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正在打点她去罗德岛的行装。路上七天,一个疗程三个月,又不知道有多少疗程,而且不像移动城市那样有稳定的物资供应,有钱也未必能买到东西,条件更不如家里……比当年银灰出国要操心的事只多不少。恩希亚瞧着包山箱海,一个头两个大,又遍寻不着讯使,只觉浑身上下都痒痒的难受。坐下,烦;抄手站着,烦;满屋子走来走去,越走越烦。她总觉得这一屋子人好像都在有什么事瞒着她,秘密的像暴雨前的湿气黏在皮肤上,使人透不过气。一把拉开房门,管家闻声回头:“二小姐去哪?对了,你的装备已经打好包了,爬山就先不要想了。”

“我下楼转转!烦!”恩希亚没好气地吼回去,噔噔噔地跑到院子里。夏天到了,草原上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暖和的风带来花香和牧羊女的歌声,但不好意思,她恩希亚·希瓦艾什就不是那喜欢这些花儿朵儿的人。靠在大宅斑驳的石墙下,她重重地呼了口气,感到石棱抵着背心,硌得生疼。那时候她也不明白“手点”“脚点”“抓、抠、拉、推、张、蹬、挂、跨、踏”什么的,怎么就凭着一股劲儿上去了呢?恩希亚退开两步再看。曾经一片坑坑洼洼的墙,在现在的她眼里像一张路线交织成的网。她选了一处高度合适的抓点,向上攀去。

有些点小时候爬过,对现在的她来说小了;有些踩不住,抓不着的点也能够到了;有的点消失了,也出现了新的点,这仿佛亘古不变的大宅原来也被时光留下了痕迹!小时候以为多么了不起的征途啊,没几下就到了顶,恩希亚坐在大宅二楼的女墙上,鸟瞰脚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想,原来是讯使老母鸡似的身影不在了。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快乐烟消云散,她叹了口气,在墙头上站起来:有讯使和角峰他们在,这些危险动作想都别想。从墙头的“垛子”上,可以走上房顶,顺着爬到屋脊上,往前走,是碉楼的主体,有顶层通体镀金的攒尖顶的就是家里的经堂,那里曾经供养着喀兰神龛和八个给家里做法事的僧人,但银灰在出国前,把僧人都请走了,经堂也被锁了起来,再也没人进去过……

但她听到了轻轻的诵经声。

恩希亚以为那是附近寺庙的颂唱,凝神谛听。声音低沉,是个男子,但只是寻常说话的音量,与僧侣中气十足的嗓门迥然不同。她悄悄凑近经堂不过书本大小的窗口,听见了那男人祈祷的内容:

“……喀兰啊,我已犯下,而且还将犯下无数不可饶恕的罪孽,此罪之故,咸归于我,请将一切报应加诸我身,不要累及我无辜的家人;请您照拂您拣选的圣女,在我仇敌的巢穴守护她,她是您最虔诚的仆人,最善良的使者……”

那个跪在蒙尘的神龛前,点着一支香烛,俯首叩拜的,是哥哥。是那个从不回应寺院的募化,不供养一个僧人,甚至连亲生父母的牌位都不祭奠的哥哥。神的臣民们攫去了希瓦艾什家拥有过的一切,是他用手,用牙,用笔,用剑一点点再把它们夺了回来,这样的他,没有仰赖神祇的必要和理由。但是此刻,在经堂里像无数谢拉格人一样,祈求宽恕和垂怜的人又确实是他,把他抓不住的命运,望不见的未来,一一诉说……

“阿爸,阿妈,恩希亚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请你们在天上看着她,帮她战胜病魔;还请喀兰保佑……讯使,他已去取他的‘血酬’,愿他平安归来,别让恩希亚伤心,愿这荣耀归他,因果归我……”

喀嚓一声,恩希亚脚下的瓦片滑掉了,念诵声戛然而止,她当机立断,溜下房顶,滚翻着地,把小冰镐卡在墙垛上,放出主绳,直接下到院里,开始四处搜寻角峰的身影。丰蹄盾士正在院门外心不在焉地巡逻,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恩希亚径直拦住了他:“角峰叔,讯使哥到底去哪了?!”

角峰浑身一悚,大声道:“不知道!”

“真不知道吗?”

“真不知道!”

“角峰,你真的不会撒谎。”

那一刻,荣耀近卫在二小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老爷眼中的寒光。向一个希瓦艾什隐瞒什么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啊。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说:“讯使有句话让我转达二小姐:‘心爱的姑娘受了委屈,若不能亲手使欺侮她的人血溅当场,我又怎么配做个谢拉格的男子汉?’然后他就走了,但去了哪,我真不知道。”

恩希亚咬着指节,眼睛里涌上了泪水,但没有流下来。沉吟片刻,她扭身便往外走,角峰吃了一惊,拦在她身前:“二小姐,你去哪?”

“去找他!”

“可他在……”

“打听打听就有了。路上没事,我自己有钱。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冒这个险!”

“二小姐,您不能去!大小姐已经不在了,老爷不能再失去您!”

“我没那么容易死。别拦着我!”

“就算如此,也不合礼数!从来只有女子望着男人,不能让男人望着姑娘!”

“礼数?!我连圣山都敢爬,你还跟我讲礼数?!”

“恩希亚!”背后传来银灰的怒喝,“回去!”

“可是,哥……”

“回去。”银灰指着楼上小小的窗户,一字一顿道,“回,你,房,间。角峰,送小姐回房。”

恩希亚瞪了银灰一眼,恨恨地走向碉楼。角峰跟上去,低声宽慰道:“小姐,别担心,讯使他很强,不会有事的。”

“可是不做点什么,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就在家等他吧,让他一回来就能看见你。”

“可是,万一他真的……!”

“那就等他的人头。”

角峰说出这话时无比沉静庄严的神情,让恩希亚失去了反驳的力气。那位仿佛从来没有年少轻狂过的强壮卫士,以与外表不相称的温柔口吻轻声说:

“二小姐,只有这一次,您必须在这里等他。这是一场只属于讯使的试炼。勇敢的心告诉他去做,强壮的手来把它做成,明亮的眼睛让他不会为所做后悔,只有得到这三样东西,一个男子才真正算是成为了男人,而不自己从头到尾经受这次考验,他是得不到这些的。老爷出去的时候,夫人等着;少爷出去的时候,大小姐等着;现在讯使出去了,而您就是那个等他的人。”

“考验便考验,为什么总要有个女人在家里等?”

“姑娘的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指引勇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