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今年的寒潮来的似乎比以往更早,气温陡转直下,才十一月初就已经下起了大雪。

不得不承认今天选择1600D是正确的,虽然这种厚度的确有些难受。

等小贩对我打出了ok的手势,我裹紧了大衣,决定去附近的酒吧暖暖身子。

这种天气下,我还真有些佩服这些摆摊的家伙们。不过,暴利摆在面前,换做是我恐怕也不会拒绝。

如你所见,方才我所在的摊位经营的是健康,在他对面的是生命,然后往北边更远一点那个看起来像是拉面摊的则是记忆,除此之外还听人提起过时间、大脑容量、成长等一系列摊位。

换言之,在这里基本可以找到一切“概念性”的东西——至少我是如此理解的。

十年前,也就是在我被下达病危通知书的那天,我在秋叶原的巷子里找到了这个市场的入口。

然后,每个月到访一次,成为了它的奴隶。

我相信每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有他的苦衷,或许应该叫做借口才对,我们很清楚这是个什么地方,并且承认它的合理性,当然,那是一种建立在不合理上的合理。

所以,归根结底我们这些顾客只是在忠于自己的欲望而已。

从摊位到市场出口大概要步行十分钟左右,而这段路上的摊位又很少,属实有些无聊。

我下意识的想要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香烟,然而当手伸了进去才想起来今天压根就没有买到一直以来喜欢的那款。

罢了,无处安放的手只得把挎包的带子又往肩上拉了拉,顺便加快了步伐。

如果顺利的话,大概能在十一点半以前赶到酒吧。

对于我来说,每天从早八工作到晚六还要加班到十点后如果再不来一根香烟或者是喝一罐冰镇啤酒,那人生未免也太过昏暗了。

这条路上通常只会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从这一点上来说这里可能更接近于市场侧门一样,或许正门会是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比如说通向了根津神社或者天王寺什么的?

再怎么说那也太远了吧,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比起这些,不如盘算一下今天怎么拒绝吧台小姐姐的邀请比较好。

虽然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但比我更成熟的果然还是消受不来。

正当我还在盘算着这些无聊的想法时,一只小手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角。

Part 2

那是一个有些瘦小的家伙,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或许是来推销商品的?

我掀开帽子,弯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家伙。

从年龄来看大概在十四岁左右?身高还不到我肩膀,雪地靴,灰色的厚丝袜,格子裙,一件崭新的银灰色羽绒服,留着栗色的长发——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像是有段时间没好好打理——戴着淡黄色镜框的眼镜,上面结了层霜;可能是曾经当过面试官的缘故,我甚至开始端详这孩子的容貌。

总的来说,如果不是妆花了,即使是素颜也会很好看。

还有一点就是,我在她脸上看到了很明显的泪痕。

“我可没有什么想买的,顺便一提,现在这里面可是空空如也。”我指了指自己的钱包。

我说的是实话,市场里只能使用现金交易,刚才那一个月的健康就已经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而附近又没有自助取款机。

但是,这孩子却摇了摇头,继续用一副恳求的眼神看着我。

难道不是商家?我四下张望着,还真没看见有什么像是摊位的东西,而且她看起来好像还是个中学生…莫非是迷路了?

可那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有麻烦去找警察就好了,我可只是个一般市民而已。

见我没什么反应,她显然有些着急了,不停的在原地跺着脚,拼命地攥紧了我的衣角,几次三番想要说些什么,却总是张了张口,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么一看还是个哑巴?

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二十三点零五分,说实话就算是出于人道主义也好,直接把这么一个女孩子放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是有些不太妥当。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仅剩的五千日元递给了她。

“打车去最近的派出所,手机约车你总该会吧?”

说完,我甩开了她,径直走向了出口。

然而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直到我走出出口她还在跟着我。

街上的行人可比市场里多了不少,有这么一个脏兮兮的女中学生跟在我身后,即便我是个女的恐怕也免不了引人侧目,而且我工作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万一被同事看到可就难办了。

索性,我把她拉到了旁边树下的阴影里,质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跟着我可没有任何好处。”

说实话,现在想报警的反而是我。

但是,短短数秒后,这个局面被彻底扭转,更进一步说,我的生活也因此而不得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女中学生——后来亲口告诉我她叫做美裕的家伙——在我面前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里面是一件朴素且单薄的白色T恤,然后,在她的锁骨上清楚的贴着标签:

ON SALE!

