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否认,使者说出七天后我必定会死的那一刻,我心猛然沉了下去,像是沉入深邃的海底一样,一股无比巨大的,由懊恼、愤怒、后悔交杂出的情绪,出现在我的心里。

或许是自杀时被救的茫然助长了我不理智的心,或许是那一刻的情绪爆发彻底掩盖了理智,但总而言之,现在坐在漆黑公寓中的我,已经可以清晰明了的知道自己剩余的生命。

那是一个沙漏,悬在我面前,晶莹的沙砾顺着狭小的喉道流下。

我痴痴地望着它,细数那近在咫尺的死亡。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我对沙漏问道。

“因为你就要消失了。”

消失,怎么又是消失?

我有些恼怒,我只是想要安静的去死而已。

“很多人都在那时死去,据说,世界上每秒钟就有五个人死亡,为何偏偏找到我,还要浪费七天的时间?”

“因为你没做好过来的准备。”沙漏喃喃地说,“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死的,但却在冲动里踏上不归路,他们又如此贴近我们的世界,近到像是隔着薄纱嘶吼。他们在死前的那一刻,突然爆发的情感会扰乱我们那儿——你就当是冥界——的秩序,所以我来平复这些人的心,让他们看清楚死亡的意义,如此或许可以让这些灵魂平静的过来。”

“你在撒谎。”

“我没有。”

“如果人死后灵魂归于冥界,那我确实不想去死了。”我轻笑着说,“你都已经说了我是在逃避,那么从一个地方逃往另一个地方定然不是我想要的。因为我逃避的是一切,所追求的的是永恒的平静,而不是冥界的另一次人生。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不可能被你说服。”

“那我们就去看一看,作为人类这个集体中的一员,你所谓的逃避和平静到底意味着什么?”

使者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悲伤,我正为自己驳倒了他的论点而沾沾自喜,却陡然发现自己身边已变了风景。

青翠的平原上绿草如茵,远处的丘陵边一条河流弯弯绕绕地来到我的脚下,我注意到自己正悬在空中,可以看到极远处人头攒动,朝这儿进发。

“这是哪儿?”我问道。

“这儿是奥斯特里茨。”一个浑厚的男声从我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去,看到身后站着一名神色倨傲的男子。他头戴橄榄冠冕,身着一身华丽的军服,像是名凯旋而归的将军。

“使者,他是谁?”

“你可以直接和他聊。”使者说道,“他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暨法兰西帝国的第一执政,拿破仑。”

“来访者,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何而来。”拿破仑对空中悬着的沙漏点点头,朝我看来,说道:“来吧,我们去前线。”

“前线?”

“你连奥斯特里茨战役都没听说过么?”拿破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右手一挥,大步向前,说道:“那你可跟紧了,我们走。”

“俄奥联军已经快到附近了,看,那儿。”拿破仑指着那座高耸的小山包,对我说道:“那叫普拉岑,几个小时后,最重要的战场就要在那边拉开帷幕。”

我饶有兴趣地随着拿破仑愈走愈高,直到越过丘陵顶端,在这儿,周围的环境地形一览无余。东边远处,联军的部队正稳步朝普拉岑的方向进发,而西边,法军却逐渐缩小阵型,集聚在普拉岑对面的村庄中。

“他们拿下普拉岑的同时,南线的战线就已被点燃。”拿破仑指着南方,说道:“我们以绝对的人数劣势接战,并保证有条不紊的防守撤退。”

“绝对的人数劣势,你们怎么能做到有条不紊的撤退的?”我问道,但同时,脑海里隐约已有了答案。

“两点。一,我又投入了一个新军,在河西岸与联军进行交火,主要用作骚扰和侧翼打击,其次,西南方的地形对步兵撤退有利,却不利于大规模行军突击。”

“还有呢?”

“必要的牺牲。”拿破仑看向我,一字一顿。

“算上那支新军,我们要面对的新军也有四万,而己方却只有一万五千余人,但他们都是勇猛的战士,是法兰西忠诚的儿女。所以我将南方放心地交给了他们。”他双眼炯炯有神,看向南方。

“他们知道自己的任务么?”我问。

“苏尔特和达武非常明确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们以此为荣,并做得非常好。”拿破仑回答。

“从你的话中,我看出他们是指挥者。”我寸步不让地看向拿破仑,质问道:“士兵们知道么?”

