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救救那可怜的孩子。

童明海一人默默坐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高级餐厅,慢条斯理切开面前的威灵顿牛排。

果然好吃,外层的酥皮炸得爽脆,与里层嫩弱的牛肉牢牢黏合,咬开脆皮,浓烈的牛油香溢满整个口腔,软滑的肉脂随即就在舌头上融化开来,除了太过油腻,实在无可挑剔,不过明海也明白这是此道菜的特色。

可惜他却是食不知味,今早跟王老师的谈话仍萦绕于耳。

根据范廷仁的说法,她是从小就孤苦无依,一个人猎杀着其他禁书使,明海难以想像如此的生活。

「作为老师,我是希望可以帮到她……不过……」

他能做到吗?

那划破长空的银光仍历历在目,背脊不自觉地冒出了冷汗。

——难得拾回的生命,你也不想又轻易失去吧?

……

他的头脑霎时一片空白。

「……我应该怎办?如果你还在的话,应该能告诉我吧?」

回到学校后,明海便感到睡意冲脑,忍不住伏在桌上休息一阵。

他睁开眼,见到了樱瓣漫天,花香倾泻而下汇成了不断的豪雨。茫茫的纯白花瓣在志上铺到水平线尽头,宛若置成在冰雪的大海里。

「我刚刚还在教员室睡觉……这是梦境吧。」明海没气力地呼了口气:「刚刚还在想应该……算了,是妳吧,雪梦同学。」

「是的。有些事要找你谈一谈。」

樱华散去,亮丽的金发飘逸不断。雪梦正穿着缀满蕾丝边的雪白长裙,正裸足站在他的面前。

「什么事了?果然觉得简简单单放了我太不便宜吗?」

「是的,所以现在来把你捉回去了。」

明海立即反射性后退一步,蹦紧身体,忍不住颤抖着双手。

「别紧张,她只是在说笑啦。」

飞到雪梦肩上的知更鸟轻笑了一声,惹得雪梦又不悦地扁起嘴唇,一手指把它弹飞开去。

「你们又来这辑啊……」

廷仁一脸无奈,正想掏出纸巾,却发现口袋空无一物,只好用手抹去额角汗珠。

「这是她的坏习惯,总喜欢一来就吓人——呜哇!」

知更鸟又被弹飞了,雪梦冷冷瞄了明海一眼,他感到的寒气丝毫无减。

「昨天才放了你,我是不会反悔啦,目前不会。」她撩拨着长发,停顿了一阵再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当然,你没有拒绝权。」

——请你救救——请你——

王老师的说再萦绕着耳边,像从未消散过一直在喃喃低语着一样。

明海摇了摇头,把谗言驱逐出脑袋去。

「既然是来『请我帮忙』,那就先把请求说出来,我要不要拒绝那是之后再考虑的事。」

「哈,算了,随便你。」

雪梦轻呼一声,毫不在乎明海轻微的抵抗。

「那我简单点说,已经有人在银城中学全校的范围布下结界,只要他动个念头,就可以把全校所有人榨干。你要帮我把那个人翻出来,就是这样。」

「呃——等等!把全校榨干?这,妳說得清楚一点。」

明海先是呆住了,脑袋轰过来后立刻吓得跳起,大喊出来。

「我觉得我说得够清楚了。你最好别管太多,这是为了你自己好。」

「明明是妳先威胁我帮忙,现在又叫我别管太多?别开玩笑!」

明海一脚踩下,雪海翻起了汹涛樱浪。雪梦睁大了双眼,琥珀色的瞳孔燃起烈火,倒映在里面的老师的身影立刻烧成灰烬。明海不禁缩起身躯,却握紧起双拳,再挺直躯干,凶狠地回瞪过去,与她四眼交接,霹雳啪啦跃动起无形电流。

明海的心脏正噗通噗通冲击胸壁,几乎要冲破肋骨弹出去了。他的本能不断抗议,「不要不要」地大喊着,生物的原始恐惧强逼他退缩,催促他逃跑,眼前的女孩是雄狮猛虎,根本不是弱小的他能抗衡的。

但他没有逃避。

明海压抑起一切的反抗,拼死抵挡眼前的暴君。

他已做好拼上性命的心理准备了。

但想不到的是,竟然是雪梦很快就承受不了他的瞪视,转头避开视线。

她很痛苦似的低着头,眉间深锁,晶莹的双目映射出模糊的泪光。

「你就别再问了……别问了!这对你根本一点好处都没,乖乖的跟我的指示做就对了啊!」

她用力咆哮,却只一直低头向着脚下咆哮。

比起怒骂,比起威吓,她更像,在恳求。

有一瞬间,明海看得心头隐隐作痛——他几乎心软了。

但他再次摇头,说:「请妳把整件事完完整整说出来,不然妳就直接杀了我吧,我不会答应妳的。」

雪梦低头不语,倒是再飞到她肩上的知更鸟说话了:「那好吧。」

「等等,你不要插话!」

「但现在这样僵持不下也没办法嘛,妳还是退一步吧。」

「不是退不退的问题!如果让他知道——」

「这样吧。」

知更鸟在雪梦耳边喃语几句,她的面色刹那刷成灰白。

「不要……我,不想……」

「妳以为妳还能选吗?妳到底为了什么才踏上这条路的?」

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明海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们捉我来就是为了内讧吗?」

