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需要摄取食物。

从食物中获取糖等一系列维持生命体活动的物质,将其转化为推动肉体机能运作的能量,执行大脑发出的指令。

人类需要食物才能活着。没有食物的话,肉体很快就会因为能量补给无法跟上消耗,因而丧失器官功能,无法行动,直至最终死亡。

这是人人都能够理解的简单道理。

也就是说食物是一切的根本。

她回顾了这一复杂又明确的过程。

为了享受而进食昂贵食品的大有人在,但对于西芙塔来说,那实在是过于奢侈而遥不可及,甚至应当被苛责的行为。

西芙塔不能理解将食物进行华丽的加工然后提高价格的意义,她也并没有体验这些服务的能力。

少女费力地仰起头,天空中刺眼的炽白日光散落到这个狭窄的巷道之中,照亮了胡乱堆砌在脚边的垃圾。

此时她的状态很糟糕。

黯淡的金色发丝在浮肿的双眼中投下一片深凹的阴影,那之下是夸张的黑眼圈与凹陷的脸颊,原本清秀的面容因而略显扭曲。

女孩抬手拉扯——瘦弱身躯上披着的沾满污泥和尘土的斗篷。

她整个人呈现出随时会倒下般摇摇欲坠的狼狈模样。

如果不是她手中握着一柄叮当作响的铜杖,饶是乞丐也会对她感到怜悯。

——什么时候天亮的?

西芙塔将目光上移,看向遥远的蓝空。兜帽里的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部分的视野,不过她无心打理头发。

她恍惚思考起时间的问题。没有进食三餐的话时间会变得混乱——西芙塔已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一点。

昨天傍晚,她在湿气弥漫的桥洞下面过了一宿,这样说来现在应该是第二天的清晨。饥饿引发的头晕似乎更加严重了。

从此处向前望去、穿过她所处的阴暗过道,宽敞而明亮的街道上行人来往不息。

大声谈笑的酒鬼、相互追逐跑过的孩童、或是优雅撑伞的淑女——大家都是依靠食物才能够享受生活的。

她这样想着,叹了口气。

西芙塔已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地进食过了。一天或者两天,或者更长。当然,也许是因为她头晕得严重所以感知上主观延长了时间也说不定。

在乡下时就算一整天没有吃饭,西芙塔也可以活蹦乱跳地和其他孩子打闹。

现在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和往日相提并论。相当长的时日里,西芙塔仅有支付低廉黑面包的经济能力。

长期无法得到充足的营养补给,身体素质当然会下降。

倘若不拘于尊严之类缥缈之物的话——可以领取教士每日向贫民发放的免费汤,但一天只有领取一次的机会,那也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这副身体的现状已经不容乐观。在饥寒交迫中成为街头的饿殍实在是相当凄惨的结局,无论如何也要避免。

但是,获取食物需要钱。

身无分文的她有尝试过吃掉野外的植物,随即悲哀地发现人类无法对大概率属于毒物的植株下口。难得遇见的怪物的尸体也因为过分的变质而无法食用。偷窃和抢劫则绝不可能。

西芙塔神色严峻地瞥了一眼已经空空如也的钱袋。

必须得赚钱才行……。

一块黑面包的价格是一枚铜币,虽然现在她身上一个铜币也没有,不过只要能完成一个最低级的委托就可以拿到至少十枚铜币的报酬。并不是全无希望。

实在是走投无路时西芙塔也可以选择出售装备。但没有装备则无法进行工作,无法赚取更多的报酬、职业生涯被宣判了死刑。所以这是最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采用的饮鸩止渴的方法。

恐怕到那时候,她就只能乖乖回到乡下耕种土地,嫁给好感全无的未来丈夫了。

简直就是地狱。

她这种说法遭到了父母的严厉斥责,不过西芙塔率直地认为那种没有自由可言的未来就是地狱。她追求的人生是截然不同的事物。

正是带着乡下小姑娘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历经艰辛来到了这个边陲地区的小城镇。

迄今为止无论怎样的困难都没能让她退缩,这次一定也能渡过难关。向来乐天的她打定主意,拍拍脸颊,努力换上一副精神的面容。

“好——。”

