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耶和华已完成所有工作,于是祂令这天为安息日,让万物都在今天休息。

第七天,新生的世界到处充满着欢歌笑语,万物歌颂着生命,赞美着生命。

第七天,所有生灵享受着安息日的休憩时光,也在等待新一周的到来。

第七天,我坐在冰冷昏暗的木屋中,看着那已经流尽的沙漏,静静抚摸面前那厚厚一沓草稿,等待我终焉的那一刻。

“去北极?”脑海里的声音问道。

“是的,故事和我都应该在那儿结束。”

“和你预想之中的结局一样么?你还坚持最初的想法么?”

“不一样,但挺好的。实话说,我依旧很后悔,但却又很庆幸,或许只有秉持这样的想法,才能在离去前见到世界上如此之多的美,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甚至还算是个幸运儿,因为只有这般,我才能来到这儿,你看,这是多美的一个世界。”

“世界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这儿还是之前,既然你已经理解这一路的风景,那出发吧。”

我点点头,回归沉默。

良久,我站起身,朝着橡木制成的木门走去。我清晰地感到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愈加脆弱,步履维艰,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风与雪从洞开的大门处涌入,炉火一瞬间便化为漫天的火星和灰烬,带着桌上的草稿一起,纷纷扬扬在屋内飘荡。

一颗火星飞溅到脆弱的莎草纸上,火焰腾然升起。

我转过身,看着那一朵金黄的火苗在空中飞舞,绵软细致的明黄色纸面慢慢变为焦枯的飞灰。

我笑了笑。

随着我的笑容,火苗骤然扩张,仅一瞬间,一屋堆叠如山,满地散落的书籍,都覆上层火焰,发出哔啵哔啵的微弱炸响。

“可惜么?”脑海里的声音说。

“为什么可惜?”我反问,“它们将在这个世界永存。”

“和你一样?”

我没有回答。

“这是一曲欢歌!”

“指引人类萌发智慧的火,和人类智慧之承载的书,此刻不分彼此,亲密无间地爆发着炽烈而灿烂的光华。”它没有在意我的态度,而是如念诗一般赞叹道。

他的声音像是剧团里的念白,但我却只看到书页的蜷曲——那就像是佛罗伦萨高塔里达芬奇的画笔,又像是罗马广场上米开朗琪罗的刻刀,漆黑的边界吞噬着文字的疆域,飘荡的火苗一步步紧逼,它们是高歌猛进的大军,用烈火将一切都化为焦土。

我后退几步,此刻火焰已经附着上了这栋木屋。

周围是洁白一片的雪原,但这儿仿佛亮起了一个火炬,映照着封冻已不知多少岁月的湖面。与巍峨的雪山比起来,火焰渺小却又斗志昂扬,向天地间的风雪发出挑战般的怒吼。

“天地也在颂唱着欢歌!”它继续说着。

“听,快听,山脊上滚落的那从雪花,它在叮咚叮咚的响着,似乎是对这座突然出现的火炬有些不满?”

“是啊,是啊,是云层在咆哮。快看,风来了,它携裹着亿万朵从雪松上抖落的六角雪花,开始旋回高歌,山坡上的岩石高兴地接纳了这些愿停留在它们身上的精灵,一层层、一层层、又一层层,雪压成了冰,冰化为了晶,冰晶如同风铃般对狂风的咆哮回以悦耳清脆的响动,就像是悬于天穹的编钟……”

我抬起头来,远方,风雪中,有什么来了?

“他们都来了。”我脑海里的声音说道。

它的声音已然回归平静,既没有过去那种悲伤遥远的感觉,也不再如戏剧般激动高亢,而是如同一个端坐品茗的君子,静静地说着。

我嗯了一声。

是他们来了,从世间的各个角落,从梦中,从云端,从海底,从无尽深邃的黑暗之外,从一本又一本的书中,随我的呼唤,聚集于此。

那是北国的女巫,她们从斯堪地纳维亚,从阿拉斯加,从斯瓦尔巴特,从格陵兰赶来。带着雪松新生的枝芽,骑着梣树扎成的扫帚,挥舞着榆木魔杖,一同吟唱古老的咒语——她们在呼唤着极光中的女武神。