雪梦狠狠瞪了他一眼,让明海立刻闭嘴了。

「基本情报我会交代,不过希望你到时不会后悔——『知道』后就不能回头,就像是一个人永远逝去了——逝者如斯,而未尝往矣,古人是这样说的吧?」

令明海意外,她竟正确无误引了《论语》。

「雪梦同学,妳的语文——」

「哼,拜托别把我跟那个文盲混为一谈,我可不会乱改谚语。」

他知道雪梦是影射范廷仁。

尖锐的嘲讽让明海噗哧一笑,但他很快就收敛了。

「那我开始说了,听不听就随便你,我是建议你把耳朵捂住一个字都不听。」

「可惜我不能接受妳的好意。」

她没理会明海的苦笑,开始侃侃而谈。

「禁书的力量来源自人类的想像力,所以为什么禁书必须在与人类缔结契约后才能发挥力量,因为它们需要借取契约者的想像力。不过,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有限的,为了得到更多的力量来源,就只能从更多人的身上榨取了。

不过,并非每本禁书都有这个能力——正因如此,我才能锁定特定目标,只是他躲了起来,我需要你帮忙搜索。」

「唔……」

疑点太多了——她还是把很多重要的情报藏了起来。

不过再深究下去也不会有用,他就挑了最重要的问题。

「但找人方面,我不会比妳有办法吧——如果他是禁书使的话。」

「嗯,这是我接下来要说的。」

雪梦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怎样说明。

「那个人是我追捕已久的禁书使,在上次交手,我把他重创了,之后他就一直躲避。我推断他是藏在银城中学里,也成功把他掀出来,但即将得手时就有一个人来搅局——那就是你。」

「喔……是那个晚上吗?」

「嗯,自那晚后,我就再找不到他的踪影,附近甚至感觉不到我们三个以外的任何禁书使了。顺带一提,他是不可能逃掉的,因为他布在银城中学的巨大结界仍然运作中。你怎了?」

雪梦察觉到明海一直瞪着自己的视线,他立即摇了摇头说:「没事。」

他是没想到,雪梦会把事情整理得如此井然有序,全然不像是中学生。

(我还是下意识少瞧了她吗,明明已经知道她是不能用常识衡量的……)

的……什么?

怪物?

这样的一个小女孩?

他突然觉得视野糊化了。

「刚刚说到,对了,完全失去他的踪迹,我们怀疑他是把自己作为禁书使的能力完全封印起来,所以这边也束手无策了。」

「而妳怀疑那名禁书使还躲在学校里,想请我帮手?」

「是的。」

明海沉吟一声,就纳闷起来。

雪海的说辞很完整也很合理,反而让他觉得事有跷蹊。

「听起来蛮合理的,但,问题是,」说这句话时,明海感到阴风徐来:「那妳为什么一开始连这些资讯都想隐瞒?我很难相信妳。」

「接下来就是问题了。我是在为你着想——在你的立场来说,在我胁迫下屈服,远比要在理解后跟我合作要好得多。」

雪梦轻呼一口气,轻幽的话语像在好几百里外如柔风一般徐徐吹来。

「那个人是范廷仁的同伴。」

明海打了个激灵。

明海从未信赖过范廷仁。

藏起各种情报的他,并不比眼前的少女更值得信任,廷仁甚至曾不管自己的死活,把他丢到魔兽堆里。

但毕竟他手上的禁书,是范廷仁「借」他的,他也跟廷仁还保持着帐面上的合作关系。

一旦同意协助雪梦,即是他,童明海,一个菜鸟,要跟两个熟悉他情报的老手为敌。

但要是拒绝雪梦——

难以抉择。

如同雪梦所说,被她威逼就范,远比自己选择要容易容易太多。

「老师。」

一阵狂风刮过,遍地雪花翻起了漫天的樱瓣,如同微雨散落,一道帘纱隔在两人之间。

雪梦渺茫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却力度蕴厚直达心扉。

「我知道你在犹豫些什么,我也明白。只是,当理智无法带来答案,那——就跟着自己的内心走吧。」

跟着自己的……内心?

——明海,明海啊。

——你要当一盏明灯。

……

「我没办法信任妳。我无法搞清楚妳說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雪梦看上去面部都没动一下,一脸平静。

「不过我也无法放着这么危险的人不管,所以我会一边搜索一边监视,我发现妳可疑的话,就会立即翻脸。」

「嗯,这很妥当。」

雪梦微扬嘴角,却柳眉轻皱,眼睛阖起。

明海第一次见到她露出笑容——也第一次见到,这样悲伤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