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结束了潜入追踪……

安斯艾尔望望窗外的晴天,将斗篷暂且搁在桌上,抬手理了理布满褶皱的轻便外套。

嗯,没有问题。

一切就绪后,他打开房门向楼下走去。

款式老旧的木梯延伸至飘来酒香的一楼,公告板与前台的一角出现在楼梯口外。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刚刚是处于海鲸协会二楼的旅馆中。

正对前台的木圆桌前,理糸挺直脊背端正地坐着。

她换上了整洁的黑色短衫与短裤,罩着洁白的薄斗篷,正稍微蜷起膝盖,给人的印象与在森林中时大不相同。

理糸对面则是安斯艾尔并不认识的中年男人、暂停工作的前台接待员小姐。

安斯艾尔颇有兴趣地注视着沉默的三人,缓步走过去。顿时三份视线全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他有些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

“咳……你们好。”

“你好。”

首先开口回应的是中年男人。

男人留着一头经过精细打理后的卷发,身形微胖,举止温和有礼,想来是具有相当身份。

他熟稔地伸出手,安斯艾尔与他双手相握。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艾夫曼。海鲸协会分会长,负责管理莱尔镇海鲸协会分会的一切事务。”

“啊……。”

原来如此,是分会长。安斯艾尔点头回应。

遍布各地的海鲸协会都设置有分会长,具体管理当地的协会事务,偶尔也会协助领主与教会维护城市治安,乃至作为冒险家与协会利益的代表参与权衡重大事项的决策。

虽说其话语权的重量稍显微妙,相较于平民仍算是处于较高地位。

“安斯艾尔。”

安斯艾尔松开手,拉开椅子坐下来。

“嗯,大致情况我已经听理糸小姐讲过了,也和临镇的委托人与分会确认过委托详情,总体来说没有问题。”

艾夫曼脸上挂着宽和的微笑,用词却是颇为严谨地说道,“不过需要耽误你一些时间确认部分细节以及委托报酬的结算。”

“喔喔,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不过说实话,我也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安斯艾尔耸耸肩。

“——毕竟我之后也失去意识昏迷过去了。在这里谈没问题?”

“嗯,没问题。今天协会暂时清场——既是出于对冒险家们的安全考虑,也是便于进行部分工作。”

难怪四周都没有其他人啊——安斯艾尔环视一圈,了然颔首。

艾夫曼的眼神瞥向接待员小姐,后者立刻机敏地会心一笑,拿起笔纸开始记录。

“那么先麻烦理糸小姐再次复述一遍大致过程吧。”

被点名的灰发女孩厌倦地叹了口气。

“和刚刚讲的一样。我接到委托后一路追到森林中,在森林里遇见了这位剑士先生。”

她的视线扫过安斯艾尔,“我们发现那群家伙运用了类似「献祭」的手段,在全军覆没的同时……招惹上了什么沉睡在这里的东西。”

少女冷淡地快速说道。

“然后,我们在发射求救讯息后赶到了献祭阵中心——也就是不断涌出魔力的地方。……嗯,在那里,难以置信、剑士先生立刻抛下我鲁莽地冲进了魔力流里。”

“也不是抛下你……”

安斯艾尔对少女满含怨气的说法进行了抗议,不过后者直接无视了他。

“难、以、置、信,总之就是抛下我冲了进去。”

理糸一字一顿再次重申。那冷淡的声音与表情完全无法窥见愤怒的端倪,或许她确实也没有生气。

但也没必要说两次难以置信吧。

安斯艾尔发觉自己已经多少开始适应她诸如此类的某些个性了,他果断乖乖低头认错。

“……抱歉。”

他倒是真心实意地为自作主张的行动感到了抱歉,不过理糸别过脸的动作显然表明她认为这只是做做样子的演绎。

“……魔力流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涌起的浓雾,站在原地的我完全看不清雾中发生了什么。在你们的救援赶来之前雾中接连传来巨响,随后雾气在黎明时分消散。”

理糸顿了顿,用木板般冷硬的语气思索着继续。

“接下来就是你们都知道的——我们在中心找到了失去意识的剑士先生和另一位幸存者。雾气消散后的中心区域满地都是折断的古木与遍布的裂缝,此外别无异状。最终我们带着剑士先生和幸存者们平安回到城市。可喜可贺。”

理糸垂下眼角的细微表情让她显得更加困倦,完全不符合“可喜可贺”的意境。

裂缝和断木……。

那大概是由于绿发少年与巨大魔物的争斗波及。回想起那混乱而恐怖的画面,他仍然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畏惧。

安斯艾尔向后靠去,将后背的重量抵上木椅,方才感到些许安心。

“可惜的是策划此事的团体成员无一幸免……也有之前就见势不妙逃走的可能性。总之剩下的只有无法确认身份的尸体。”

听闻理糸的话,他困惑地“咦”出声来。

“那个的话,冒险家们在的队伍里应该有三个被我抓住的……”

“都死了。”理糸打断他,“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倒地而亡,只留下一群昏迷的冒险家还有一位惊慌失措的牧师小姐。”

——不会吧。

“死了……?”

