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早上起来,看到窗外一片洁白。

十一月底的第一场雪,意味着今年的冬天早早地到来了。

雪很漂亮。

小时候非常喜欢雪。

因为雪洁白无瑕,能把世上的一切通通变为一种颜色。我觉得它是纯洁的象征。

而且下雪的时候父母总是特别宽容,我也得以有出去玩的机会。

急不可耐的我被裹成北极熊放了出来。

打雪仗,拿雪做雕像,最喜欢的还是堆雪人。

用两只小手团成的雪球,在地上滚啊滚,滚啊滚,最后可以变成一个比我还高的雪人的肚子,想想还是很神奇的。

欢快的日子终有尽头。

某一年冬天,当我像前一年一样滚雪球时,我旁边的孩童们叫我“姐姐”,我知道我已经不是能够尽情玩雪的年龄了。

而那一年的冰雪消融之时,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沾满黑色砂子的冰和覆盖了一层棕色的雪,感觉像是神圣的东西被玷污了,它们是肮脏和污秽的东西。我连忙跑回家,也不管会不会滑倒,只想快点逃离那个地方躲起来。

从此,我再也没期待过下雪。

三十四

走出家门,向你平常上车的车站走去。这是昨晚我们约好的,我们今后每天一起上学,不见不散。

天刚蒙蒙亮。

独自走在寂寥的街道上。在淡淡的阳光中,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好似“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心中充满了喜悦,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

还从来没有如此期望新的一天的到来,现在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你。

鞋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令人愉悦,这也是因为你吗?

突然想到,这个声音会不会并不是我们的耳朵听到的而是我们感觉到的呢?

声音可以感觉到吗?一定是可以的。

我一边感受着脚下的声音一边缩短着与你的距离。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作为目的地的车站了。这样啊,你还没到啊。也是,毕竟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以上。

等待真的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没有耐心的人做不到呢。

脑中放映着并不算长的时间内与你有关的事情,我又陷入了沉思。自从我假装不说话以后就养成了这个习惯,相当于自己和自己说话。进入这种状态的我能够很久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同时还能在无意识下做一些例如走路、吃饭一类常做的事。啊,这不过是心不在焉而已,或者这种行为也可以称为:发呆。

一直呆到了你喊我的名字。

你穿着蓝色棉袄,看起来更臃肿了,但是肩膀却显得宽阔了。

“早。”

“早。”

“你怎么来这么早?”你的声音真好听,透露着无限温柔。

我看了看手机,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便笑着说:“你来得不也挺早的吗?”

“你几点出门的?多睡一会儿比较好,下次可不许这么早过来了。”

“嗯,好。你也是。”

就算是这么说,你我还是会提前碰面,最后稳定在提前十五分钟左右。

三十五

那天,第一次上课时睡着了。

这是前一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又醒得很早的后果。

虽然,我也想和以往一样保持清醒,集中注意力一边听课一边完成上节课留下的作业,不过没有超过三分钟,就想着“真羡慕你啊,上课的时候可以看到我而我要想看到你还得回头”这种大脑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的事倒在了桌子上。

三十六

我们已经成为一对公认的恋人了。

我们也不再会师车站,而是直接一起离开学校。

突然觉得生活变得简单得多。

恋爱果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人们对于美好的事情总是格外宽容。

我们无论做什么几乎都一路绿灯。

比如说我们能够在中午吃饭时一直坐在一起。

而和你一起厮混的同学们见到我时也会笑嘻嘻的,明明之前是毫无联系的人。

他们也不再留你在放学后玩闹,反倒是常常我在看你耍宝的时候你被他们催着和我一起回去。

三十七

老师找我们谈话了。

意思很简单:你们俩期中考试都考得还不错,希望你们能保证恋爱不影响学习。相互鼓励,再接再厉。

果然如此,老师要说什么我在谈话前就猜到了。本来这所学校就不在意这方面,我的成绩又足以成为这个学校的宝贝,自然对于我老师也会宽容一些。

老师的意思是以学业为重,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在学业和你之间肯定会选你。本身我就没有什么目标,我为什么要学习呢?我只是因为我能把学习这件事做好所以我就把它做好了。而你大概也是一样,考上二本应该毫不费力。

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希望你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希望你的未来更加广阔,所以希望你能积极地学习。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你的事会更让我担心。

我把这些和你说过这后,你说:“反倒是你的功课更令人担心,以你的水平不应该局限于这个普通高中。我倒是无所谓啊。”

那么我们就为了对方好好学习吧,不是为了自己哦。

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

三十八

成为恋人之后的第一个星期五晚上,我们还是牵手了。

我们一起回家的路上,你总是会保护着我。走斑马线时,每次都是左看看右看看,有时候还会催促我加速前进。

那天我们走过回家路上诸多斑马线中的一道时,有一辆右转的车子直接冲了过来。

我想着前进的同时又想着后退,不知道如何躲避这辆车子。

你反应迅速,抓住我的手腕直接带着我冲向了对岸。

心又回到了肚子里。我快走几步,把你甩了好几米。被抓住的手腕还留有证明你用了力气的疼痛感。

在寒冷促进的血液循环下,我的脸颊发热。不,应该不是这样。一想到你刚才的动作就有如电流通过身体。我呼吸了几大口空气,希望心跳能慢下来,但也是枉然。

我的脑中一定有一群恶魔,他们在大叫着:“牵手吧!牵手吧!”

