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你到底是什么?是神灵,还是某个超自然的力量,又或者是未来某个科技产品,还是我梦中的一次遐想?”

“你觉得我是什么?”

丢下这句话后,沙漏就一动不动的待在桌子上,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是神么?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坐在窗台,看着窗外。

我在这儿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了,贪婪的看着窗外的世界,那儿有高楼有道路,有车流有人海,有好多好多平时从未注意,现在却觉得如此美丽的东西。

我伸出一只手,感受窗外微风轻拂。阳光洒在手心,暖暖的,像是冬日捧在手心的热可可。

热可可,突然想再喝一杯热可可。

我回想起拉瓦锡,想起他满脸幸福地说和玛丽的故事,说塞纳河畔的人和船,说大剧院里的莎士比亚和奥赛罗。他大概只想安安静静的在巴黎生活下去罢了,能与妻子一起散步在夕阳河畔,散步在巴黎街头,抽上一支烟,喝上一杯咖啡,这或许就是他最大的追求了。

安静,是生命的安静,是和平中的安宁,是融入幸福中,度过每一分一秒。

“使者,带我去公司看看,可以么?”

我第一次向使者提出要求。

“可以,不过如我所说,走出这个房间你就是虚,只能是个观众。”

“我知道,我只是想去看看,这一切开始的某个源头。”

我觉得,刨除一切感性因素之后,让我选择跃下三十三层楼的理由大概只有两个:工作、感情。

我没想苛责谁,或是定论是非,仅仅想想罢了。

所以我想回去看看那座拥挤的小楼,追本溯源,看看自己内心的脉络,找一找过去留下却被忽视的痕迹。

片刻间,我已站在办公室门口,使者落在我原本的办公桌上。

这时我才注意到,沙子已经漏下大半,像是恒河的流沙,在下方积聚出了一个小小的三角。

他们在忙。

忙着解决无穷无尽的事,这些事或许是从一句话开始的,你来我往几次,便成了冗杂繁重的工作。还有些事是从身居高位的人们嘴里传达的,他们有着好的初衷,但又是几次传递,好事也都变成了坏事。

我看着他们走来走去,争论不休或是安静地盯着电脑,文件在一张张办公桌前传递,消息在一个个屏幕上闪烁,人们眼睛里闪着光,他们看着现在,想着未来,忍着痛苦,苦难前行。

我想起来似乎在某本书上看到的话:

“人是奇妙的生物,他们将撒谎作为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用以联系起社会上的一切,于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说着谎言。这样,除了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外,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他们用谎言来交流,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对方在说谎,但若是有谁说了真话,他倒变成说谎的那一个,要被社会所排斥。”

对啊,于是我们活在阴影中,活在编织的梦幻中,一边痛苦的挣扎着,一边还要用甜言蜜语一边麻醉自己一边供养他人。

有时候我们也会无力的伸出手,想要呐喊那么几句,像高尔基的海燕,像贝多芬的命运。可这细弱蚊蝇的呼唤只会被潮水淹没,最后归于平静,一切按部就班,一切无比平静。

所有人都这样的,你凭什么例外?

第一天我看到了奉献给国家的生命和对他们负责的伟人,第二天我看到了为事业而奉献的英雄和忠诚于信仰的智者,第三天我听到思考者们的声音,听到他们的教诲,第四天我发现被视作伟人的那些人,也有着普通的愿望。

今天我则是在看自己,用一种冷漠而客观的态度,如同高作云端的神灵,看着我用最可耻的手段退出的世界。

这世界固然又丑又脏又恶劣,但终究还有点光,有春日的暖风和酷暑中的冰沙,有响在心头的声音和描绘出灵魂的画,还有人。

有了人就有了爱,有了爱……就有了悲欢离合。

我后退两步,走出办公室。

身边的景色变了,变成一片萧瑟的平原,四匹马拉着一架马车,朝着漫漫的长路前行。

我落在马车边,随着它缓缓前行。

身边走来了一个汉子,身着长衣阔袖,腰上悬了把剑和一枚葫芦。他高冠扎起,玉簪银线高束,遥望太阳落山的方向,面有萧瑟之色。

“此去无回。”他说。

“去哪儿?”

“咸阳。”

“去做什么?”

“刺秦。”

我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他相貌俊逸,五官若刀削斧凿,眉宇间却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忧郁。

“你是肯定回不来的。”

“然。”

“那你觉得你能成功么?”