“对,死了,死透了。据牧师小姐所说,他们三人突然痛苦倒地,悲鸣着死去了,治愈魔法也来不及起效。尸体七窍流血,连眼珠都快迸出来了,惨不忍睹。”

“……”

安斯艾尔因少女生动的描述而皱起眉,始作俑者却相当淡然地抿了口茶水。

这样一来事态就更加复杂了,接受这一现实后他只感到愈发繁杂的谜团带来的压力。

“我想那是因为「代价」一类的。禁忌魔法大部分都需要施术者付出惨重的代价。”

“或许吧。”艾夫曼接上理糸的话补充道,“经过检查后也没有发现这些尸体身上携带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我们这边暂且不能随意把消息散播出去,也就是说……尸体的辨认应该暂时无法进行。”

看着艾夫曼颇为苦恼的笑容,安斯艾尔下意识觉得这些倒是在意料之中。

是考虑到维护稳定的问题……或者说便于抓捕其他涉事人么。总之恐怕相当一段时间内都难以确认身份吧。

安斯艾尔思索着,随口“原来如此”地附和。身旁的理糸像打瞌睡的猫那样微微点着头,眯起眼给出结语。

“——以上。”

花费片刻比对、消化这些信息后,安斯艾尔立刻举起手。

理糸的陈述中有很多值得探究的部分,不过首先他最在意的是这个。

“请讲。”

“在中心找到了我……和另一位幸存者?另一个人是?”

在进入魔力乱流直至起雾的全过程中,安斯艾尔都没有发现其他人。

不……要说的话倒是有一个,尽管那是否为人类尚且需要打上问号。他脑中涌现出漂浮于空的绿发少年的身影。

——不会吧。他第二次如此想道。

实际上他仍然有些怀疑绿发少年是否只是他脑中的幻觉……。

“噢,这里就由我来说明吧。”

艾夫曼抬手示意接待员小姐,对方则搁下笔,从桌下抽出一沓记录纸递过来。

“请看这些。”艾夫曼沉稳地露出微笑,但那仍难掩饰他眉眼间的担忧,“这是近两年莱尔镇及附近地区部分关于相似事件的记录。”

“……记录?”

安斯艾尔眨眨眼接过那叠不算厚的记录纸,和向他凑过来的理糸一起浏览起来。

他在接到委托时可没有听说有相似的事件发生……显然理糸也是。少女不着痕迹挑起细眉,神情微妙。

“嗯。”艾夫曼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居民行踪不明、献祭魔法的痕迹、异常的光芒,诸如此类的监察和报告记录……在近两年频繁有出现。虽然有针对这些情况进行调查,会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还是疏忽大意了。”

“抱歉,是我的失职……”

接待员小姐小声说道,艾夫曼向满脸沮丧的她挥挥手。

“不用在意,毕竟每天的人流量都很庞大,谁也注意不到每一个细节。”男人揉着额头,深皱的眉毛上显出皱纹的刻印,“或许推进队伍审核和规范化登记应该提上日程了。”

安斯艾尔快速扫过记录纸上的内容,身旁的理糸则用无起伏的声调断断续续念出部分关键词。

“失踪……失踪……奇怪的痕迹……怀疑牵涉到禁忌魔法……失踪……”

乍一看去——在这种小地方有如此事发频率也真够夸张的。

安斯艾尔神色严肃地收敛眼眸,将浏览速度放慢。

“这似乎并不只是发生在莱尔镇。之前的分会长报告会中,数个区域都有类似情况发生。不过那时我并未太在意。”

艾夫曼叹了口气。

“毕竟在战时状态……国内外局势都算不上稳定,即便是在我们镇、每日也不乏死亡和失踪。不过——牵扯上禁忌魔法就不能不管了。”

他所说的禁忌魔法正是与「献祭」相似且密切相关、被帝国绝对禁止的行为。

献祭魔法是禁忌魔法的一部分,可以粗略地如此理解。

这是在帝国法律中明令禁止的,最高至死刑的处罚可谓相当严酷。

艾夫曼将双手交叠,注视着阅览资料的二人,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因此我们协会也进行了一些调查。很惭愧收获甚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确实有一个组织在策划这一切。我们初步推断是一支教团所为,具体仍然不清楚。”

“教团?”

“嗯。以慈善的名义、曾四处进行过活动。名为「亚历克教」。”

艾夫曼抽出一张记录纸,上面记载着部分支流宗教的活动记录。

“……没听过的名字啊。”

“「亚历克教」,起源于黄金时代早期,崇拜着影之神亚历克,因而得名。到如今已经完全没落了,教徒恐怕不过百人。”

理糸向低头思考的安斯艾尔解释道。

这是什么冷门知识啊。他汗颜地看向如同百科全书的少女。

“……你果然很博学。”

理糸闭上眼不置可否,一边捧起茶杯小口啜饮。

“啊啊,在全国来看确实不是太有名的信仰分支。不过在这些事情出现前他们在本地因收养弃儿、提供援助等活动而比较知名。”

艾夫曼简短地点头。

“之所以注意到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最近,也就是事件频发的时期突然销声匿迹了。”

“销声匿迹…”

“没错。所有教徒、收养的孤儿连带现今的管事人,一夜之间终止活动、全部消失了。”

他观察着二人若有所思的神情,顿了顿继续道。

“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便发现了诸多可疑之处。”

诸如采购违禁品等行为被接连发现…连大量收养弃儿的慈善之举也令人怀疑是否存在其他目的。

现在来看,那已经能够得出确切的肯定结论了。

然而正是在此时,亚历克教人间蒸发般消失无踪。

“…至于与你一起出现在献祭阵中心的,正是之前被亚历克教收养的弃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