怪物——梦魇进行殊死搏斗……而在怪物那远远超过人类想象的力量之下，他随时都有可能付出自己的生命……比如这回。
幸好，他这一次运气不错，还能被救回来。
……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
而且……
即便苍真拼尽全力去保护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他自己又能够得到什么呢？
——来自人们的感谢？
——来自人们的回馈？
不。
苍真所能收获的，就只有自己身为夜莺、在救下他人时内心产生的满足感和宽慰感，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上除了四个人以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也因此——
没有人会感谢他什么。
没有人会馈赠他什么。
没有所谓的荣誉。
没有所谓的勋章。
——“城市的保护神”……？
——“隐形的守护者”……？
相反，夜莺和梦魇一样，在大部分市民的眼中，可能仅仅只是【跟自己的同类内讧的怪物】而已。
——甚至，在没有亲眼看到过夜莺的人眼中，它也就是存在于“都市传说”中的生物而已。
——这对苍真来说……也太残酷了。
——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嘉音抬起头，望向少年的脸。他的脸上没有戴着眼罩。无机质的灰色右眼以及脸上两道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和淡蓝色的左眼所在的左半边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紧接着，她把视线移向他的右侧。那干瘪的病号服袖子在向她传达着一个她已经知晓的事实——他并没有右手。
——苍真一直都是拖着这样的身子去战斗的……
想到这里，嘉音忽然觉得这间病房的气氛有些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于此同时，有一个疑问萦绕在她的心头。
——我能……为他……为自己的救命恩人做些什么吗？
“我……我知道了。”
嘉音微微开口，对着苍真和霏娅郑重地点头道。
“我答应你们……和夜莺相关的，我一个字也不会对其他人提及。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刚才还在跟嘉音拌嘴的苍真也停了下来，看着嘉音。
“还、还有……”
嘉音抿了抿嘴，把自己想说的话在脑海里重新整理了一遍。
紧接着，她的樱唇缓缓地开合。
“……我之前对你的态度一直都不太好，还时不时就动手……打、打你……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啦，你不用这么介怀的……”
“那个……苍真……谢谢你救了我……还有大家。”
——扑通。
苍真似乎能够听到自己那开始剧烈跳动的心音。
他跟嘉音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嘉音露出这么动人的笑容。
她含着泪，淡棕色的双瞳则像是在对苍真散发着温和的光芒。她的嘴角没有任何做作地微微上扬，笑容十分自然。
在苍真和嘉音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女孩好像和自己认识的那个【她】有些相像。
而现在，他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记忆中的她、和现在的她，两个人的笑容，重合在了一起。
——果然，她真的和风织姐好像……
——她和风织姐一样……也很温柔……
而且，从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话语里，他还能感受到的，是发自真心的、纯粹的善意。
这是他第一次作为【结城苍真】、而不是作为【夜莺】来受到他人的感谢。
他只感觉到一股暖意在自己的体内静静地流淌。
这让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内心。
“我……”
面对嘉音，苍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
嘉音也是一言不发，她只感觉自己的脸烫得不行。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这么突然变得暧昧了起来。
那是普通人待在里面一秒都会觉得胸口痒痒，浑身不自在的诡异气场。
——而划破这片空间的，是霏娅的声音。
“——对了，苍真……！”
她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
“那个时候我被强行断开了精神同步，所以还不太清楚……那个梦魇……后来怎么样了？”
没错，他们光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苍真以及夜莺的身上，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死斗之后，那头怪物到底怎么样了？
“……对啊。”
苍真也彻底反应过来。
“当时我已经失去了意识……根本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只不过，既然我还活着，那也就意味着，那家伙并没有对我补上最后一刀。”
“……它……飞走了。”
听到嘉音的回答，苍真和霏娅不约而同地朝她望了过去。
“——你说它飞走了？”
苍真一脸惊讶。他没想到那个怪物居然就这么逃走了。
“是啊……我、我当时在现场亲眼看到的。它受到夜莺的最后一击后，就跟前天在市政厅里那会儿一样，直接……飞走了。”
“那个……它是通过将释放出来的火焰作为动力……而飞走的吗？”霏娅想要进一步确认。
“嗯嗯。”嘉音非常确定地用力点了点头。
“……说不定已经逃离这座城市了。”
霏娅立刻跟苍真交换了个眼色。
“……糟了……”苍真挠了挠头，把苦恼都写在了脸上。
他确认自己的视线中，并没有显示和平时一样的交互界面，立刻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戴着AR隐形眼镜，也不能操作个人终端。
于是，他立刻对霏娅喊道：
“……赶紧联系大叔，说不定还来得及！”
“——已经发通讯申请了，那边还没有接受。”霏娅的左手已经在半空中做出了敲击的动作。
“……怎么……回事？”嘉音倒是还没弄清楚状况。
苍真一脸严肃。
“李小姐，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也请你不要对我们四个人以外的人透露。”
“唔……嗯。”嘉音连忙点头。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这两个人突然这么慌张。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苍真压低了音量，“就像我可以变成【夜莺】那样，其实所有的梦魇，都是由人类变成的。”
“……人、人类……？”
嘉音一脸震惊。这个情报她也是头一回听说。
“没错，”苍真也不打算给她时间消化，“人类可以通过使用【生命结晶体】……就是……就是……”
说着，他急忙用左手拍拍自己的上衣，却发现自己的掌心没有传来他想要的坚硬触感。
“……生命结晶体……？”嘉音看他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有些好奇。
“……啊，就是……”他急忙糊弄过去，“……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具有自我意识的特殊物质。只要使用它的力量的话，无论是什么人都可以变成梦魇……我们把这类人称作【感染者】。”
“哦……”嘉音只是光顾着听，没有什么时间去仔细理解他说的内容。
对她来说，这听上去就跟都市传说没什么两样。
“但是，生命结晶体也会不断侵蚀者感染者的意识。一旦使用它的次数过多，或者变成梦魇的时间过长，感染者就会被生命结晶体的意识给吞噬、彻底取代……最后，失去所有的人性，成为……真正的怪物。”
“欸……？可、可是，夜莺不也是由你变成的吗……？”
嘉音突然睁大了自己的眼睛，“难道说……你、你也会变得……不再是人类吗……？”
苍真偏过头，用视线指了指一旁的霏娅。
“我有搭档。”
“霏娅……她……？”
“她可以抑制生命结晶体对我意识的侵蚀……但是，【那只梦魇的感染者】可就不一样了。”
苍真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的脑海里所浮现出来的，是昨天晚上出现在校园里，那红色巨人的模样。
——那只梦魇的侵蚀率，已经达到了临界点。
而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
“那家伙……说不定已经没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