我花了足足三秒理解现状,然后在一秒内迸发出了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声音。

“欸——???!!!!!!!!!!”

Part 3

市场不接受退货。

我只得把这孩子带回了家,相当麻烦,而且相当的不可思议。

原本以为这孩子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但事实上她根本就缺乏一些基本的常识,就连怎么用勺子这种事都要我亲自来教。

然后,这家伙还及其抗拒洗澡,即便强行把她塞到了浴缸里,她也会突然站起来,像个小狗一样甩着头把水溅你一身。

所以我放弃了,干脆和她一起洗来的比较快。

不过饮食起居这种事其实还好,真正令我头疼的是按照正规的方式收养她,然后把她送到学校这件事。

印象里好像要进行家庭法院才行,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包括出生地什么的相关资料也没人转交给我,我原以为这种售后服务市场会很完善才对,现在看来它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完善。

她很喜欢电视节目,不管是美食节目还是电视连续剧,甚至连无意义的广告也是来者不拒,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单纯的无聊或者好奇,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她在进行的似乎是学习。

在连续两天通宵看电视之后,我在第三天的早上收到了她做的早餐——虽然只是一个有些糊了的煎蛋,然后第四天,她对晚归的我说出了“欢迎回家”。

接着,我得知了她的名字。

“我叫做美裕哦,橘姐姐。”

恐怕她是在什么账单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吧,比起这些,我更关心她究竟怎么做到在短短五天的时间里学会家务和说话的。

但是当我提出了这些问题,美裕却只是歪着头不解的看着我,似乎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转念一想,既然是从市场里买来的这家伙,那有些奇怪的地方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明天开始家务全都要由美裕负责哦,我这里可不收尼特族。”

“嗯。”她开心地笑了,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冰冷的语气有什么令人开心的地方。

不过,该解决的事还是没有解决,美裕依旧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世。

“再等一段时间吧。”

我叹了口气,像是突然断电了一样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说起来,自从买下了美裕,烟也好酒也罢,都没再碰过,如果让小孩子看到大人这一面大概是要学坏的,但是没有这些东西真的好难受啊。

我把头埋在了枕头里,开始了在床上疯狂的打滚。

“果然还是最喜欢软乎乎的床垫了~”

Part 4

电视是个好东西,或者说是个伟大的发明,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就像维生素一样,过量摄入就会适得其反。

最近美裕好像就学会了什么坏东西,罪魁祸首恐怕就是每周三晚十点的那部电视剧。

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之前从同事那里听说过大概的剧情,而现在美裕所做的事根本就是翻版嘛。

我和美裕,现在,正躺在一个被窝里。

首先我想声明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作为一个正直的职场女性,我确信自己不会对孩子抱有任何龌龊的思想,尤其是美裕这种可爱的孩子,我向来是秉持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态度。

所以,还请劳烦各位挂掉刚刚打出的110。

“两个人抱在一起睡会很舒服哦,橘姐姐。”

带着无邪的声音,美裕又往我这边蹭了蹭。

“舒不舒服我不知道,但会很热。”我克制的往另一边挪了挪。

“但是电视上是这么讲的呀。”美裕不依不饶,白皙柔软的脸颊几乎就要贴在我脸上。

幸亏我现在是仰面的姿势,要是向她那边侧过身,怕不是就要对她这辈子负责了。

“明天开始清理储物间,改成你的卧室。”——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这根本就做不到,倒不如直接去换个更大的房子比较实际一点。

在那之前,美裕应该是要在我床上赖一阵子吧。

“橘姐姐。”

“嗯?”

“下雪了哦。”

“是嘛。”

我侧过头,从窗帘的缝隙里的确是可以看见些雪花。

“橘姐姐喜欢雪吗?”美裕枕在我胳膊上,小声的,像是撒娇一般问道。

“嗯…以前没什么感觉,现在有些喜欢了。”

“欸——为什么?”