少女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被阴影笼罩的巷道。面前是海鲸协会那巨大的招牌和显眼的简化鲸鱼图案,木质大门从两边分开,缝隙中飘来若有若无的酒香味。

西芙塔紧握起捏着杖柄的手指。

今天必须要接到委托,就算厚着脸皮也要加入新队伍——如此决定后,少女推开了协会的大门。

海鲸协会今天也是人满为患。这个为冒险家提供各种服务、收取一定费用来运营下去的老资历组织,在各地都是作为冒险家的“起点”和“归属”广受欢迎。

一眼望去,协会内圆木桌旁、公告栏前围满放松散漫的冒险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听见门口铃铛的响声,正在从公告墙上张贴委托的接待员小姐转过身来,微微露出职业性的灿烂笑容。

这位身着整洁制服、一头长发的女性踱步至前台,正对西芙塔站定后,她按住长裙鞠了一躬。

“欢迎光临,冒险家。”

即便看到如此落魄的自己也能采取如此尊重的态度,真是了不起的职业道德。西芙塔不由感慨。

没错,虽然光看外表完全无法想象……西芙塔的职业是冒险家。

运用种种手段接受委托,与强盗、魔物之类的进行战斗、获取报酬,大致工作内容是这样的一批人,在阿及卡迪亚这片大陆上被称为冒险家。

魔物或是魔族,被如此称呼的它们在其他种族尚未涉足的地区大量活动着,拥有奇妙而繁多的生态与种类。魔物大多不具备智慧、难以沟通。

数百年前开始它们不知为何变得狂躁不安,因此拉开了与其他种族斗争不休的序幕,这是西芙塔大概了解到的情况。

近年来,魔物侵犯他族领地、深入腹地已不再是罕见之事,可谓是人间诸多灾难的源头。

不过也正因魔物的躁动使国家将所有兵力投入边防前线,因而无暇顾及广阔的腹地,于是保证后方腹地安全稳定的“冒险家”便应运而生。

“你是来寻找委托的吧?”接待员小姐双手在腹部交叠着,褪去笑容的脸颊被欲言又止的神情所覆盖,“真是不容易呢。虽然我觉得脱离之前的队伍是件好事……不过看起来,你过得相当辛苦啊。”

西芙塔无言地点头。

身为牧师西芙塔之前参与了一支小型队伍。但在成员和队长对作为唯一女性的她进行种种骚扰后,她选择了脱离队伍。后果是显而易见的,之后西芙塔四处碰壁。她一直没能加入新的队伍。

对于难以战斗、负责治疗的牧师来说一个人基本上无法解决委托。

没有委托就会挨饿,她认为这就是冒险家简单易懂的本质。

“那么,今天有吗?”

听到她的询问,接待员小姐露出为难的表情。她抿起嘴唇,口吻有些无奈,“今天也没有适合你的委托呢……”

对预料之中的情况已经不会失望了。西芙塔仅仅是叹了口气,将双手抱住的铜杖往胸口回拢,收入怀中。

“嗯,左右为难……我也没办法把危险的委托交给你,抱歉呀。”

“别在意……”

落魄至此境地,要说后悔之情,当然是有的。

西芙塔绞着手指在内心抱怨——说到底,自由也不一定等于成为冒险家,留在城市里,向店铺老板缴纳费用后成为铁匠商人的学徒也是不错的选择,轻率地热血上头的西芙塔却一意孤行地成为了冒险家,回过神来已经身无分文、无路可退。

