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蒙尘的窗户略微看向外头,然而似乎除了块状般的阴影什么都看不见,此刻算是百无聊赖,他无事可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整理,所有东西都在昨晚被他理得一清二楚,尔后他倒头就睡,准备在第二天清晨就死去。

然而天气却是不大理想,他在黎明前醒来,看着外头彻头彻尾的一片漆黑,起身,关好门窗,用胶带封紧了可以通气的所有缝隙,点燃了一盆煤。

他并非刻意拣选出这个日子,据说拉特兰人在自杀的时候会特意选好日子祈求主的原谅,但他过去几十载毕竟是个无信之人,仅是在昨天下午临时起意决定死去,昨晚独自理好所有后事,在此时此刻等待死亡。

他略微思索片刻,随即便中断自己对往前的回忆。人之将死之时总是喜欢干这样的事,大脑主动将自己渲染得悲哀之极,到头来也是“我不想就此死去”的借口与慰藉罢了。但是他是决定主动死去的,与枯坐原地一无所用被大势裹挟的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过去的他崇尚合理,崇尚公正,他认为他将合理与公正发挥得淋漓尽致,就在现在。

他已经丧失了某种资格,所以他决定去死。

而现如今,他感受着煤的热量,眼孔却是丝毫不动地看着不久前被他封起的窗子,长久无言。他昨天晚上或许有打算擦干净这个窗户,而后今天便可以看着窗外的风景溘然长逝,但是他太累了,某种东西已然夺走了他太多的生命力。此时此刻身体也是异状频发,手上颗粒状的原石如跗骨之蛆,瘙痒难耐。

这样的死法终归还是太过拖沓,但他厌恶疼痛,讨厌自己死后房间一片狼藉,碳素会温柔地让他失去意识,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做法了,至少他别无选择。

离他去死可能还有一段时间,他就此看向窗外,叹了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窗边,用手抹了抹窗户内沿的灰尘,看向原本块状的阴影。

终究还是注意到了端倪,他劝说了自己此刻别去理会这事,但对于以往视此如命的他来说终究还是太难了。他沉默无语地看向外头,此时此刻只希望自己能够死得快点。

至少赶在天灾落下之前。

被陨石砸死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头,他知道那块阴影是单体雷暴,如今怕是还在形成,他知道它的里面还混杂着黄色的裂纹,等单体雷暴凝聚成型,陨石便会不发一语地下落。

他默默地坐回了沙发上,看着眼前燃烧的煤炭,闭上了眼。

他是天灾信使,乌萨斯天灾地质研究学家的一员。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或许自己应该浇灭煤炭,揭开门上的胶带,冲出门外见人就喊,“天灾来了,快跑。”但乌萨斯不乏其余优秀的天灾信使,单体雷暴形成到如今这种程度,外头却一声不响。没有地区锁解开的刺耳声,没有移动城市加速逃离的颠簸感,甚至连引人慌乱的预警都没有。

怕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他已经决定去死,此等事情如今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他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的意外发现终究是在他心里成了现如今不应有的东西,什么东西陡然形成,顺势而为地在后头催促着他往前思索,他将什么东西落在了过去。

他如今三十余岁,无儿无女,往前三十余载仅是在事业上埋头苦干,在这方面绝对是得心应手,作为边缘人旁观者独善其身。最喜欢干的事便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坐在床边调一杯加冰威士忌,看着窗外的夜色缓慢啜饮,他喜欢黎明前的那段黑暗,着实喜欢,因为它洁净而无用。

或许在旁人眼里此人并非善类,但他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绝对称得上是正人君子。

他没有越轨,没有犯罪,作为乌萨斯的一员安分守己了三十余年,想的仅是在自己苦心经营的小世界里头活的快活即可。然而某时某刻,此等愿景歉然远逝,如同在酣睡之时被人突然粗暴无礼地抽去了被单,醒来之时发现已经鼻青脸肿,身处之处也大不如前。

而如今,他的思维已然渐渐迟钝,所想之事也就此停止。碳素正萦绕他的脑边,劝说着他如此便好,往下思索也无裨益。他这么想着,知道它快要取了自己的命。

不对,有什么东西不应该如此。

他猛然低下头,身上冷汗岑岑而下,看着燃烧到了一半的碳盆,想着有什么东西不该如此。

他追求合理与公正追求了三十余载,自觉没有背离自身的准则与世道上的标准片刻,毋宁说被逼无奈至此,没有背离片刻的机会。但世道与他人的认识则是形同上下起伏的灰尘,随便一吹便左右摇摆,消失不见一段时间后又陡然出现,他确确实实地没有偏离些许,从来都是被势头裹挟,被所谓的主流正道裹挟。

思维渐次陷入混乱,缓慢沉入空洞,四肢无力,手脚下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逐渐疲乏,身体失去控制,四周寂寥无声,外头的光芒隐约射入,透过厚厚的灰尘照到他的身前,煤炭依旧在烧着,没有刚才那么旺盛。

他是感染者,是他们的对立面,是负罪流放之人,感染的原因不过是在疏导撤离的时候的片刻失误罢了。

仅仅因为他是感染者。

念及此,他可以确切感觉自己的心在摇摆,那并非失意与孤独,并非针对己身,而是莫可名状的悲哀。他瘫在陈旧的沙发上,体味着这可能是心脏最后却是最疯狂的跳动与摇摆。他不愿就此消失于切尔诺贝利的一隅,这一阵摇摆恍若从根本上振动着他自身,经久不息起起伏伏。

他不愿意就此死去,但没人救得了他,他也救不了任何人。他想将这种悲哀诉诸言语,但它如同一片混沌一般难以言喻。再度合目之时,起伏倏而远逝,霎时间不知所踪。

外头混乱了起来,他隐约听到了陨石落下的声音,感受着它们带来的振动,但他的感官已经愚钝至极,只能略微地捕捉到罢了,他略微看到了外面的人影,听到了怒吼声,估计是有反抗者借天灾之机发动了暴动,以往他做天灾信使的时候也有遇到过些许。

但这些都与他再无关联,他行将死去。

敲门声突然响起,尔后被人粗暴地撞开,他略微抬头一看,一个戴白色面具的男子走到他的面前。

“关门烧煤可不是明智之举。”

“我的觉悟可没那么廉价。”

面具男子缓慢低下头,递出了一个面具。

“我知道这里住着一个感染者。”

“这可是一场暴动?”

“不,先生。”男子低下头“这是一场革命”

“天灾马上就要来了。”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先生。但是她带领着我们,所以我们什么都会做,包括去死。”

他长久未语,看着他面前的男子熄灭了煤炭,尔后突然说道。

“你愿意为她牺牲什么?”

“先生”

男子一顿,说道

“除了她之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