“然。”

“可你最后失败了。”我说。

“是啊,我失败了。”他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剑和壶磕碰,发出叮咚的声响,“我犹豫了,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可你知道此去必死,为何还会犹豫?”

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流露出一股疲倦之色。

“因为我背负了太多东西了。”

“去往咸阳,是梦魇缠身的一路,这一路上,每过一刻,我便更害怕秦国一刻,害怕看到它的兵士,它的城墙,它那些连马儿都在恶狠狠盯着你的军队。

“秦舞阳看不起我,觉得我对不起那些牺牲,对不起太子丹的期望,对不起跪倒在强秦脚下那些苦难民众的哭诉。”

“你也是这么想的么?”我问。

“或许是吧,但我知道我的使命,也知道这使命背后付出的代价。荆轲的这条性命,必定会在秦王宫结束,但荆轲死前,应当要带走秦王。”

“你很清楚自己的使命。”

“是的,我的使命。这使命不仅是太子丹给我的,更是田光给我的,也是樊於期给我的,还有所有死于秦王手下的性命,以及未来将要死在秦国铁蹄下的性命给我的。”

“你知道自己不能成功?”

“不,我或许可以成功,但我应当不能成功。”他又喝了口酒,“我若杀成秦王,我亡燕亡天下亡,我若杀不成秦王,我亡燕亡天下亦亡。”

我疑惑。

“我知道你是后世人,应该我们更容易看清,秦王死或不死,秦国的铁蹄都不会停下。太子丹想让我做曹沫之事,殊不知秦王非秦首,仅仅只是秦国军队举得很高的的一只手罢了。我固然可以杀了他,但也只能逞一时之快,息十年燕朝之战事。但燕积弱已久,太子丹只想凭此一举功成,从此高枕无忧,却不知道秦之一统,乃大势也。”

“你看的非常清楚。”我赞叹道。

“荆轲非刺客,欲为将帅哉。”荆轲突然笑道,“奈何世事不允,从田光到高渐离,都觉得我是个刺客。太子丹也不予我政事高职,却只以酒肉声色养我于高阁中,只待一日成事。”

“所以你自己选择了失败?”

“不尽然,或者说我确实想杀了秦王,只是失天时,少人和罢。”

荆轲没再说话,只是笑着,随后高歌,唱了一曲悲恸的曲子,大步顺路走着。

转眼,我们就到了咸阳,

那可真是座伟大的城市,来往的行人和商人络绎不绝,马车牛车驴车依次从城门通过,军士们如同标枪一般矗立在门前,面色冷漠。

进入直门,一队士兵已经严阵以待,候着这辆马车的到来。

“燕臣荆轲在否?燕将秦舞阳在否?!”为首一名身着盔甲的将军吼道。

“荆轲在此。”

我看到荆轲掀开车帘,缓缓滑下马车,对秦将行了一礼,随后,秦舞阳也走下车,他轻松的翻身跳下,行了个武将礼节。

那名秦将扫了一眼荆轲,随即将目光投到秦舞阳身上。

“蒙嘉爵命尔等进殿,随我一同前行。燕将秦舞阳,卸甲!”秦将一鞭挥向秦舞阳。

这名年轻男子轻松躲过破空袭来的鞭子,脸色阴郁,瞪着面前的军人。

荆轲伸出一只手,拦住秦舞阳,对秦将行了一礼,权当道歉。

“舞阳不识体统,将军莫以为忤,还请稍宽心。舞阳,卸甲!”

秦舞阳轻蔑的看了荆轲一眼,双手高抬,腰背略弓,将甲胄尽数撑破,随手拂去,再一翻身,跃回车上。

荆轲再次对秦将歉意一笑,慢吞吞爬上马车。

但我注意到,此时的荆轲眼神再无迷惘或忧郁,而是平淡中带着一丝严肃。

我身边的荆轲拿起酒壶,灌了一口,笑道:“此时,我已经没有丝毫恐惧。”

“是因为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么?”

