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使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角峰,是因为启程之前,他做了一个梦:他顺着郎卡山的马道一点点往上走,刚好有一颗星星在主峰,也就是哥伦比亚登山家说的伯顿峰尖上闪烁,他觉得奇妙,伸手凌空一抓,还真把星星抓下来了,它在他手心里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立方体,像颗源石冰晶雕成的骰子。然后他一醒,枕边还真多了个骰子,这可太不可思议了。于是他动身之前,就把那句有点肉麻的话连这事一并给角峰讲了。角峰目瞪口呆地听他说完,思忖片刻,说:“讯使啊,或许喀兰把你送到我们家来,就是要让你见证一个时代是怎么结束的,还有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哇,角峰大哥,你慧根这么深厚,当初怎么不去学经啊?”

“当和尚有什么好的!愿喀兰保佑你。”

他把车开进路边的草丛,没拉手刹,他离开后,它便会自己滑入深谷。这是郎卡山靠希瓦艾什领地的一侧,他爬到半山腰,从没有岗哨的地方穿过去,在稍高些的地方顺着马道前进。夜深了,路上空无一人,情报中,所谓的“押运队伍”大概与他同时出发,也就是凌晨一点到四点这个区间内通过马道,但午夜与三四点钟一样是漆黑一片,这时,就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表是不是坏了,他们是不是已经过了的杞人之忧。讯使揉了一把脸,继续前进。他要到马道大约后四分之一的地方,那时途中的疲惫达到极限,而到达的希望又尚渺茫,是人精神最松懈的时候,他就埋伏在那里。夏日肥嫩的草叶被他踩断在脚下,发出吐泡泡似的啵啵脆响;夜露沾湿了靴筒和裤腿,他和恩希亚曾经起得早早,用小杯子收集草叶上的露珠。他用拇指擦了一下马刀的刀镡。

一个人影如约在三点多钟时出现在他脚下。

跃下,趁目标惊慌地左右张望时捂死他的口鼻,割喉。尸体像麻袋一样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甚至连呼吸都没乱。难道二小姐的复仇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完了?讯使突然觉得浑身一阵发冷,日出之前是温度最低的时候。他把死人翻过来,要割下脑袋复命,等伸手抓住那人的耳朵,他的心猛地一沉:这人的双耳间距明显较宽,耳轮也更小,不似依特拉,却像个库兰塔!

没等他定睛看清尸体五官面貌,颈侧一凉,刀刃已经贴了上来,讯使一记肘击,滚地闪开,回刀便砍,却被来人一格,瞬间化解了攻势。照片上平平无奇的脸被一线微光照亮,那人手中的匕首一刃是冰冷的精钢,一刃却是漆黑,半透明,深处隐隐涌动着一股金红火光的源石。讯使努力不让交织的狂怒和恐惧乱了心神,却依然忍不住喝道:“为什么要害她?!”

刺客不语,举刀再攻,讯使一凛,不再试图交涉,全力应战。那人避开一刀,矮身扫他下盘。他一侧身子,抽刀回护,杀手顺势逼近,直击面门,诱他横刀,疾步上前,从他身前直取喉管。所谓兵刃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讯使奋力偏头,堪堪躲过,只在脸上蹭了一道,又提刀去刺他肋下。刺客侧身避过,突然开口:“你用的是直身剑的路数,不是你父亲教的,是跟大户人家的教头学的。他们待你不错。”

“我父亲很早就死了。希瓦艾什就是我的家人。”

“你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把刀,我也是。为他们的争斗同族相残,不值得。”

“为了她,值得。”

刺客猛扑过来,这场战斗已经由某次阴谋暗算演变成一场为了逃生与“血酬”的正面厮杀。刺客在这时不占优势,但胜在经验。讯使砍中了对手的肩膊,刺客的匕首则扎向了他的小腹,虽然有厚实的防水布料挡着,又躲闪及时,但刀刃还是在他肚皮上留下了一道不小的口子。一道锐利的香味直冲鼻端,是刚才一刀伤到了他的香腺,这清晰无比的血脉的烙印让刺客冷笑出声,既有轻蔑,也有悲凉:“乌萨斯、菲林和鲁珀撕咬,流血死去的却是依特拉!王位上的人像车轮一样换,可依特拉永远就是给驱赶、取香、买卖!为人奴婢难道还有荣耀吗?区别不过是做楼里的猫,还是院里的狗罢了,就算为他们尽忠而死,他们也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讯使没有回答,只是挥刀进攻。希瓦艾什家在他的记忆里,是清晨的热茶,深夜的灯火,是角峰香喷喷的饭食,管家急匆匆的脚步,是大小姐纺车嗡嗡的歌唱,年轻的老爷优雅的剑舞,是她理直气壮、无所畏惧的声震长空的欢笑,还有那寒冷、黑暗、惊惶失措的漫长日夜后,那天堂般降临的温暖和光明……他听得到恨,心里却是爱,他想,应该是世界变成一个没有主子和奴隶,贵族与贱民的地方,而不是让一个屋顶下的一家人各奔东西!

刺客已显颓势,懒洋洋地招架着他的进攻,却还温声道:“你已经不是一把刀的状态,而是一个人的状态,这样战斗,杀了你的不会是我。”

“我当过太多次刀,只有这一回,我必须是个人!”