随后她又发现,现实中的冒险家和她的理想大相径庭。

一部分冒险家是和她处境相同,皆是一时被煽动便选择加入,在之前对这一职业毫无了解。此类人群是相对来说谋生不成问题的愣头青。

冒险家中的大部分,则是“实在没有办法为了活下去只好来做这样危险的工作”的人。

种种原因造成了“实在没有办法”——家乡遭遇了魔兽洗劫的难民,得罪当地权贵逃窜到其他地方的流亡者,贫民窟的居民……

最糟的情况是,不需要门槛的这个群体中甚至存在被通缉后改名换姓的亡命之徒。

每到夜晚,酒香弥漫的海鲸协会就成为了各种冒险家吐苦水交流过去悲惨故事的地点,比城中最受欢迎的酒馆还要热闹许多。

向接待员小姐道谢后,西芙塔有气无力地穿过人堆,来到角落瘫坐下来。她将铜杖放到脚边,娇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是墙角长出的蘑菇。

少女吹出一口气,双手合拢。

神啊……请祈祷我今日的运势。

除了祈祷与等待之外,她已经束手无策了。

冒险家到底是什么呢?她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然,往上爬的话也能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只是耀眼光芒身后的阴翳才是绝大多数人的归宿——一生都处于低等的阶层,为了食宿而四处奔走,冒着生命风险赚取报酬,最终连死亡也无声无息。

或许冒险家的概念更接近一群迫于生计,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从事这个危险职业的人,说是处于社会最底层也不为过。

如果一开始就调查清楚的话,自己应该不会选择这个职业吧。她想。

不过万事都有万事的道理,现实中也并不存在如果一说。与其后悔过去的选择,不如抓住当下,这是西芙塔的人生哲学。

就在她如此思索时——此刻,仿佛是回应了她的祈祷一般,海鲸协会的门被适时地推开了。

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西芙塔循声望去。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面貌粗犷,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

被包裹在铠甲下健壮的四肢、堪比兽人的体格以及固定在脊背之后的巨大长柄斧,无不彰显出他的力量感,隐隐散发出的威压令人下意识心生敬畏。

男人居高临下地向协会内扫视了一圈。

这位几乎挡住入口的高大不速之客显然引起了多数人的注意,霎时间汇聚于他身上的各色视线并未让他感到不自然。他收回目光,表情仍如最初的冷峻。

“缺人手,越多越好,去森林,一日二十个铜币,想加入的家伙跟上我。”

简短地扔下陈述后,男人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这毫不迟疑、高调到傲慢的行事风格让空气安静了一瞬,接着便爆发出混乱的议论声。

这是……机会……!

与协会内其他窃窃私语的冒险家们不同,西芙塔的眼神则如同被点亮的烛灯似的闪烁起来。在揣测和怀疑之前,她身体先一步行动着一跃而起,无视身后的议论,双手抱起铜杖、迈开双腿向门外等同于救命稻草的男人快步跑去。

“那、那个!我去!请让我加入!”

她用尽力气发出嘹亮而精神的喊声,叫住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男人。男人回过头,审视的眼神从她的头顶慢慢移向被破旧长袍包裹的身体上。

西芙塔对自己的寒碜打扮感到有些忐忑。她这身扮相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冒险家”。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西芙塔没有让他人对自己刮目相看的自信。

但就在西芙塔这般纠结不已、开始感到有些羞耻的时候,男人点了点头,说出了让她几乎感恩戴德的话:

“跟上吧,你后面的人也是。”

西芙塔方才察觉她的身后还有好几位冒险家。她用余光打量着这些看起来和她的凄惨程度相差无几的人,长长舒了口气。

在简单到梦幻的过程之后,她如愿以偿加入了男人所说的团队。

这个团队的规模相当惊人。为了提高效率和保证安全,冒险家们通常会彼此协作、结成队伍。

不同于最常见的小型队伍,这是一支具备一定规模,真正意义上的“团队”。

大约三十名成员此刻正聚集在协会不远处的酒馆内。在那里西芙塔领到了属于她酬劳的二十个铜币。

一旦手中握住了钱币所有担惊受怕的情绪便会烟消云散,所谓活着就是如此单纯到肤浅的事情啊。

她摩挲着铜币的花纹,有些苦涩地思索着。

不过当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土豆泥三明治、烤肉和油炸鱼块,但对于西芙塔这种长期依靠黑面包过活的贫民来说,这是相当豪华的菜色。