“他们……不知道。”拿破仑转过身,有些唏嘘,但随即他就摇了摇头,驱散了脸上的愧疚之色,“但由于他们的勇气,法兰西取得了战役的胜利,这是值得赞扬的,所以我称他们为牺牲。南部用一万五千人的兵力拖住四万联军之后,坐镇普拉岑的沙皇决议增援南方。于是我们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攻上普拉岑,并在联军进入河岸通路时,居高临下对中路联军发动突袭,再以普拉岑为核心,鏖战数个小时,成功击溃了北线联军。”

“我承认这场胜利非常精彩,但向前看一步,战争本身就是错误的。如若没有你们肆意挑动战争,那根本不会存在牺牲、胜利之类的词语,更不会有如此多人在无知和仇恨中死去。”

“错了,年轻人,战争本身没有错误。”拿破仑摇了摇头,“这个论题很久就有人提起过,但这是个无穷的推理,你如果否认战争,那就是否认人类自身。这是最根深蒂固的存在,也是无可避免的存在,我们没必要在这儿争论。而我们这些人,只是利用战争来结束战争,这是这个时代、此地此刻最有利的做法。”

使者出现在我们面前,打断了我们的争论。

“去问一问吧。”他说。

拿破仑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说道:“生前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倒是可以一探究竟,走,年轻人,我们去问一问。”

问谁?我十分疑惑。

沙漏轻轻摆动,一瞬间,我们便来到另一处地方。

触目皆是染成猩红的雪和泥,残肢断臂横七竖八,旗帜和包裹散落的满地都是,它们泡在血里,戳在土中,乌鸦在附近盘旋,大声叫着,啄食着眼珠。

如果不是现在这个状态我无法呕吐,我肯定自己会吐到趴在地上。

拿破仑看到我的窘迫模样,大笑起来,他毫不在意身上的华贵军服,踏着血水和泥泞朝尸体堆走去。

他走到一具法军的尸体前,看向依旧悬在空中的使者,点点头。

一团模糊的身影从尸体上浮现出来。

很快,他变得清晰,赫然便是地上那具尸体的模样。

他似乎有些困惑,像是大梦初醒般环顾四周,对地狱般的景象视若无睹,直到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尸体,才陡然瞪大了眼睛。

“我……这是在哪儿?”他惊恐地叫着,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拿破仑,习惯般的站直了身体敬了个礼,“司令阁下!”

“是我。”拿破仑笑道。

“司令阁下,我们是在哪儿?这儿是天堂还是地狱?”他胆怯地问道。

我有些好奇,就算他以为这儿是地狱,他依旧站得笔直,敬着军礼。

“这儿哪儿也不是,只是我们恰好能聊聊天的地方罢了。”拿破仑拍了拍他的肩膀,赞扬道:“你很棒,年轻人,对此我要代表法兰西对你表示感谢。”

“我怎么敢……”他缩了缩身子,想要避开拿破仑的视线,但他扫了眼自己的尸体,猛地一怔,呓语般问道:“我是死了吧,司令阁下您也?我们输了么……”

“没有输!”拿破仑大声说道,“正相反,我们胜得极为漂亮!这一战之后,法兰西将引来帝国的黎明,我们将成为欧洲的主人!”

“赢了……呀……”他愣了下,抽了抽鼻子,哭了起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还只是个年轻人,鼻梁上还挂着点点雀斑。

“赢了,赢了……不再打仗了,妹妹可以去巴黎,可以去学艺术了……”他嚎啕大哭起来。

拿破仑走上前,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是啊,和平是你们争取到的,你的家人们,都将享受这和平强大的帝国带来的美好生活。”

他突然抬起头,凶狠地盯着拿破仑。

“可您为什么要骗我们!我们都以为只是需要牵制一部分兵力,但他们却像恶魔一样数不胜数,我们努力过,挣扎过,但是都死了……”

拿破仑别过头,似有一丝不忍。

使者突然出声:“走吧,我们一起去凯旋门。”

拿破仑露出惊愕的神情,但立刻变成一丝苦笑和自嘲。士兵满脸仓皇,盯着这个说话的悬浮沙漏。

他不知道凯旋门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这个沙漏是神是鬼。

“为了纪念这场战争的胜利,我决定修建凯旋门。”拿破仑对士兵解释道,“但很可惜,在它建成之前,我就离世了。”

我本以为使者会把我们送到一个和平的年代,但他却选择了近日的某个时候。

这是夜里,但街头却到处都是警察和平民,他们面色狰狞宛若鬼怪,手中挥舞着燃烧瓶和一切能击打别人的东西,连从死尸中爬出来的士兵,看到这幅场景都有些畏惧。

拿破仑苦涩的问道:“这是?”

我指着正与警察对峙的人群,说道:“如你所见,暴动。”

“为什么当权者会允许这种事情出现?”

“因为如今的当权者没法让巴黎市民吃饱饭,又或者巴黎市民们想吃的太多了。还可能无论是住在这儿的,还是属于这儿的,都想多吃点多拿点。”我说道。

“他们在呼唤什么?”士兵走上前,看着咆哮的人群,迷惑不解的问道。

“很多东西,从更多的工资更多的福利到更多的社会地位和发言权,所有造成现状的东西他们都想推翻,所有阻碍平等的东西他们都觉得是错误和落后。”

拿破仑勃然大怒:“我听见了!他们在呼唤战争!”