“那好吧。”杀手的身子往旁边一让,“愿喀兰赐你安息。”

石头在黯淡的黎明里是漆黑的一片,然而绝壁之下,是一潭冰冷的深水般,更黑,更沉,仿佛在吸着他坠落的黑暗。身子没有了重量,连带精神也跟着一片恍惚,他想,或许在错杀那个诱饵的时候,他作为刀具的那一部分就已经分崩离析。血酬的誓言要求至少一个人的性命,只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

如果我死了,她会哭吗?他想。他有点想要她为自己难过,却又不想她为了自己掉眼泪。

“喀嚓!!”

锁链的轻响在一片寂静中如一个炸雷在耳边爆开,讯使只觉天旋地转,肋下剧痛,已被精钢打造的钩爪撕裂了衣衫;突如其来的拉力像一记闷棍敲在了肚子上,他眼前一黑,摔得骨头都要散架,却是在坚实的地面上。探险头灯的白光让他本能地遮住双眼,但他听到了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嗓音,因为他闻所未闻的暴怒而有些变了调:

“不许碰——我的——讯使哥!!!”

刺客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无奈:“小姐,您刚才那一下的伤害比我这么半天加起来的都大。”

恩希亚没理他,扶起讯使,解开锁链,在看到伤口的时候“哎呀”了一声,转头狠狠剜了刺客一眼,急道:“够了,讯使哥,咱们回家吧!”

“还不行,此仇不报,我不能回去。”

“杀人者的果报才是被人所杀,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伤了他,够了,现在你也受伤了,我不想这样。快走吧!”

“他让你受了苦,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恩希亚无可奈何地笑笑:“那就让我跟你一起战斗吧。被背叛了的是我,受伤的也是我,要说的话,我比你更有报仇的理由。”把冰镐攥在手里,站到他身边,拉开架势,沉声道,“放马过来吧,但你要碰他一下,就先尝尝我的镐子!”

刺客看着并肩而立的少年和少女,张张嘴,又闭上,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扬手,源石刀刃在熹微晨光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坠入了深谷。他解开衣襟,把手臂从袖子里掏出来。漆黑的源石晶簇像一把把从里向外刺出皮肉的刀子,已经蔓延到右侧胸膛,好似一身式样诡异的铠甲,依特拉男子在二人震惊的目光中苦笑了两声,阖起双目:“动手吧,小伙子,但答应我一个请求:把我无头的身子带到雪线上,丢进郎卡山的冰缝里。我不想让它玷污圣洁的河水。”

“圣洁的河水……?”

“你是菲林养大的,连这都不知道了。郎卡山是白河的源头,就是现在白河口林场的白河。她过去叫拉姆河,是依特拉的圣河,她哺育了两岸所有的寨子,也水葬了那些寨子的死者。那些寨子如今还在不在,我不知道,可若我的尸体从这里落进河谷,圣水就成了毒水。我不想毒害长眠的母亲和父亲。”

杀手有着与自己一样的青碧眼珠和乌黑头发,只是因为年纪和病痛,他的耳尖两鬓已经花白。

讯使摇了摇头,收刀入鞘。恩希亚同样放下了冰镐,两人对视一眼,转身拐上了下山的路。太阳升了起来,他们看见刺客的影子向他们挥了挥手。

这是夏天了。雪山上的植物抓住这短暂的光与热的季节,像疯了一样绽放出大捧大捧的花朵。绯红鲜黄绛紫洁白的高山杜鹃夹道开放,像熊熊的山火,把一件血衣往里一扔,谁也不会发现的。这条路下山的镇子有希瓦艾什斥资修建的火车站,一直坐到底,就能到大宅所在的牧场。恩希亚压低帽子,讯使戴上雪镜,但这伪装根本没有必要:熙熙攘攘的人流把检票员的眼睛都看花了,又怎会想到这里混着希瓦艾什家的信使和二小姐!

他们买的是二等车,不对号入座。恩希亚蹦蹦跳跳地抢了后排靠窗的位子,又大声招呼讯使来坐,引来无数埋怨的目光。讯使一坐下,车就动了,他趁机问恩希亚:“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运气好呗,我其实哪想找你啊,就记着哪条线最快,翻到路上,有的是时间慢慢找。我就从盘山公路那侧直接插到了最近的营地,然后顺着那条路直接上,直接从山脊翻过去。也算我运气好,还在往下降呢,就看见你在和那个大叔打。我的乖乖!吓死我了!要不是我手快,现在掉在那河谷里的就不是他是你了。我跟你说啊,登郎卡山的人多,但夜攀还这么快的可没几个,要是当初计时了就好了,没准又是一个……”

她感到肩上微微一沉。

讯使,她的小依特拉,在完成了又一次艰难的任务后,靠在她身上睡着了。他闭着眼睛的样子显得比平时幼小了好多。不对,他只是露出了任何一个十八岁的青年该有的样子,就像刚入营的年轻兵士或者新式学校的学生,在一次紧张的操练或者大考之后,浑身轻松,心满意足地依偎在爱人身边,含着笑意,打起瞌睡的样子。她戴在他耳朵上的杜鹃花还没有落,是淡红色的,像姑娘薄妆的嘴唇……

她凑上去,轻轻碰了一下。花儿掉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