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自己不爱吃的东西,比如说我就很讨厌香菜,而有的人则不爱吃羊肉,也有的人不喜欢粉条或者吃不了鱼.这些事情因人而异,也无需多做强求.而这次故事的主人公,不太爱吃米.

我初中的时候性格很称得上是活泼——与现在有不小的差别——因此还称得上人缘不错.而在我认识的众多好友中,有一个挑食得特别的人——正如上面所说的,他不爱吃米——再准确的说一些,是根本不肯吃,或者不能吃.初中的时候都是在学校吃饭不是吗,他从来都不肯吃米.学校食堂8元水准的午饭因为有国家的补贴,因此很算得上是丰盛,但对于正长身体的、好动的初中生来说也只是将将够饱,更不要说不吃米饭了.可学校又不提供馒头面条之类,于是他每天中午就总叫着吃不饱.这在别人看来是很令人生气的——剩着大碗的米饭却又叫着吃不饱,多少有点那什么立牌坊的味道不是吗.

所以,当时几个好做些坏事的学生们就想着要借此发挥,搞点什么乐子出来.他们先是骂他,说他是个要妈妈喂饭的小孩,接着又把他餐盘中的米饭和菜混在一起,要看他到底肯不肯吃.

他一言不发地——也许是不想给自己平添些麻烦——端着餐盘站起来,似要去倒了它.坏学生们自然不肯,他们还没图着乐子呢.于是就三两人一拥而上,控制了他的手脚,抢过了他手中的餐盘,要逼他吃米.他虽然拼命反抗,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那口饭终究是喂到了他的口中.

可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不自然的抽搐.那些坏学生们还以为他要反抗,于是便更用力的控制着他的身体.接下来,他张大了嘴,“挼”的一声,米饭混合着刚刚吃下的土豆炖肉,胃酸与一堆看不出原型的食糜一齐冲了出来,伴随着他头部的抽搐,落在了四周的桌子上,地上,与坏学生们的身上.

他一下子被放开了——准确的说是被扔了出去.场面混乱而又令人反胃.四下也传来了呕吐的声音,大概有几个学生本准备看个热闹,却因此丢了自己的一顿午饭.很快有学生把老师叫了过来,但老师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他躺在呕吐物中全身抽搐,食堂的其他位置还有学生正在呕吐,而全校最有名的几个刺头像是被吓呆了,浑身秽物的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很快的,他被送到了医院.我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坐在病床上看一本小说.

“现在感觉还好吗?”

“好得很.其实本来也不用住院,但医生和父母杨氏要我留下来观察.”

“所以……是什么原因?”

“过激反应——医生是这么说的.大概就是被吓到了.”

“被那几个欺负你的混球吗?”

“怎么可能,那也太没面子了.”

他摇了摇头.表示出不屑的神情.

“那是因为……”

“米饭.直说了吧——我害怕米饭.”

他看见我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就又继续说道:

“很奇怪吗?嗯,想来是很奇怪吧.那么,让我给你讲个故事——”

接着,他开口讲起了故事,那是关于一个十三岁男孩的故事.

男孩的父母因为工作要出差一个周,于是便将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让他与宠物狗“米缸”作伴.这狗的名字起得也算有趣,是因为米缸出生后第一个看到的东西是老家的米缸,根据村里的风俗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后来抱到城里来,便一直养在家里.是一条常见的土狗,准确的说,品种叫做东北猎犬——或者大笨狗.

第一天的晚上,男孩在家看了一整天的电视.到了晚上十一点多,觉得困意涌上来了,才带着“米缸”一起走进自己的房间准备睡觉.

他本想喝杯巧克力牛奶,但又决定先喝点水.于是他接了整整一杯水放在书桌上,又拿了袋巧克力奶,一面喝一面走向房间.但他很不谨慎的,将牛奶洒在了地上——这也不能尽怪他.因为那时候“米缸”一直拽着他的裤腿,想着要跟他玩.

他出去拿来了抹布擦干净地上的牛奶,“米缸”仍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拽着他的裤腿.他这才想起来今晚只顾着看电视,根本没去遛狗.但现在他太困了,一点都不想再换下睡衣出门去,因此他决定在房间内跟狗狗玩一会.

这当然是一个十三岁少年不成熟的决定.任何懂得居家的人都不会选择在房间内跟狗狗玩耍——如果家里房子足够大的话当然另当别论——但少年没想过这些.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扔飞盘,而“米缸”则摇着尾巴跳过去接.

接着,他又犯下了第二个错误——他抛飞盘的时候用力了些,于是飞盘撞在了卧室的门上,而“米缸”则伴随着飞盘,狠狠的撞在了门把手上.它看起来撞得很痛,以至于躺在地上低声哀嚎.他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于是赶紧上去抱住了狗狗.但米缸的状态看起来非常差,以至于站不起来.得说明的是,男孩家的门把手上带有很突出的装饰花纹,任何生物在上面撞一下都是吃不消的.

男孩想着,要找点什么能帮到米缸的东西——他不知道那东西具体会是什么——但总之惊恐中他按下门把手,准备来到厅里.这时候他发现,门把手摁不下去了.

——大约是刚才被米缸撞坏了.他想着.但接下来他忽然想到,他似乎离不开这间卧室了.

冬天的夜晚,在开着暖气的房间中,男孩背后渗出了冷汗.