食物散发出奢华的香气,引诱着腹部发出强烈的反应。少女牧师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尽管如此,出于少女特有的矜持,她并没有露出过分狼吞虎咽的吃相。

咬到冒出水汽的新鲜食物,肉类厚重的口感和汁液在口腔内爆发开来时,突然涌起的幸福感让西芙塔感动到想要流泪。

这大概是她人生中吃到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了。身体如同被慢慢灌入能量,一瞬间褪去寒冷,渐渐地变得暖和灵活。连头晕也减轻了不少。

……能吃到饭真是太好了。

团队的成员分散在不同的圆桌旁,享用着这些由队长请客的菜肴。在出发前请同行的伙伴饱餐一顿——这是许多队伍都会做的事情,颇有几分“送行饭”的悲壮意味。

团长是一位年轻人。

西芙塔一边小口啜饮汤汁,一边悄悄用余光看向他。

外貌英俊的男剑士站在酒馆中心,正与刚刚的魁梧男人交谈着,似乎是在讨论任务的内容。很难想象威风强壮如熊的男人在他面前如此温顺。西芙塔隐隐猜想剑士是身份不凡的人物——确实,这位剑士衣着华贵、气宇轩昂,腰间的佩剑剑鞘上镶嵌着宝石。这在这个边陲小城相当罕见。

剑士轻咳一声,将西芙塔的思绪拉回现实。酒馆内的其他人也敏锐地将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诸君,”剑士从身旁的桌上端起酒杯,向周围致敬,“敬我们的女神,敬我们。”

队员们随之一同举杯,一饮而尽。

“……呼。”

在一片碰撞与应和声中,西芙塔的耳朵忽然捕捉到极不协调的一声——是她身边人发出的,类似于叹气的细微声音。

与她同坐一桌的是一个不起眼而颇为奇怪的斗篷人。质感粗糙的宽大斗篷将这个人的身形完全遮盖,从体格大概能判断出来这是一位年纪尚轻的男性。他的面容隐藏在兜帽投下的阴影中,只露出些许黑色短发。

和西芙塔单纯为了保暖而穿上的斗篷不同,这种严实的斗篷通常只被心怀不轨或不想暴露身份之人所钟爱,西芙塔并未过多注意他。

啊——他没有举起酒杯啊。

注意到这一点的西芙塔倒是开始感到好奇。不过这片刻的探究心转瞬便被队长的发言吸引了过去。

“那么,接下来我开始向各位说明此次行程的目的和任务分配……”

经过安排、拆分后的数支小队中的一支,在幽暗的森林中前行着。参天的古木树冠遮蔽了阳光,其中的光线在正直艳阳天的白日也昏暗到难以视物,使这片无人的区域倍显诡谲。

在这与城市截然不同的野性世界之中,栖息着种种危险的魔物。

受到队伍中严肃的氛围影响,西芙塔紧紧怀抱着铜杖,比以往更为小心地在枯枝残叶上落脚,饶是如此她也无法避免脚下发出踩踏的声响。

风穿林过的窸窣之声与隐约鸟鸣,成为了冒险者前行脚步的和声。

她被分到的这支小队由十多人构成,领队正是最初的魁梧男人。

由剑士领导的团队来到此处的目的是深入这片城外的古木森林,寻找某个「东西」,这是不能对萍水相逢的他们透露的内容。

西芙塔按着铜杖回想着他所说的内容——为了便于行动需要,同时也是避免被魔物察觉,将团队又细分为小队。话虽如此小队之间并非分头行动,而是按着同一路线、彼此间隔一段距离。

而被招募的冒险者们的任务是,和其他人一起协助保护他往返的安全……

西芙塔心中腾地升起某种疑惑。

这种疑惑让她下意识停滞了正欲抬起的脚,从唇边吐出“咦”的声音。

——这是需要这么多人来做的事情吗?

