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月桂阁下,现在是9时45分,客人已结账。」

听到查尔斯的报时,月桂安心了些许。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战壕有一段距离了,她将两个孩子带到了那片之前她调查过的废墟里,她确定这里就是这两个孩子和那个男人的家,只是最近CVC的战壕铺到了这附近,MSA也就捉对而来了。

灾难就是这样降临到他们头上的。

她背着盾牌,挂着霰弹枪,身后跟着恒鲜桶,两手各拉扯着一个一步三回头的孩子,让她感到颇为疲惫。尽管视觉界面一直在闪烁着生物危害警告,但她没有松开任何一只手的劲儿,她知道如果自己松手,这两个孩子里起码有一个就会跑回去找那个已经死掉的男人。

「你是姐姐吗?」

月桂向右手边的那个看起来稍大一些的女孩子问道。她看起来更冷静,或者说更失落,至少比左手边那个男孩子……或者说看起来像男孩子的,一直在哭闹的要镇静许多。

那女孩点了点头。

「别让他乱跑哦。」

月桂带他们回到那片废墟,才松开了手。

「虽然很遗憾,但他死了。以后你们得自己走下去。」

说得好听,滥民又能走到哪去呢?

她在心中默默反驳着自己,但看到那个可被称为姐姐的小女孩紧紧抱着哭闹的另一个的模样,忽然有些怀念,又有点安心。

她从副包里翻出一个罐头,这是为外勤应急准备的。她找了些枯草,包裹住一块固体酒精丢进墙角里残砖堆成的土灶里点燃,然后撬开罐头盖的一角,将它放在火上加热……不一会儿,诱人的油香飘了出来,也暂时止住了孩子们的啼哭。

土灶生火这种技能,如今也越来越少有人掌握了。每当烧干草的焦味传入鼻孔,月桂都会怀念自己牧羊的日子。

罐头里的合成肉谷物粥在火的促动下咕嘟咕嘟地作响,肉味让两个孩子终于镇定了下来。他们都不怎么说话,月桂也知道他们没有说话的心情……几分钟后,她把罐头盖揭掉,把孩子们拉到火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里面廉价的速食品。

他们看样子是身为滥民出生的,多半是因为父母违反了人口控制法案。毕竟在这个人人有机会永生的时代,有生无死导致的人口大爆炸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但这不是有些已存在的生命应该被抛弃的理由。」

——人人都假惺惺地骗自己认同这句话,实际上每个人都想把自己拥挤住处的邻居扔出城去。他们有功夫把那句话天天挂在嘴边悲天悯人,只是因为他们不是滥民。

暂时。

趁着孩子们吃饭的空档,月桂观察了一下周边。这里相对而言还是比较隐蔽的,只要不出去乱跑,不接近军队,未必会出今天这样的意外。但战场的范围一直在扩大,这里想必也无法长久。她从视觉界面的赛区地图里分析出了一条能避开多数交战地带离开赛区的路线,只要一路往南,他们就能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但也一无所有的荒野。

那里没有人,这就够了。

填饱了两个孩子的肚子之后,他们很快就开始犯困了。月桂看到姐姐带着弟弟爬上了原来属于父亲的那张大些的铺子,紧紧抱着自己唯一的亲人,一刻都没有放松。

他们能够活下来。

月桂来到床铺边帮他们盖上残破的被子,然后从盾牌内侧拔出了那柄生存刀,捏着刀刃,将附有指南针的刀柄递给姐姐:

「明天往南走,我会留下指示方向的记号。记得要一直走,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别把这个弄丢……」

话没说完,一只瘦小的手就紧紧地握住了刀柄。

只是,不是姐姐的。

纵使被姐姐紧紧抱着,也并没有看着这边。但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弟弟,紧握刀柄的力道之大让身为狂猎的月桂也感到意外。

