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翻着手里的词典,点点头,在键盘上打出了一串日文。日文上面一行是阿拉伯文字——说得准确点的话,是用阿拉伯文字写的波斯语。虽然也做了几年翻译,不过黑泽还是第一次翻译波斯语。在此之前的客户都对欧洲兴趣较大,像这个这样要求翻译中东文献的还是头一个。因为换了地方,译文中常见的人名也换了一批:文章中再没有丘吉尔和征服者威廉,而变成了礼萨·汗与阿拔斯大帝。

根据客户的要求,其实黑泽有足足几个月的时间完成这项工作。但相应的,工作量也十分庞大。要是换算成实体书,应该能与一本《2666》(2004)相当。 因为工作原因,黑泽从没时间看那么大部头的书(学生时代的时间全花在看村上春树上了),但现在他却得翻译这么一本大部头,等于他自己也把这书看了几遍。这就是做翻译的益处,能借工作之由看以前没看过的书。但这也是坏处,因为多数时候黑泽必须和自己讨厌的书打交道,比如罗密欧·米特尔那套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女巫》。《火焰女巫之夜》(1975)、《努尔女巫》(1978)、《月亮与女巫》(1980)、《遥远过去的女巫们》(1984)、《新·火焰女巫之夜》(1992),一部比一部稀烂。好在眼前这本历史文献要有意思得多。

深夜十一点左右,黑泽感觉身上的疲劳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他离开房间,到楼道里呼吸夜间空气。北村正弘正好这时候到门口,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北村便进了房间。黑泽继续平静地呆在室外,直到一个流浪汉出现。

流浪汉从西边沿着马路走来,拽了一副卷好的床垫。他将床垫铺在一个没那么碍事的地方,裹紧身上的大衣躺了下去。北风毫无预兆地刮来,流浪汉兴奋地坐起,从怀里拿出了一架纸飞机。纸飞机用晨报叠成,因为一直放在衣兜里,现在早已皱的不成样子了。流浪汉将它尽可能抚平,顺着北风丢了出去。风一面迎面吹拂着黑泽几个月没剪过的头发,一面将纸飞机向南送去。它从“苍地”对面的高层公寓旁擦过,逐渐化作一点,消失在无星的夜空中。

黑泽心里升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哀。他知道自己暂时无法继续工作,因此直接回到了床上,打算睡一觉,让一切都过去。结果显而易见,他失眠了。他脑中不断播放着那些来自过去的图景,让他对于那时的记忆逐渐清晰了起来。

他握着真希冰冷的手,在同样冰冷的纽约街头前行着。时代广场上,无数广告屏幕映照着来往的行人,让真希的面庞染上了可口可乐的红色。他们离开闹市区,到一处过往行人较少的咖啡厅暂歇。明天在美国的留学生涯就将结束,黑泽不得不回国,真希也不得不留在这里,因为这是她自出生伊始就在的地方。何等让人怀念的一年!他想。虽然同班学生大多与他合不来,但有真希就已经足够了。

“黑泽,想什么呢?”

真希用英语询问着正手拿咖啡杯发愣的黑泽。因为是第三代移民,她根本不会日语。即使如此,她的父亲却依然给了她一个日文名字,而没有将她称作格蕾丝或者玛丽。

“就是觉得很寂寞。因为明天开始,你就不在身边了。”

真希笑了。

“这没什么吧?去年这时候我也不在你身边。那时候咱们还不认识呢。”

“但是现在认识了,而且已经认识了很久。”黑泽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人只能不断向前走,就算返回故乡也是如此。那些旅行的人是绝不可能把自己见过的罗马轻易忘掉的。我对你也一样。我不可能忘记你。所以才会寂寞。”

真希没说话,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对她那双手,黑泽只有“好看”二字的评价,没法再说出什么所以然来。他就是觉得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手,就算算上所有见过的女孩也如是。

“啊,对了。”

真希突然翻起挎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纸飞机。是用报纸叠的,叠的并不算太好,但对于真希已经是极限了。她从很久以前就不擅长手工,这点黑泽心里清楚得很。

“也想叠千纸鹤来着,不过不论怎样都叠不来。只能这样子了。”她将纸飞机推过去,“请务必收下。”

“嗯。”黑泽拿起纸飞机,仔细地看了起来。这东西样子确实不大好看,他想,不过看着应该能飞。于是他向真希提出建议,说一会一同到室外去,让纸飞机起飞如何。真希微笑着同意了。

当天纽约刮着与现在相似的北风,两人找了一处空地,迎着夜色将纸飞机投掷了出去。那纸飞机被风吹着向南面驶去,最终却时运不济,落在了水沟里。真希将打湿的纸飞机捞出,然后便哭了起来。黑泽安慰着她,告诉她那不过是一架纸飞机而已,她想借此传达的心意已经传达到,他对此非常感激。即使如此,真希还是把湿掉的纸飞机尽可能抚平,装进了一个圆筒,让黑泽带走。

再往后,黑泽送真希回了家,自己回到出租屋,把行李收拾了个干净。第二天,他便离开了美国。在回日本的飞机刚刚起飞的时候,真希也正好从自家所在的楼房上跳下来,不过这一点黑泽直到很久之后再次联系她时才知道。一个可能是她母亲的人接了电话,告诉他说她已经死了。具体缘由没人知道。在她有生之年,所有人都友善地对待了她,在人际方面上完全找不出她轻生的理由。即使已经过去了四年,黑泽对此却依然难以忘怀。他摸着身上的口袋,打算拿出根烟抽,结果却发现所有的口袋里几乎都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打火机还在上衣口袋里。自从开办翻译事务所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自然也没买。

黑泽长叹一声,翻个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