确实、这里存在着哥布林、魔狼与兽形——一种庞大的类人怪物,这些生物狡猾而凶狠,普通的冒险家小队绝对不可以深入其中、毫无防备地与之战斗。

然而……

总共三十多人的团队、这怎么想都有些过于累赘了。

西芙塔也曾数次进入这片森林,虽然从未来到如此深的地方——现在他们已经前进了数小时以上。

实际上这片森林大体已被冒险家们摸索透彻,领队手中所持的地图正是出自过去的冒险家之手。也就是说这里并不是需要以开垦荒地般的周全准备来探索的地方。

种种矛盾带来的微妙不协调感令人无法释怀。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们直至现在也没有遇上一只魔物。再怎么走运这也是相当不可思议的。

“喂,你还走不走了?”

跟在西芙塔身后的是一位女弓手,她伸手推了一把呆在原地的西芙塔,有些不悦地催促道。

“啊、对、对不起……!”

队伍中的同伴纷纷向引发骚动的二人看来,这让西芙塔脸上发烫,只能难为情地低下头快步跟上了前方的人。

……是因为自己太爱担心,所以产生了错觉吧。

少女轻轻叹气,努力驱散郁积在胸口的不安感。

漫长的陡峭道路永远没有尽头。摇曳的树影仿佛在诱惑旅者深入,然后将其吞噬。

天色一寸寸坠向黄昏,影影瞳瞳的林间潜藏着令人恐惧的影子,与艳丽的橘红色缠绕着,呈现出魔性的炫目色彩。

空间错位感强烈的森林中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这本不属于人类的区域在夜晚将临时更显出排斥外客的冰冷。

西芙塔的不安也随之愈发浓重。无暇顾及已经酸软的双腿,她将铜杖握得更紧,稍埋下头,暗自向女神祈祷万事顺利平安。

她的祈祷立刻得到了某种回应——一声嘶哑的鸦鸣打破了寂静。

西芙塔心中直觉般立刻产生了一种浓郁而黏稠的预感。

她注意到随行的人们也为之一滞,空气凝结般静止了。

三五黑鸦冲出层叠树叶,在天空盘旋鸣叫着,仿佛昭告着森林的闭幕,那刺耳而响亮的声音久久回荡。

——下一刻,异变突生。

“嗖!”

灌木丛中寒光一闪,类似于箭矢的长棍状物向他们破空而来。西芙塔只来得及感到耳边被气流擦过的幻痛感,身边的女弓手已经在瞬间倒在地上。

“什?!”

“——Talies!”

“——Arenitia!”

片刻的失神后西芙塔迅速作出了反应。随少女的铜杖底端敲击地面的钝音一同响起的是她那清脆简短喝出口的Talies(基础治疗)。

光束在她脚下生成、又随铜杖顶端所指方向、从空中滑向倒地的女弓手。

几乎和她同时被低喝出声的则是名为Arenitia(照明)的指令。这是来源于她前方的女魔法使。

然而在照明魔法使四周明亮起来后,西芙塔发觉她的治疗只是徒劳。

“啊……啊……怎么会……”

女弓手被打磨粗糙的手工箭矢射中了头部,红白混合的浓稠液体正从她额上汩汩涌出。恐惧尚未笼罩那姣好的面容,她失去色泽的眼球里仅有令人不寒而栗的迷茫。

是长时间的安全降低了警惕性吗——显然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做出躲避的机会便已经死亡。西芙塔咬紧了嘴唇。