他完全慌了神,抱着米缸在那边坐了好长时间.期间米缸在他怀中渐渐睡了过去,他才想起来自己也该睡了.刚才他虽然一瞬间困意全无,但现在放松下来,超乎平常的疲倦却又重新涌了上来.于是他决定睡觉,等到明天再想办法.

房间的温度是22.5摄氏度,他盖着被子,怀揣着不安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朦胧地睁开眼睛,觉得口中口渴难耐.拿起桌边的水一饮而尽后,猛地想到了现在他正被困在卧室中.他刚准备下床,却又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

他看向地板,异味来源于墙角的一团黄褐色的半透明粘稠液体,其中还有类似饼干碎渣般的褐色颗粒——正是这些颗粒让他明白,这些是狗粮,地上的那团则是狗狗的呕吐物.

他随即看向躺在书桌下面的米缸.狗狗不自然的蜷曲着身子,仍是睡着的样子.但当男孩颤抖着呼唤他的名字时,却毫无反应.男孩伸手去摸它,才发现它的身子比地板还要凉.而不管再怎么推它,晃它,它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十三岁的少年第一次见到了死亡.他情绪崩溃了,疯狂的撞门,想要逃离这个房间,想冲到客厅,用家中的座机给父母打电话,但无济于事.房门紧闭,四下鸦雀无声.

他瘫软在地上,悲伤,恐惧缠绕着他,他又一次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时,外面已经完全黑透了,墙上的时钟显示这时候正值凌晨两点.他先是无声的哭泣,随即又放声大哭.他完全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同时也止不住的想到——

“我也要跟米缸一样了.”

想到这里,他强迫自己站起身来,打开窗户呼救.外面的寒风一股脑地涌进房间,令他发胀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向外大声呼喊着,直到自己声嘶力竭,头晕脑胀,嗓子疼的像是吞下了厨房的铁丝球.可外面却一点回信都没有,家家户户紧闭着窗户,防止寒风扰了自己的好眠.

这次他真的无计可施了.也许白天会有路过的行人吧——他这样想着,又一次瘫坐到了地上.他不想看到边上米缸的尸体,却又忍不住朝哪个方向看去,于是他关掉了房间的灯,让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来时,他感觉肚子完全空了.剧烈的饥饿感仿佛要吞噬他一般,从中央传遍四肢.但更让人难以承受的是口渴.他的嗓子本来就够疼的了,这下子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看着桌子上的空杯子,自责为什么之前不能少喝一点.可就在这时,更令人难堪的事情发生了.他大概有两天,或者是三天没有排泄了,肛门与膀胱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他极力想要忍住,但本身饥渴就已经够难耐的了,于是一下子,温热的液体和更加黏糊糊的固体涌了出来,完全击碎了少年本就脆弱的内心.

这时,他完全崩溃了.脑子里天旋地转,嘴中也不自觉地开始呕吐,这可不似下面有什么东西罩着,呕吐物肆无忌惮的飞溅出去,不知名的种种布满了他的身前的衣服与地板.

他似乎产生了幻觉.恍惚间,他看到卧室的门其实一直大敞着,他想要动动身子离开这里,但他整个人抽搐着,连一根指头都控制不了.

他又尝试着呼救.虽然现在他爬不到窗边,更没有力气打开窗户,但这是他眼下唯一可能做的事情了.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叫喊着,一开始喊的还是救命,到后来就完全成不了句子了.

他开始庆幸房间内还有暖气,能够让气温保持在22度上下.不然恐怕不到这时候,他就被完全冻死了.可转念再想,难道冻死又会比现在更差吗?像这样肮脏而屈辱的死去,可能倒还不如冻死呢.

终于,他耗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再也发不出来一点声音.他的嘴唇干裂,流出了一点鲜血.他舔了舔这难得的水分,换来的是嘴唇更猛烈的剧痛.他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状态,他看见了炖排骨,辣炒白菜,兰州拉面,红烧里脊.他看见了“米缸”在他周围摇着尾巴转来转去,看见了沙漠里的滚滚黄沙.

最后,他看见了大米散落在地上.那大米真的很大,一颗米粒甚至赶上了他的指头.恍惚间,他闻到了米的香味.他朝着米饭爬过去,想抓起一粒塞进嘴里.而那些米饭却调皮的很,没有规律的活动着,教他难以抓到.但米饭毕竟没有手脚,因此嘴中还是被他抓在手里.很难形容这些米饭的触感,但它们比一般的米饭更软,更滑.在嘴里嚼起来也更多是汁水.仿佛一粒大鱼子一般爆开.

他的父母在一个周之后如约到家,一进家门闻到了难以言喻的恶臭味.接着他们发现自己孩子的卧室门完全打不开,呼唤孩子的名字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们一下子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发疯般的砸开了卧室的门,才看到里面恐怖,疯狂而恶心的景象——

——排泄物,呕吐物,和其他想象不到是什么的东西干在地上,已经腐败,生虫了的宠物狗蜷曲在房间中央,旁边趴着的是昏迷的男孩.

男孩最终活了下来,他们家也搬离了那个房子.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只是在那之后男孩不肯再吃米饭了.

到这里,他的故事讲完了.他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别有深意的看着我问:

“怎么样?这个故事?”

“不是真的吧.”

我捂着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怎么会.这是刚才小说里写到的.”

我松了一口气,望向他的小说封面——《巴黎圣母院》

他看见了我的目光,扭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向我发问:

“对了,你家养狗了吗?”

——此是为第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