“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睡觉。”我摸了摸她的头,发丝有些冰凉。

美裕是个很听话的孩子,至少在不再依赖电视之后是这样的。

当身边想起了小小的鼾声,我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如果她刚才一直追问下去,我还真没有什么能好好糊弄她的把握。

毕竟到了这个岁数,“因为它像极了熟睡时的你”这种话要说出口还是太羞耻了。

Part 5

我觉得美裕可能误解了什么,或者说是我误解了什么,总之,每天早晨必会出现在餐桌上的爱心煎蛋让我有些头皮发麻。

作为家长这个时候应该夸赞自家孩子的进步才是,但我却完全没有那个打算。

如果这家伙不每天晚上搂着我睡觉还把手伸进我睡衣里乱摸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以及,不要在便当里画爱心什么的,做这些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啊,趁我不注意,这家伙又在做出格的事情了。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啤酒罐,留这种东西在冰箱里是我的失算。

美裕一脸不解:“就是,想尝一下嘛。”

“这可不是给小孩子喝的东西。”

“虽然记不大清楚了,但美裕可不是小孩子哦。”

“欸?”我愣了一下,的确,美裕没有以前的记忆,而且又有着惊人的学习能力,难道她真的比我想象的要大上很多?

美裕牵起我的手,嘟着嘴在上面拿手指比划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向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美裕14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啧。”我下意识地砸了咂嘴,“这不还是小孩子嘛,吓我一跳。”

“对了,今天我大概会晚些回来。”

“了解,美裕会做好晚饭等着橘姐姐的。”

“今天禁止你碰冰箱,晚饭去便利店解决。”

“欸——”美裕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美裕想和橘姐姐一起吃饭。”

“听话,等过了这阵子我大概就能早些回来了。哦,还有,如果让我看见冰箱里的啤酒少了,周末的迪士尼计划就取消。”

“不要不要不要绝对不要!美裕会听话的!”她鼓着脸,一副认真的表情。

“真的吗?”

“绝对!”

“嗯,那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我挥了挥手,略带愧疚的关上了门。

毕竟,嗯,加班是不存在的,我只是想久违的去一趟酒吧而已,对了,索性再去买包烟好了,难得给自己放个假,得过得开心点才行。

不过,回家之前得好好刷牙,美裕似乎对我身上的味道非常敏感,上次就揪出了我跟铃木小姐逛街的事。

嗯???怎么感觉像是我在出轨一样,好奇怪。

算了算了,纠结这些可不是我的风格,等周末去游乐园再好好补偿她吧。

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我却总是把人与人之间想得过于简单。

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一声“欢迎回家”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我回到家,才发现为时已晚。

“经查实,市场方面并未将美裕小姐的所有权转让给橘小姐,因此,我方已对美裕小姐进行回收作业,望知悉。”

写有如此字样的信纸安静的躺在餐桌上,旁边是小心地用保鲜膜包好的饭菜。

她做好了饭。

在没有打开冰箱的情况下,用我给的零花钱买好了那些食材。

Part 6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

脱掉碍事的高跟鞋,扔开会增加负重的毛皮大衣,我像个疯子一样在街上狂奔。

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向我,寒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我的身体撕裂,即便心里很清楚现在市场里多数小贩已经收摊,但我仍不顾一切地奔向那里。

不管是对于自己还是美裕,我大概都误解了什么。

一个人的话就会感到寂寞,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仅仅这样的理由就足以让我想要拼尽全力找到她。

非她不可。

从市场的入口开始,我一个一个地询问着卖家,美裕的事也好、管理者的事也好,一丝一毫的消息我都不想错过。

但是,我错了,恐怕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对美裕了解的越多,我和她的距离就越远。

一直以来,我都把市场想象得太过美好。

没错,在这里可以买到一切东西,但是,相对应的风险也就越大,为什么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却会忽视它?

当你购买了十年份的寿命,而事实上卖家只剩了八年,接下来要怎么办?

违反了公平原则的卖家会被逐出市场,这是显而易见的,可在交易中产生的两年份寿命又该由谁买单?