——这只是开始。

照明魔法很快失效。黑暗降临之前,她注意到四周具有迷惑性地低矮灌木丛中涌现出密集到难以估计数量的黑影,将他们的队伍团团围住。

黑影身躯矮小佝偻,在黑暗中隐约闪烁着嗜血残暴的赤红色目光。它们接连发出喑哑的磨牙与低沉嘶吼声。

是哥布林、吗。

西芙塔立刻做出了判断。

哥布林是一种身材矮小的怪物,是最低等的魔兽之一。

这种长相丑陋的生物只有人类孩童的身高,典型特点是绿色的皮肤,巨大的类似精灵的耳朵,暗红色的眼珠和长而尖的鼻梁。

尽管力量弱小,却能凭借狡黠阴毒、群体行动而屡次得手。它们是这样的魔物。

与漆黑融合的苍绿植被是隐藏魔物最好的保护伞,突如其来的黑影显然是对利用这点驾轻就熟。它们、魔物们才是与森林形成共同统一体的,这是亘古不变的守则。人们却一旦降低警惕心就会遗忘——自己并不是森林的伙伴。

然而——

“——Sevino!”

人类也有着自己独特的武器与之战斗——被称为女神的礼物,魔力的这一存在。

随着女魔法使又一次发出魔法指令——Sevino(贯穿),一道凌厉的光束自法杖顶端聚合生成、发射、向其中一只黑影冲去。令人牙酸的喷射响动与肉块碎裂的声音一同传来,那圆球状的光束眨眼之间已经穿过哥布林的身体。

指令所生成的攻击性光束却并没有消散。在哥布林倒下之前,它仿佛具备智识般在空中拐弯、冲向第二只哥布林。

“居然自己主动暴露,低等生物何等愚蠢……”

女魔法使带着嘲弄得意地说道。接连两道指令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很快归于平静,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仿佛没有消耗过魔力般仍保持优雅的姿势昂首高举法杖。

哥布林没有停止攻击。诸多箭矢再次地、不断地从矮木丛中射来,但仅凭原始的攻击、在此刻已经显得无力到可悲。要问为何的话。

“Parls。”

被称为屏障的辅助技能——Parls,虽范围受限且无法持续太长时间,在小地区、短时间内抵挡这种攻击仍然绰绰有余。这是来自女魔法使身旁一位男牧师的指令。

这演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快速屠杀。

不过分钟的时间,原本数量繁多的哥布林已经被削减大半。

西芙塔与受到流动屏障保护的其余冒险家只是注视着二人行云流水的操作与反应。被招募来的冒险家们仿佛与他们有着天壤之别,完全不知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这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不由感到某种超越惊诧的心情。

“区区哥布林而已,真亏它们能偷袭成功啊。”

男牧师对于同伴的死亡毫无感触,话里隐含的指责意味让西芙塔惊慌地垂下眼睑,只能捏紧杖柄。

身为冒险家需知晓死亡是不足为奇随处可见的常态,尽管如此西芙塔仍然感到了悲伤。她想起自己时常在海鲸协会内见到这位弓手。心高气傲的女弓手时常会与人争执着什么,那也是海鲸协会内一道有趣的风景。

她捏紧了手指,对不能为对方收尸感到抱歉而闭上双眼。

……神啊,无论如何请保佑她的灵魂去往极乐之境。

“等下,情况有些不对。”

领头的健壮男人打断了西芙塔内心的祷告。他脸色阴沉着思索片刻,突然转过身去背对屏障内的队员们。

突然,他相当唐突地、发出了恍然大悟般的喟叹。

“原来如此。——我们到了,可以了。”

——随后抛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啊,是吗。”

女魔法使收回法杖,给出了语义暧昧的回复。

“难怪会轻易暴露啊。”

男牧师接话道。

西芙塔注意到在同行的大部分人一头雾水时,女魔法使与男牧师却默契地退出人群,靠向了领头的男人。

显然这三人是原本团队的成员,因而立刻对这仿佛充满暗示性的话做出了反应。

这相当古怪。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不对?

到了哪里?

西芙塔之外的人似乎过多在意这些怪异的发言,她因而更加忐忑不安。

此时已经与其他队员分开的三人迈出了脚步——

他们退出了屏障的范围。

“喂、?!干什么啊?!”

“危、危险!”

