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力为媒介,唤醒沉睡在此的「非人存在」,这即为献祭的基本模式之一。仅是这一流程便在长久以来为人诟病和激烈反对,正因如此才会沉睡于历史的长流中。

但这不详的仪式并不仅限于此。

如是有适合的载体,亦或称其为躯壳……便能达到难以想象的结果——这是在基础的献祭过程中,大胆妄为试验出的方法。

记忆的画面直至少年被推入魔力阵,戛然而止。他的身影如同被秋风吹落的树叶翩翩而落,随着这幅光景的崩毁而轻飘飘地倒下。

晨曦尚未渗透进的黑夜之中爆发出庞杂的魔力,其姿态妖艳炫目,浓厚刺红,绮丽到令人感到悲哀。

最终他未能发出一声悲鸣,在疼痛消散之前、连同锈迹斑驳的身体一同被扯入了深渊。

在浑浊的黑暗中挣扎的、悄然坠落的短暂一生到此结束。

场景发生了切换,无数混乱的画面逐渐组合重构——接下来是另一段截然不同、略显混乱的记忆。

一片漆黑。

意识已经清醒,能够见到的只有一望无际、长久持续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携裹气泡微鸣,将整个身躯吞没。

这 里 是 哪 ?

为 何 身 在 此 处 ?

在阻断回响的深处,「它」什么也回想不起来。

孤独、寂寞、寒冷,这是漫长时光中感受到的全部。独自在清醒的沉眠中沉沉浮浮,不断向下坠落——这是相当恐怖的经历。尽管恐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一味地向未知的深渊坠去。

「它」只能无声地呻吟着。

—— 好 痛 苦 。

—— 好 冷 。

—— 好 寂 寞 。

「 好 难 受 」

从脚尖往上攀爬的冰冷感渗透进五脏六腑。

「 … … ? 」

但——在如此无尽的循环中,突然散落下一缕光辉。如同地狱蜘蛛之糸般的一束赤红光辉,穿过幽森的黑暗,径直投入眼中。

「 … … 」

驱散浓重的漆黑之色,宛若由神降下的慈悲救赎,仿佛接触到那样的光芒便能脱离如此困境。

「它」有着这样的预感。

瞳孔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易碎而单薄的一线光束收入金色瞳仁内,然后才紧张不安地动起来——长久处于黑暗中的生物向着光芒伸出了身体的一部分。

担忧移开目光就会失去这唯一的希望,它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将不成型的躯干没入其中。

光芒在瞬间扩大、流转,照亮整个空间。漆黑褪去,它进入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是一个相当明亮的世界。

「 … … ? 」

在陷入其中后它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其他「生物」。

那是一个与它形态截然不同的「幼体」。

从未知晓其他生命存在的它看着这个孩子。

少年背光蜷缩着,瘦弱的身体不时轻颤,像是陷入了深远的噩梦。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口愈合残留的痕迹,交织着组成狰狞的伤疤。

「 什 么 ? 」

「 … … 」

不知是何种生物的孩子。

躲在洁白空间的角落低声啜泣,他的影子被拖拽成细长的直线,延伸到它的面前。

他看起来很不好。

「 你 」

你 是 什 么 ?

它垂下眼眸,缓缓地向少年移去。

两个迥然的灵魂,因同样渴求光亮而相遇。

微妙的感受轻柔掠过,那是一种暧昧而柔和的情感,将冷硬的寂寞融化。

为 什 么 呢 ?

凝视着对方,易碎的孤独感便不复存在,它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由「一」变为了「二」吗?

「 你 是 」

但是可以确定、这千百年来出现在它眼前的唯一一个生命,是难以言明而具有意义的存在。

除它之外还有其他未知的存在,这一点是如此不可思议。

正是因为这不同的存在,它第一次意识到了“自我”。

而从这个生命身上,它察觉到了相似的心情。

同样孤独、被寒冷占据。因此自身的感受变得不再重要,更重要的是需要传达给对方什么——为此它首先尝试着进行交流。

像婴孩般笨拙地触碰他的肩膀、从接触的地方传来暖和的温度……这让它有些胆怯地想要退缩,但在那之前少年作出的反应阻止了它强烈的退却欲——少年回过头,与混沌的它四目相接,清澈的绿色双眼中映出了它金黄的瞳孔。

「 你 也 」

这孩子是、温暖的生物。感受到他稍带热度的气息,它如此想着。

「 和 我 一 样 吗 」

寂静的片隅,它与少年对视着,互相确认般将彼此刻入眼中。

一瞬的心灵相通——它知晓了少年的全部。

从出生到成长,再到最后的死亡,悲哀而短暂的一生展现于无知无识的它的眼前。爱着,恨着……全部情感摊开在它的眼前。

「 这 是 什 么 」

「 人 类 的 孩 子 」

它产生了一丝错觉——仿佛对方原本便是它的一部分,因此它才能够理解这些闻所未闻的画面,会为这与自身毫不相干的记忆而产生触动。

「 你 为 什 么 」

为 什 么 在 哭 呢 ?