“非也,计划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太子丹的谋士所给的妙计。我不再恐惧,只是因为我无需恐惧了。”他迈动脚步,跟上马车,“我可以在路上迷惘,可以在路上哀伤,但到了咸阳,就要作为荆轲这个刺客,作为燕国的使臣,作为樊於期和田文所信任的那个朋友而行动,这不仅是所有人对我的期望,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可惜没有等到他……否则此事绝不会失败。”

我听到荆轲以微不可为的声音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余问。

历史上的荆轲失败了,而且没有等到‘他’,这是我所了解的东西,我无需去改变也无力改变。

车队前行,路过咸阳宫前,那儿伫立着十二桩巨大的金色雕塑,它们边上燃着熊熊烈焰,炽烈的铁水在阳光下愈加灿烂,翻滚着填入一个个模子中,成为一把又一把刀剑。

秦王居然就在自己的宫殿门口铸造兵器。

我想起来了这十二个雕塑是什么:一统六国之后,秦王收缴天下的兵器和七国九鼎,熔铸为十二座金人,它们代表着秦的伟业,秦的气魄,和秦帝国万世的开端。

现在的这些雕塑只是一只脚罢了。

荆轲脸色温和,坐在马车边,饶有兴趣的观赏着周围的奇景,这座广场极大,数千座低矮的阶梯将它分成了近十层,伫立在最高端的就是秦王宫,巨大的木梁让它显得既粗犷又高大,而层层变大的构型则让它更像是一座火炬,在几百个熔炉的簇拥之下,灼灼的发射着光芒,烧灼六国,炙烤九州。

秦舞阳放下帘子,缩在马车中。

到阶梯中央时,秦将喝退了马车,让荆轲和秦舞阳自己登楼。

荆轲捧着装着地图和匕首的小匣,秦舞阳捧着装有樊於期头颅的木盒,二人一级一级的朝上走着。

我看到秦舞阳的脚步愈加不稳,随着他们离那座举世闻名的秦王宫越来越近,他就像是胆怯的孩子一般,愈加踌躇。

荆轲回身看了他一眼。

眼神清澈,坚定不移。

这时,我身边的荆轲叹息一声,再次感叹道:“若是他在……”

似乎受到荆轲的刺激,秦舞阳闷着一口气,跟在荆轲身后,走到大殿门口。

高台之上,端坐着嬴政。

他似乎正在和群臣商议着些什么,正侧着身子听一名文官模样的人慷慨陈词,见到荆轲二人进入,站在秦王身侧的蒙嘉凑近嬴政,低声说了句话。

秦王蓦然转过头,看向大殿门口。

荆轲立刻双手举起,高奉木匣过头,垂下头,口中高喊:“燕臣荆轲,奉督亢地图、樊於期首级,请秦王过目!”

嬴政点点头,视线越过荆轲,看向捧着大一些木盒的秦舞阳。

秦舞阳骤然脸色苍白,两股战战,几乎难以站立。

群臣略有骚动。

荆轲立刻高声说道:“化外之民,蛮夷未开,忽然见到大王您的英姿,立即被慑服,还请大王不要过多苛责,让他完成使命。”

秦王微微皱眉,一挥手,示意荆轲一人前来。

荆轲侧头躬身,极为恭谨,慢慢走上朝堂,他手中捧着的匣子稳若泰山,丝毫不动。

秦王心喜,对蒙嘉说:“此人为真英雄,可见孤而不胆颤,孤有爱才之心,不如留其为将。”

蒙嘉连声称是。

我看到荆轲身子微微一动。

秦王似乎也很满意荆轲的反应,笑道:“平身,为我展图,荆卿,北燕与我秦交好,此番厚礼,孤必深记于心,可有邦交之谊。”

荆轲笑道:“大王谬赞,燕朝上下,闻荆轲使秦,皆称大王之道义与仁心,愿与秦百年交好……”

正是此时!

图穷!

匕现!

荆轲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右手却猛然抄起裹在地图最里端的匕首,朝着秦王刺去。

我听到身边的荆轲叹息一声。

因为恰逢此时,蒙嘉似乎要对秦王说什么,让他恰好错开了一个身位。

“此为天时不给。”

荆轲回身大吼:“舞阳!逼退群臣!”另一边翻身越过桌子,冲向秦王。

秦舞阳愕然不能语,不动也。

“此为人和不予。”

秦王翻身躲入柱边,欲拔剑,不可出。

御医夏无且箭步上前,用手中的药袋砸击荆轲,药粉四洒,荆轲毫不在意,追击秦王。

秦王一边逃跑,一边试图拔剑,此时侍从大叫:“王负剑!”

宝剑出鞘。

秦王奋力一斩,直接削断了荆轲的左腿

荆轲惨笑一声,将手中的匕首投向秦王,奈何药粉入眼,不甚真切,砸中了秦王身边的柱子。

“罢了,罢了。”

我也跟着荆轲叹息一声。

他转身,走出咸阳,身后已是血流成河,那个荆轲的身体支离破碎。

“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唱到。

我跟着他离开宫殿,可走出去时,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走吧,使者。”我对沙漏说。

“好。”他很干脆的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