注意到其他人的惊呼,女魔法使扬起了唇角。

“咔嚓——”

摇曳的场景中,西芙塔突然听到了细微的、类似于某种盒子被打开的声音。

片刻之间森林陷入了令人战栗的寂静之中。偌大的幽暗空间里只能听见微风拂过叶片的窸窣响动,犹如平静无波的湖面。

但这样的平静只是平滑而易碎的玻璃一样的存在。

西芙塔能清晰听见从自己胸口传来的心跳声。因紧张而迅速急促,以不正常的频度猛烈跳动、撞击着。

没有给她过多思考的时间,她突然感到手脚冰凉。

这是一种凭空出现的感受。

近乎于脱力、贫乏的混合,又带有锁链般紧密缠绕的束缚压抑感。她全身上下仿佛被拆分,被强制送入不同的空间反复拉扯。

“……什……”

西芙塔瞪大双眼,强烈的心悸夺走了她思考和发声质疑的能力。连续行进而逐渐耗空的体力在刚刚的治疗后更是流失迅速。她用铜杖支撑着身体,感到胸口锁紧而痛苦。

她大口呼吸着,头晕目眩让她弓下腰。

“……?”

耳中嗡鸣大作,掩盖了此外所有的声音。

“咕……咕呜……”

嗡鸣引发的剧烈头痛立刻让眼泪涌了上来。唾液随胃酸不受控制从口腔喷出,里面掺杂着属于血的嫣红。

“咳、咳?!”

然而,西芙塔猛然发现这并不是只属于自己身体的状况。

她的掌心已经全是汗水,但仍死死抓住铜杖,只有这样才能压抑住想要叫喊出口的冲动。

她身边的、其他被招募来的冒险家接连如玩偶般绵软无力地倒下,躺在地上喘息和呕吐,与瘫于丛中的数只哥布林一样面贴泥土,转瞬便如死狗般不再动弹。

衰弱的惨叫间,几乎被钻心的疼痛夺取思考能力的西芙塔脑中只剩下恐惧与困惑。

怎么回事?

原本用于保护他们的屏障的变化似乎已经能够解释她的问题。

剥去伪装的外壳,那流动的柔和浅淡蓝色光屏不知何时转变为嗜血的赤红色,将他们与三人所在的区域完全分离。

血色屏障令人发狂的刺目色彩见过一次便永生难忘。宛如张裂开的血盆大口,要将一切生物嚼碎吞噬,贪婪地吸取、扩散、涌动着,张狂地散发出某种阴暗而粘重的气息,把森林深处的景象拢入诡谲的红光中。

它像是无限向上生长的荆棘编织成网,向内部蔓延掠夺,目标正是一切生命。

——这个东西在吞噬他们的生命。

饶是西芙塔再怎么迟钝也已经明白了。

如同潮水涌来的问题瞬间抽丝剥茧般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在队员已经足够强力的情况下还需要这么多人手?

为什么被招募者都被分配到了同一个队伍?

哥布林仍在被女魔法使的指令攻击。西芙塔强忍呕吐的冲动,在四周响彻的悲鸣与喷溅的血液中,恍惚间察觉到。

自己那浓厚的预感、所有的怪异的不协调并非来自于哥布林,而是——

眼前的这三人。

“呜……呜哈……”

但是、到底是为何?

西芙塔已经完全失去逃离的力气,她连呼吸都倍觉困难。随体力一同流失的还有意识,她眼中的光景全数被模糊成色块。

她不认为这已经变为牢笼的屏障会仁慈地放过他们。那翻涌的色彩显然远不满足,沸腾般疯狂膨胀着。

本能的恐惧令人无法喘息。这是一种生物自身的预感——对于死亡的敏感察觉力。

“呜……啊……呜……”

这群无名冒险家即便是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所以才会想到利用他们吗?