它知晓了、从眼中流出液体——这叫做哭泣,是代表着「悲伤」的符号,这是在单调的寒冷、寂寞之外的全新感情。

前所未有——它知晓了人类与人类的全部感情。强烈、纯粹、充实而无处安放。它不知所措地凝视着少年,人类少年缓缓站起身,伸出双手环住它的头。在身体分解消散前,他将脸颊紧贴这只恶意全无的怪物。

「 … … 和 这 里 不 同 」

「 你 很 暖 和 」

或许对少年来说与善意相遇的机会实在是过于稀少,因此他放下所有顾虑与恐惧,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它。

尽管他已经或多或少察觉到了,眼前的生物即是他人生不幸的源头。

「 很 暖 和 」

被从未有过的感情驱使着,它突然发觉“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样的问题已经无关紧要。

于是它学着少年的姿势,小心翼翼环住对方。

“你也……非常的……”

「 … … 」

“温暖……”

温暖的热度间,一线冰凉的液体滑落而下。它感受到了与自己相拥的、带有热度的灵魂,以及那其中的「悲伤」。

「 是 吗 」

「 我 也 有 温 度 吗 」

这是只能由自己之外的个体才能告诉它的事情。若只有「一」,是绝对无法知晓的。

「 这 样 啊 」

孤独的少年与孤独的怪物,以不符合世界规则的怪异,交换着互相理解的温柔。

「 … … 」

漫长又不算漫长的故事到此为止,画面碎裂四散。

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很久以前,这里沉睡着可怕的怪物。

它在黑暗中独自徘徊,沉溺,痛苦得不停撕裂自己。想要死去,但无法死去,并不知晓「死亡」概念的它只是被困于地底,悲哀地永生着……直到有一天被强烈的魔力唤醒、它来到了光明之中。

在那里它与同样孤独的人类孩子相遇,彼此伸出手触碰。

它从人类的孩子身上获悉了感情、温暖与同病相怜般互相取暖的爱意。

但是,人类的孩子过于脆弱。

故事的后续已经不言而喻。

被魔力不断吞噬的他,其存在已然支离破碎、无法再支撑生命的运行,风中残烛般随时会崩散逝去。

被献祭引入到这副身体中的怪物却并未按照某人的计划占领其身躯。

怪物想要挽留他,因此拼命地向其灌输生命之力——魔力。

但那也已经达到了极限。

无法阻止的命运齿轮继续向前,终于来到了此处。

“……”

——哪有这种不合理的破烂童话书啊。

“……”

短暂嗡鸣后,安斯艾尔回到了自身的视角。

暗色的世界一望无际向前延伸,如同漂浮于空般虚无。他身处这样倍显梦幻的空间中,脚下是无法视及的深渊,感到有些恍惚。

这里大概是某个人的意识空间。由于他自身的混乱,亦或是顺应他本身意志所期望——他让安斯艾尔来到了这里。

适应眼前的场景后,安斯艾尔注意到自己身边站着一位绿发少年——正是在献祭阵中救下他的,同时也是在这段记忆中反复出现的绿发少年。他金黄的眼瞳在黑暗中微微散发出光芒,正凝视着前方的人。

看到那金黄的瞳色,安斯艾尔明白了——他是那被献祭唤醒的生物化身。

正对二人的则是一位与绿发少年长相完全一致的少年,只是他的双眼是绿色。

这孩子是原本的艾文。

他的身体如蒙上雾气的镜子般虚幻,仿佛随时会消逝。

安斯艾尔腰间的阿忒弥斯亚传来波动感。艾文似有所感地向黑剑投去一瞥,随后再次望向二人。

“……抱歉。”

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最终安斯艾尔只是低声地如此说道。

“如果我能早一点……”

早一点赶到,早一点阻止,就能够救下他了吧。注视着艾文即将消失的半透明身影,他无法抑制自己如此设想。

在目睹他全部的记忆后,感同身受般的情绪同样难以制止。

艾文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自责。

他并未开口,声音却传入了安斯艾尔的脑中。

「您没有责任道歉。」

“……”

「您也知道的吧,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那之前……」

他顿了顿,语气染上了些许踌躇。

「能听听我的请求吗?」

“……没有不听的理由吧。”

将他引领至此……恐怕正是因为有想要拜托的事情。安斯艾尔已经能够隐约猜想到其内容。

「谢谢您。」

艾文微微欠身鞠了一躬。

「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嗯,对了。实际上来到这里后,我才知道……」

他抬手握住胸前的项链,眉间染上柔和的神色。

「——通过记录下一切的它,我回想了起来。」

他安心地叹息道,驱散阴霾的脸颊被柔软的纯白微光笼罩。

「原来我,是被爱着的。」

将他孕育和生养,以爱意拥抱着他……那个人深爱着他。

满含苦涩,却又无比幸福的喟叹……自少年的话语中娓娓道来。

「我的诞生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也有人为我的诞生而喜悦和幸福……那个人温柔地抚摸着我,为了我而坚持……为了我而爱着这个世界。」