她松开了捏住刀刃的手指。看着这对姐弟在砖炉的暖光下沉沉睡去后,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将身上能找到的所有能吃的东西放在床边……随后提起盾牌,消失在了那扇破门之外。

荒野上,云层渐浓,至暗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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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士坐在那把破椅子上,看着他的手下们分食剩下的那点外卖,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

如果不是那个中尉来搅局,今晚月桂绝对不能那么轻松地走掉。

最起码也是扶着墙。

一想起自己过去能指挥一个排,甚至一个连,再看看如今身边这一地鸡毛,心情就更差了。而心情差的时候,他抽烟更狠。那半截雪茄到这会已经只剩一点了,但他还是舍不得把它吐掉。这是在战场上唯一能让他有身为活人的实感的玩意儿。

尽管他身上已经有一半零件不是原装的了。

「你们,把死人抬出去。」

尽管上士这么说,士兵们却没有一个能第一时间放下手里的馒头。而那个死掉的男人已经开始招苍蝇了——也有可能是旅蜂,有些买了12级大会员特权的变态观众就是为了观赏不打码的尸体。有些主播也专靠捕捉这种镜头赚钱。

看到没人迅速响应,上士的脑门瞬间青筋暴起,他站起来踢开椅子,正要发作,突然一阵剧烈的爆风冲进了掩体,将所有人掀翻在地。与此同时,战壕里的警报也响了起来——

「这是……炮击警报!!CVC的龟儿子们要发起进攻了!」

上士瞬间兴奋地大喊道,甚至有些欣喜:

「所有人进掩体!等炮击结束,做迫击炮发射准备!今天晚上我们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一边抄起一根钢管连敲带打地把士兵赶进掩体,上士一边咧嘴露出两排钢牙对着CVC阵地的方向疯笑着。正好今晚心里有一万个不爽,就拿这帮人出气!

炮弹像雨点一样覆盖了整个MSA的阵地,这是大规模进攻前的炮火准备绝对没错。士兵们蜷缩在掩体里紧捂双耳,咒骂着自己的运气。而上士则在好好享受了一波炮弹气浪的洗涤后才钻进掩体,那表情已经不是人类能做出的了。

随后他甚至还在掩体里唱起了歌,当然,掩体里没人能听到他在胡咋呼些什么,外面重磅榴弹不断落地,此起彼伏的爆轰声早已盖过了一切。对于那些更晚加入ARES的士兵来说,炮击甚至能夺走他的五感。就算他没被当场炸死,之后他也会整个人麻木好几天。而那些在之前挖掩体时偷懒的新兵,在五脏六腑被冲击波震得不断打颤的此时,无不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把掩体挖到地心去。

忽然,有一股奇怪的焦糊大蒜味在掩体里蔓延开来,完全不同于这会儿正不停往掩体里灌的硝烟味——上士刚意识到不对劲,一股灼人的热烟就在一串爆裂声后在这封闭的掩体里迅速扩散开来、转眼间就填满了每一个角落。这白烟直往鼻孔和喉咙里钻,呛得所有人都猛咳不止,难以呼吸。眼睛也被辣得泪水直流,伸手不见五指。

「哎呦!烫烫烫!这是什么卧槽!」

这热烟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那些飞溅的燃渣粘在人身上甩都甩不掉……只听鬼哭狼嚎的惨叫声连同那股白烟一起,捂不住地从掩体门口往外涌。士兵们终于无法忍受这致命的窒息感,不顾外面还在被炮击就纷纷往掩体门外挤去。而迅速戴好了防毒面具的上士,不管如何吼叫都无法让士兵们保持秩序——

毕竟,战壕里有新鲜的空气,就算炮弹满天飞也比这种地方……

第一个从掩体门口不断喷薄的白烟里跌出来的士兵,大气还没喘半口,一筒冰冷的枪口就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而紧跟在他后面的士兵,只见在白烟的掩映下,那倒霉鬼的脑袋在一瞬间就连同护盔一起爆成了无数瓣,肮脏的液体喷了后面人一身。

「这,这,zzzzh……」

目标1/8,确认击杀。

被溅了一身血的那个结巴在白烟之中抬起脑袋,倏然看到了一对荧绿色的眸子,流萤般的光辉正透过烟雾向他的内心射入恐惧——

不……

那不是萤火虫,是鬼火!