这是一开始便设计好的陷阱。

为的就是将他们引至此处,然后杀死。

然而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西芙塔已经无暇思考或感到愤怒,或是说失去了愤怒的力气。

“呜……呜……”

不想死。

她只是不想死。

眼泪不断从西芙塔贴在泥土中的脸颊上滑落。

“不……不……要……”

少女发出了呜咽般细小的悲鸣。本能的求生欲让她努力挪动着脚,但自己缺乏力量的身体根本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最后只是表现为可悲的抽搐。

她和其他人都被困在了这里。

然后、被吸取生命。

象征冒险家生命线的魔力源源不断从他们无法挣扎的身体中、以怪异的形式向外散去,然后与屏障融合。

她的意识越发恍惚,不受控地浮现出回忆。

镜花水月般的景象中,她看见了幼小的自己。

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去,伴着悠扬清脆的蝉鸣追逐时而会出现的萤火虫,侧耳倾听夏风的声音。

小小的女孩子踩在厚实的杂草上起舞般快乐自由地、漫无目的地转着圈。

这些美好早已远去。

迄今为止与自己相伴的,则是与以往的平静截然不同——饥饿,死亡,绝望。

不惜舍弃这些平静的美好,不惜从那无数的绝望之上踏过……她只是想追求未来而已。

即便那是自己也无从知晓的未来。

她不够强大,弱小如蝼蚁的她仅能死命挣扎着逃离深渊。

西芙塔在初出茅庐时手忙脚乱。负伤逃跑的同伴被从后面追过来的兽形抓住、轻易提起来。男人尖叫不止,但当他受到砍斧的挥击后很快便停止了动弹。

大量血液从男人由肩膀到小腹竖切开的伤口处涌出,内脏滑落出来悬空吊在身上。在同伴颤抖着最后向她投去无助眼神的时候,接近崩溃的西芙塔选择了转身逃跑。

对身后仍然在奋战的伙伴视而不见,一边内心拼命地道歉,一边狼狈地四处逃窜。

四周传来了惨叫声、钝器切开物体的粘稠响声,但是她没有回头。除了逃跑之外,西芙塔的脑中仿佛已经无法思考其他的东西。

少女颤抖的金色瞳孔仿佛要被刺眼的血红填满,那之中是以极其凄惨地模样扭曲的人类肢体,发出庆贺般咆哮的丑陋魔物。交织在一起的残破景象铺天盖地朝着呆滞的西芙塔涌过来。

和训练不同,真实的战斗毫无喘息之机,不知何时就会被杀,会被杀掉——在这样的恐惧驱使下,十七岁的乡下少女哭喊着逃出了满是鲜血和屠杀的地狱。

“呜……”

此刻的她被这些景象吞没,只能从喉咙中挤出颤音。

这是报应吗?

那样可怕悲惨的记忆已经不想再有第二次了,诸如此类的回忆却总是在持续不停增加。

西芙塔无法拯救任何人,她只是连自保也困难的弱小之人。作为牧师却数次无法拯救同伴,数次从危险中抛下他们卑劣地逃离,如此弱小、如此卑劣——但是即便已经是这样不堪的她。

“呜……呜……”

也想要未来啊。

这是错误吗?是不被允许的事情吗?

“呜……啊……咕……”

她的生命不断被吸取、抽干,直至枯竭也未曾停止。

进食中的猩红牢笼逐渐绽放出分外艳丽的饱和姿态,宛如死亡之花于夜空显形,呈现着摄人心魄的妖冶。

神啊……神啊……

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话……

“咳……!”

再次吐出一大口鲜血、触电般猛烈颤抖后,西芙塔失去了所有动弹的力气。少女的眼眸逐渐被死亡的阴影覆盖,即将熄灭。

……

不断晃动的寂静空间中,本该失去听力的耳中却捕捉到了某人的话语。

“——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虽然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不过看来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是谁在说话?

西芙塔用尽全力抬起眼皮。

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被斗篷包裹的身影。他半跪在地上,一手握住没入土壤中的长剑剑柄。

身影处于血色牢笼之中,却如同不受影响般借长剑之力缓缓站起。西芙塔认出来了——他是在酒馆内与自己同坐一桌的斗篷人。

斗篷人掀开兜帽,随风摇曳的黑发映入了西芙塔的眼中。

这是她的意识最后所能记住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