那柔弱的双臂为他提供了坚实的港湾。

“……嗯。”

安斯艾尔能做的只是如此回应他,默默聆听对方的心声。

「……」

「最后……拼上性命保护了我。」

回想着这些画面,他眼中的绿色逐渐被光晕模糊。

「我记得的都是难过的,痛苦的事情……知道这一点后,原本憎恨的强烈感情便轻易地消散了……或许我是懦弱的吧。」

「我并不后悔,出生于世……。若是能与那个人见面,我想这样告诉她。」

艾文抬起头。

「但是在那之前……还没有结束。如果我仍然仇恨着一切,或许会乐意见到更多人经历与我相同的事情……但是现在我想拜托您……」

「请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们。」

「不要在任何人身上重演……成为祭品的命运了。」

绿发少年咬紧牙关,深埋下头、艰难地请求道。他的肩膀颤抖着绷紧,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勇气。

审视自己的生命,并承认这是无意义的悲哀命运——非常残酷,非常困难。即便如此他也承认了这一点,并希望能够让他人避免重蹈覆辙。

安斯艾尔静静地注视着他。

「我知道这很强人所难,但是……」

然后、面对如此值得尊敬的意志,没有任何踌躇,剑士给出的回答是——

“啊啊,当然了。”

毫无疑问,无需考虑。

黑发少年打断艾文的话,对惊讶的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下颌。安斯艾尔说着沉下目光,右手抚上阿忒弥斯亚的剑柄。

黑剑以轻缓的波动默契回应了这份信任。

“不用请求我也会去做,艾文。”

口头应允是不足以回应对方压上一生、在生命尽头发出的请求的。

安斯艾尔深吸一口气,驱动起自身的魔力。

“——在此,以性命为誓,向你承诺。”

他抬起手,魔力于掌心汇聚成繁复的微型花纹阵。具有强制约束力的契约魔法化作光束,缠绕上安斯艾尔的手腕,没入皮肤之中。

“我会阻止这一切,从源头斩断所有的不幸。”

细弱的气流微掀起他的黑发,象征契约成立的标识烙印于他的手背之上,形成水滴状的深红痕迹。

“约好了。安心交给我吧。”

安斯艾尔冲他扬了扬拳头。他有些滑稽的动作让艾文笑出声来。

「……谢谢……。」

少年再度叹息着,抬眼望向头顶,视线投向了那遥远自由的天际。

不再是狭小的房间中唯一能见的四方天空,此处由深蓝色渡向纯黑的苍穹有着无限的宽广,仿佛能够通向任何地方。

「——那么,是时候告别了。」

离别的时刻临近,他的面容愈发透明模糊。而他的声音中没有遗憾,仅仅是释怀般的轻盈。

再无任何牵挂,他的身体从指尖开始分解成漂浮的粒子。

艾文阖上眼睑、再度睁开,看向另一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金瞳少年。

「还有你,谢谢……」

一直沉默、面无表情的金瞳少年微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无法吐出一个字。

绿发绿眼的少年向他伸出手,金瞳少年有些迟疑地握了上去。

二人的双手紧紧相贴,传达着用话语难以表述的情感。

不舍,感谢,以及相互珍视、理解。

「已经足够了。谢谢你一直用自己的力量维持着我的存在。」

「你也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吧?」

「那么……」

呈现在少年稚嫩脸颊上的是满怀祝福的笑容。

「请代替我」

「去看着、然后爱着这个世界吧」

少年的话语淹没于耀眼的光芒中。

在他身形完全变为透明、融化于无色空气之前,安斯艾尔清晰地看见了——

轻抚着他脊背,然后伸手揽住他的女人的身影。

“啊……”

女人看着艾文,明眸中是足以照亮长夜的宽广温柔。她抬起眼,笑着做出唇形。

「谢谢你们」

那清澈的光辉与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契合,宛若小小的星光,微弱而静谧,柔和而温暖。

“……”

或许是光芒过于刺眼,无表情的金瞳少年流下了曾经的他所不理解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少年黄金般漂亮的双眼中滑落,在他的脸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二人安静地注视着光芒达到最盛,而后缓缓旋转消散。

柔光最终完全退却,一切回归寂静。就好像从未有人来过这里。

但安斯艾尔与金瞳少年都清楚地铭记着——他们鲜活深刻地存在过,留下过印记,对这个世界抱有过最善良的爱意。

安斯艾尔握紧了剑柄。

在意识陷入黑暗之前,他将这一切深深刻入眼中。

——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