市场很狡猾,他会维护买家的利益来保证成交额,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买家都会得到他想买的。

这就是美裕存在的理由。

她不会说话,因为语言被卖掉了;她不会用餐具,因为生活被卖掉了;她缺乏常识,因为知识被卖掉了;她没有记忆…

为了延长这些孩子的使用期限,市场变得聪明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售孩子们的学习能力。

她不是第一个被市场买下的孩子,但现在却是市场唯一拥有的孩子,因为之前的都已经被卖光了寿命。

我想试着接触到管理者,但这种想法也是可笑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正常的普通人怎么可能管理这个市场?

是神大人,掌管约定的神建立了这个市场,为了寻找她友人的记忆。

我苦笑着,嘲弄着自己的一无所知。

为什么没有认真的关心她一次?即便是如此简单的问题也足够让我心如刀绞。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个冷血动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卑微的利己主义者。

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

路灯下,还有唯一的一家摊位。

我瑟缩着身体,像条流浪犬一样靠了过去。

摊主是一位秃头大叔,留着络腮胡,戴着大片的黑色墨镜,此时正在把车上摆着的瓶子收回抽屉里。

“您好,我想…卖掉记忆。”

Part 7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招了招手示意我在摊位前坐下,随后便取出一台类似于显微镜的仪器,只不过镜头对着的不是玻片,而是我的眉心。

“出售多久?”

我咬了咬牙,小声说道:“11月6日到现在,出售记忆的事也一并卖掉。”

大概是连他也对我的懦弱看不下去了吧,我听到他小声的咂了咂嘴。

“很抱歉小姐,您这份记忆与在售商品相似度太高,从老板的角度我拒绝接手。”

“欸?”我愕然地看着他,“相似也就是说…”

他收了仪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50ml的小瓶子摆在我面前。

当终于看清了瓶子上的标签,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脑袋像是要被炸开一样。

——“橘 莉香”。

毫无疑问,我曾在这里出售了一模一样的记忆。

我和美裕,曾经度过了一模一样的时光!

恐怕我现在的脸色和幽灵没有什么区别吧,我颤抖着拿过瓶子,里面那些青色的粉末在灯光下泛着美丽的光。

数年,不,数十年未曾哭过的我如今却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那个瓶子泣不成声。

为什么自己一直这么拼命却依旧如此幼稚?为什么不能像个大人一样成熟呢?

懦弱到一旦受到伤害就会想要放弃的我,恐怕比美裕更象个孩子吧。

“我…想买下这份记忆,多少钱?”

“免费哦。”大叔突然对我笑了笑,从推车里拿出一顶针织帽给我戴上,“快走吧,小心感冒。”

“但、但是,钱…”

“我都说了是免费了。”大叔耸了耸肩,“小姐你呐,是想要做到大叔我没能做到的事,所以,加油。”

带着所有的感激与敬意,我向他鞠了一躬。

然后,吞下了那些粉末。

正如大叔所讲的那样,那次记忆与这一次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突破口却显而易见。

美裕那孩子,骗了市场。

Part 7

我搭乘最快的出租车回了家,然后在洗衣机里找到了那件东西。

——羽绒服,就是第一次遇见美裕时她穿的那件。

市场会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去弥补买家,用寿命弥补寿命,用健康弥补健康。

那么,如果是所有权,市场恐怕也会优先补足买家。

这件羽绒服是上一次我送给美裕的,也就是说,所有权在美裕手里。而在和她交易时,我购买的并不是她的所有权,因为美裕自身没有没有这种权限,她只能出售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也就是这件衣服。

但是,她却一直都在自己穿着,也就是说,美裕收了钱却没有完成交易,这件衣服的所有权还在她手里。

那么, 在没有得到返还欠款的时候,这件衣服如果被破坏了,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美裕恐怕是在上一次被市场带走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个办法,但却在那期间被出售了记忆。

我拿起剪刀,把衣服剪成了碎片。

接下来,就只剩下了等待。

恐怕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仅仅是听着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就会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视线也好,双手也好,或者干脆点来说整个人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度过这段时间。

她会回来的吧?

即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给出肯定的答案,却依旧会忍不住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或许我是患上了某种依存症也说不定。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个时候我大概是不争气的昏睡过去了吧——我听到了从玄关那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有个小家伙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

“美裕回来了哦,橘姐姐。”

脸上,有种温润的感觉。

我拼尽全力,从唇间挤出了一直以来都没能对她说的那句——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