月桂紧握盾牌,架在盾牌边缘的霰弹枪暴起怒吼,拥堵在掩体门口的士兵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瞬间就被无数颗铅弹组成的狂风恶浪狠狠捶击,白烟里的惨叫声很快也变成了绞肉一般的声音。

2/8、

4/8、

5/8……

霰弹枪的爆鸣声被覆盖整条战线的炮击声完全地抹去,没有任何人能听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月桂往掩体里急速轰出了弹匣里的所有十发弹药,只见她闪电般抬指卸掉弹匣,然后扶住泵筒,「咯喇」一声脆响,内置管状弹仓里的第一发子弹被顶上了上膛,瞬间又是八连发席卷而去,通红的塑料弹壳在短短一分钟内就铺满了她的脚边。

白烟里已经安静了许多,但月桂没有放松警惕。她娴熟地转为跪姿,保持盾牌保护着自己的全身,横过枪身,从胸前的速装夹里迅速抹出一把子弹逐个填进枪内,一边紧盯着烟雾中的动向——虽然她完全可以直接插上第二个弹匣,瞬间得到十发子弹在备,但现在还不是那么紧急的时刻,战术驱动还不确定之后会不会再跟其它MSA兵交战。

毕竟她只带了两个弹匣,而有一个已经在地上了。

填满八发后,她正打算搜索掩体内,却正看到逐渐散淡的白烟里有一个人影若隐若现。

「我投降!投降可好?」

是他。

戴着防毒面具的上士扒开门口枕藉的残缺尸体,从掩体里走出来,高举右臂——他的左臂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被刚刚那波霰弹风暴打断的,但他躯体的左半边几乎全部义体化,所以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而在他那只机械右手上捏着的,正是他要求投降的本钱。

一颗迫击炮弹,弹头引信的保险闩正套在他的拇指上。

「看清楚,这东西要是炸了,你手上的盾牌也不能保你万全吧?」

月桂与他保持着距离,应着他进逼的脚步一步步后退。这时炮击已经开始变得稀疏,但零星落弹的爆闪还是不时地照亮二人的侧脸。

「你看,CVC没多会儿就要攻过来了,周围可都是MSA的弟兄,等炮击一结束,哪有枪声他们就往哪瞄,现在最不利的是你……你说,你又回来干啥?我可是付了钱的!」

月桂没有应声,只是稳稳地握着盾与枪。而上士握炮弹的铁手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这样吧,我有个提议对大家都公平——你放下枪,我放下炮弹;你走,我不喊人,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怎么说?」

月桂的眼睛紧盯着那只紧握炮弹的手,没有过多犹豫就点了头。

「好,三……二……」

月桂的大拇指离开了握把。

「一!」

放开霰弹枪的一瞬间,战术驱动捕捉到了上士指间的细微动作——她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过紧贴在前的盾牌,拔出微声手枪射向上士的手腕,精准地打穿了位于此处的变速节——瞬间失去了手指动力的上士,眼见炮弹挂着保险落了地。他正欲大喊,却看到月桂丢下盾牌一蹬墙就跃到了他身前,甩起枪柄狠狠地砸在他的喉头,瞬间,上士的整个视觉界面变得一片通红,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电子音。