在她们的祈祷声中,鞑靼人和爱斯基摩人驾着雪橇越过了冰原。萨满们穿着熊皮斗篷,一边跳着奇异的舞蹈,一边挥舞鲸牙和海豹骨,一根巨大的鲸骨长笛从十三只洁白雪犬拉着的雪橇上放下,苍凉悠扬的声音立即响彻在天地间。

听到这个声音,远在三百里外的冰海中,有一只巨兽醒来了。

它张开嘴,掀翻依身而憩的冰山,扬起自己修长尖锐的独角,翻身跃出海面,它洁白的身躯映照着冰原,巨大的尾鳍怕打着海面,于是巨浪滔天,冰山震动,群山因它的嘶吼而回荡着轰鸣,永冻的冰川刹那便碎裂开来,它昂着头颅,慢慢朝冰原游来。

海的女儿从深海探出头,露出金黄的秀发,在它身边嬉笑打闹。

头顶上的女巫们传来尖叫,她们的声音高亢而尖锐,连天地间的风雪都似乎被她们阻隔了一瞬,于是那一瞬间,漫天的极光自北绽放,伴随着雷鸣和战吼,一群瓦尔基里,身着极光纺成的衣纱,脚踏雷鸣战车,在滚滚轰鸣声中高傲地从阿斯加德赶来这片冰原。

海姆达尔吹起号角,从彩虹的这一端为女武神们送行,奥丁掷下漫天的雷电,给他的女儿们出征的贺礼。

雷鸣将息,天地间,响起悠悠风笛。

是南风。

我闻到了,风里有北爱尔兰和苏格兰的牧草,高卢临海石林中丛生的石南,以及莱茵河里沉睡黄金般金灿灿的郁金香。

随风而来的是一群平静祥和的生物,德鲁伊化身为熊和鹿,从林间走出,乘风跨越万里冰海,他们携带着森林的泥土,洒在冻土上,于是氤氲春意的绿地萌发,森林的埃尔芙从花苞中绽放而出,她们惊奇地注视着极光和雪,上下飞舞,窃窃私语。

与他们一起乘坐南风而来的,是赫尔墨斯。这位奥林匹斯的信使,带来了天父和诸神的祝福,他们用嫩柳、橄榄枝、白鹅羽、牛角和月桂枝为宙斯之子制成桂冠,用亚麻和荨麻编织成垂穗,白鸽绕着这位俊秀的青年飞舞,连咆哮的北风在他身边也温文尔雅了起来。

“看,他们都知道你。”那个声音说。

我点了点头,迈着步子,越过及膝深的雪,继续前行。

很近了,就在前方。

那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地方,是过去的埋葬之处。在这终末的时刻,我有些孩子气,想睡在北极,这样就可以一个日夜,便是一载春秋。

天边,极光中出现了星辰,女武神们摆动裙裾,使这星辰在变幻的极光中愈加闪亮。

于是三分之一的天空布满了璀璨的繁星,七头十尾的恶龙随之而来,遮天蔽日,它背后有大衮的影子,有摩洛克的影子,还有基抹的影子。恶龙自天穹坠下,星辰扫落,它身旁有七千名天使,双翼倒生,齐声颂唱着圣文。

只一瞬,龙坠落的影子消失在冰海上,天使们也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名拿着木杖的牧羊人,带着祥和的笑,朝这儿走来。

东方闪过一抹紫光。

龙吟虎啸,鹤戾猿啼,大袖飘摇之人数十,踏云而至。东方仙人们落下云端,徒步朝这儿赶来,他们面色肃穆,浩荡厚重却意蕴缥缈之气,于是浩然正气沛然而生,冲天而起。

又有长剑、勾玉、明镜,随后而来。

“还有很多没来。”脑海中的声音说道,似乎有些遗憾。

“来了。”我笑了笑。

对的,他们都来了。

苏美尔、雅利安、埃及、印第安、玛雅……他们的神明早就来到了这儿,这风雪呼啸的北极,这夜空之下,这个为我准备的冰雪世界。

他们都来了。

来见证我的终焉,告诉我他们的存在与美,告诉我未来和希望之火永不熄灭。他们不远万里,跨越时间和空间,突破维度的束缚,在思想和灵魂的声音前现出身形,将这个冰冷昏暗的世界映照的五彩斑斓。

他们是来告诉我:今日,安息。

也是告诉我——

欢迎来到,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