士兵眼底露出一丝恐惧。

“他们真是一群无知的废物,战争是个不该被施放的猛兽,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么?”拿破仑重重呸了一口,继续说道:“驾驭不了战争的人,只会沦为战争的养料,它用血和骨为食粮,磨亮爪牙,寻觅更多的血更多的肉,若是让这群废物挑起了战争,法兰西定会毁于一旦!”

我看着拿破仑,看着他激动地指着广场上的人群高声斥责。

这时,一个燃烧瓶朝我们飞来,穿过拿破仑的身体,落到凯旋门上。

煤油顺着石雕滑落,将精美的雕像浸润成一片漆黑,那儿正镌刻着法军战胜联军的那场奥斯特里茨战役。

我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所以,拿破仑,你的战争与和平,只在于你个人。”我看着拿破仑愤怒的脸,对他说道,“你要的战争是自己能控制、能取胜的战争,你要的和平是在自己掌控中,由自己赐予的和平,你并不在意别人的想法,而是选择替他们作决定。”

拿破仑似乎想要说什么。

士兵突然上前,反驳道:“不是这样的,这位先生。”

“司令阁下想做的,对法兰西来说是一件好事,这就够了。”他脸上露出笑容,明媚却忧伤,“就如同他刚刚所说的,像我这样的人,不应该用短浅的目光去做一些决定,这样只会得一时之快,但却会误了长远的路。我们相信司令阁下,于是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他,这不仅是士兵的天责,也是法兰西子民的骄傲。”

他转向拿破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

拿破仑一怔,也身姿笔挺,回了个极为正式的军礼。

我看着他们,脑子里回荡着‘相信’这两个字。

我似乎很久都没有考虑过相信了。

繁重的工作和任务铺天盖地,我只能闷不作声的忍耐着,憎恨和不满便在其中滋生发芽。到遭遇挫折时,这些恶劣情感便如同山洪般倾泻而出,摧毁理智,摧垮精神。

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值得托付信任的东西了。

使者飞到我面前,问我:“你明白了么?”

我摇摇头。

我敬佩士兵的死亡,可我不理解他的决然。

他有家庭,有父母兄妹,可他却在一个谎言中坦然赴死,甚至在死后获得说话的机会后,还为这个欺骗他们的人而骄傲。

我不能理解这件事情。

士兵尽了对国家对领袖的责任,谁来对死去的士兵尽责?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胜利,数千数万人和他一样也付出生命,可享受胜利的却不是他们。

到底他们只是一颗颗用来抛弃的棋子。

即使拿破仑充满尊敬地向士兵敬礼,我依旧不能原谅他对士兵所犯下的罪行。

那是夺取生命,为己所用的罪。用一个因人而起杀人而终的目的,交换无数的生命。

生命?

我陡然意识到什么,看向沙漏。

“你意识到了。”使者带着些许悲伤,说道。

“是的,生命。”我点头,“或许我们的生命并不只属于自己。”

“是的,多么悲哀,但确实如此。”使者叹息道。

“社会是一张大网,将所有人的身子都卡在里面,腿绑着腿,手卡着手。于是便有了大势和潮流,挟裹着所有人前进。在里边的人是不能后退的,他已经成为了社会的一份子。他身边都是人,密密麻麻的线一圈一圈裹着,举手投足间都会影响到别人。于是他的生命也成为了网中的一个东西,死亡触手可及却无法触碰,只有撕裂线和网的人才能走出这一步,但那时,他也将失去一切……”

“真是个残忍露骨的真相啊。”我喃喃道,“在这儿,连选择自己的死亡都这么麻烦……”

“你只看出来这么些东西么?”使者低声叹息。

这时拿破仑和士兵朝我们走了过来。

“年轻人,我们要离开了,你也该回到自己所属的地方。使者所拜托的事情我都告诉了你,但你定然不像我期望的那般理解,不过这才对,年轻人就得有年轻人的想法。”拿破仑爽朗地笑着,朝我挥了挥手,“再见。”

士兵略有些焦急的开口说道:“先生,我应该就此彻底死去了,但若您有机会的话,请给我父母和妹妹说一声,参加司令阁下的军队,我并不后悔。”

“你叫?”我问道。

“我叫……”

他还没说完,身影就随着拿破仑一起淡去,消弭于世间,夜空澄净,他们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直到结束,他都没有说出他叫什么。

我看向使者,沙漏依旧默默朝下方流淌着沙砾。

“今日到此为止。”使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