月桂把手枪收回,找到那把奇迹般地没被炸飞的钢管椅,放到掩体边。然后用惊人的力气将倒在地上挠喉咙的上士揪了过来,摆正坐好,然后一把将他的防毒面具拽掉。

「你……喀喀喀喀……干什么……没想到……喀……你还有这种癖好……」

月桂从战壕里找了几段捆扎弹药的钢丝将他结结实实地捆在这把钢管椅子上。尽管已经卸除了他的抵抗,却阻止不了他嘴硬——刚刚那一下子砸坏了他的发声模块,现在的声音来自备用的简易发声结,只能发出机器人一样的电子音,还没有调整音量的功能。

绑好后,月桂下意识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这具躯体代谢能力极强,运动起来之后会制造比普通人体更多的废热,这让她不由得将软壳衣也拉开了一些……一股肉眼可见的热雾从她的胸间飘散而出。而在上士眼里——或是在任何一个男人眼里,看到的都是另外的东西。他仿佛发觉了什么似的,坏笑起来。

「原来你喜欢这种玩法……喀喀……真是看不出来……」

她走近俯身,向上士的裤带摸去——从这种角度看到她,让上士微微扬起了下巴,也不打喊人的主意了——这时候人越少越好。

她抓住了。

跟着上士的视线被拔出来的,是那支上世纪式的转轮手枪。

她打开弹巢,发现六个弹仓里只有一个是空的——果然是那种玩法。

六个弹仓装五发子弹,开一枪打不死自己就可以活着离开。

那两个孩子的父亲就是这样殒命于此。

但现在的情况就让上士一头雾水了。

「杀又不杀,干又不干,到底想做什么?这老半天你倒是说句话——」

「您的小票。」

她终于开口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今天那顿饭的小票,之所以有点长,都是因为每个馒头都算一行。

这样就算全都搞定了。

她把小票丢在上士的裤裆上,然后又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上士只是张着嘴巴疑惑地看着她,认真地怀疑她是不是在复活时脑子被搞坏了。但此时,他的余光看到了月桂丢在地上的盾牌,第一次,他看清了那盾牌上的标志——

「等……等等!等!你,你们真是餐厅?那是……那是你们餐厅的标志吗?」

月桂忙着在口袋里翻找,抽空看了眼他望的方向,点了点头。

「不,不不不,不能够……你们不是餐厅!你们已经退役了!你们不能回来!那个标志……那个标志!……」

看着做了一辈子硬汉的上士表露出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惊惧,说话都已经语无伦次的样子,月桂很是受用,却完全没有理会他在说的东西——

「听我说,让我走,让我走吧!我就是个小小的士官,不劳你们大驾……不是,这个赛季我也没上ACE榜啊,你们……你们都已经改行了!就别再回来折腾……」

「抽烟吗?」

上士的歇斯底里之下,月桂翻口袋的手停下了。她淡淡地插嘴问道,并不期待他的回答。

最终,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通体白色的窄罐——在上士意识到那是什么并打算喊叫之前,月桂一把将那圆柱体捅进了上士的嘴里,力道之大连那一嘴钢牙里的几颗都被拗进了喉咙。

他用鼻孔喘着粗气,眼睛紧盯着在自己嘴前晃荡的保险拉环——

「不是白磷火柴,可不能点雪茄呢。」

听到月桂的话,他的眼睛几乎挤成了斗鸡眼才看清那罐身上的文字:

MK41白磷烟雾弹。

「呜!!!!」

月桂重新提起盾牌,挂好霰弹枪,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大量的旅蜂——它们在月桂和上士身边不停盘旋飞舞着,这段不起眼的战壕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它们的存在。有一只,甚至还停到了上士含着的烟雾弹表面,拍摄着上面的文字:

本品爆点燃烧温度可达1000摄氏度,并伴有大量烟雾放出,请在投掷后保持50米安全距……

未及拍完,它就被月桂修长的手指赶走了。

然后,那手指伸进了白磷烟雾弹的保险拉环:

「我们是萤火虫餐厅,我们很贵,也很美味。只要接单,一定在您捐躯之前送达——」

手指微微一弯,勾住了它:

「无论您身处ARES战场何种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