我停止前行,回过头来。你也停下了脚步。我盯着你的前臂。

我抱起你的胳膊,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你的身上。

“这没法走路了啊啊。”你头转了过去,没有在看我,但是我能看见你也脸红了。

最终我们还是正常地走下去了。当然,是牵着手的。

三十九

那天晚上,你问我第二天去不去网吧。

你告诉我,你几乎每个周末都去网吧,你的几个朋友也是一样。他们都是你的小学同学,少的六七年,多的和你认识了有十年了。你们并没有提前约好,只不过很自然的每个礼拜一起游戏。去的一直是同一家网吧,这都成了你们的习惯了。

我说好。

我们商议好了第二天下午你来我家接我。

在不穿校服的日子与你相见,找衣服又耗了我很多心思。

不上学的时候我也不大出门,出去也就在附近散散步,也不会见什么人。

很久没有买衣服,我自己也把这件事忘了。衣柜里能拿得出手的衣服不多,不是旧了就是小了。

最终还是挑出了一件天蓝色毛衣,一件白色羽绒服,一条牛仔裤,都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衣服。

第二天是个晴天。

吃过午饭,我在家里坐立不安。

我把父母房间里书架上的书拿出来读。四个两米高,半米宽的书架上满满的全是书。所有书我都读过至少一遍,我经常重读他们打发时间。读书的时候时间似乎加速流逝了。每次重读都有新的感受。

而现在却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你的事。一次次的把书抽出来翻了翻又塞回去,直至门铃响起。

我急忙穿好衣服下楼。

那天路上,我们说了什么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除了那一句:“你真漂亮。”

你真够坦诚的,但是那时的我连“谢谢”都没说。

四十

“维维,不错么,真够可以的。”

这是你的朋友们在你把我介绍给他们之后说的话。老实说我有点失望,因为觉得太老套了,和书里看到的情形无异——如果一群朋友中有一个率先结婚,那么会受到其他人的揶揄。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匪夷所思:那时候的网吧竟然能大张旗鼓地允许未成年人入内。而且是一家有正规营业执照、环境还不错的网吧。

一开始,你们并没有理会我。你们玩你们的,我玩我的。不过,你们的声音总是从旁边传来:怒吼、咆哮、喝彩……最后庆祝胜利。我不禁对你们玩的是什么感到好奇。

你们胜利之后,有人看了看我的屏幕,问道:“这是什么啊?”

我回答:“QQ音速,是一款音乐类游戏。”

这还是我在初中时的朋友向我介绍的游戏。瞒着父母偷偷下载了,只不过随着父母的死亡被我删掉了,连安装都没进行。

突然想起来原来我也有过身边有普通朋友的时候哪。

你们的第二局开始没多久,我索性关掉电脑,坐在你旁边看你们玩。

你们输了,虽然我不会玩也看不懂,但是从屏幕中显示出的局势和你们脸上不甘的表情能得知你们输了。

有人提议:“别玩了,我们去唱歌吧,就当为维维庆祝。”

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事:你们玩的游戏叫DotA,是Defense of the Ancients的缩写,可以译作遗迹守卫战,是一个由两方共十人进行5v5对抗的游戏。

四十一

我是第一次去KTV,最大的感觉就是喧闹。

你们要我唱歌。我会唱的歌很少。我想起了不久前刚听过的《最初的梦想》。当时听到的时候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

“把眼泪种在心上,会开出勇敢的花。”

一开始唱的时候,有人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好吧,我知道我唱得不好听,不过既然唱了,就要硬着头皮唱下去。渐渐的,我把自己的精神投入进去,也无暇注意他人的目光了。

唱毕,才发觉自己的眼里有液体在转圈。你们全都叫好,都说我有气势,有感情之类的。我被你们独特的腔调逗笑了。

在你操作了几下之后,屏幕上出现的是《逆鳞》——周杰伦。

“维维要独唱了。”你的伙伴之一说道。

你拿过话筒:

“我只有一种容貌,我就是永远不会倒。

我就算逆境环绕,我面对也要带着笑。

我只有一种咆哮,我要让他们都知道。

我生命再怎么粗糙,我都要活的很骄傲。”

这首歌,我相信是为我唱的。

热闹和喧嚣只是过眼云烟,真正的深意在其中沉淀。当时唱过的再多的歌,现在能想起来的也只有这两首。

四十二

与同伴们分别之后,又回到了如往常一样的你我二人同行的世界。

我说:“他们叫你维维啊。”

“啊,是啊。”

“那我也叫你维维好吗?相对的,也从我的名字中取一个字,你叫我吉吉吧。”

“……好的,吉吉。”

话是这么说,不过之后你也没用过“吉吉”称呼过我。我也没再提过这么令人害羞的事,不过却和你的朋友们一样称呼你为维维。

四十三

第二天你早早地便来到我家。

昨天我说:“明天我们一起过吧,就我们两个。”

我邀请你今天早上来我家开学习会,让你把课本和书带上。你答应了。

除了课本,你还带了一袋苹果过来。

没过多久,那袋苹果都变成了我的教具。

我将苹果抛给你,演示苹果的轨迹,演示速度的分解。

好像砸牛顿的也是苹果来着?

你做了会儿作业就没再学习了。看着你慵懒的样子,我又找了本书给你,你笑着说欧·亨利还没看完呢,真没想到《麦琪的礼物》和《最后一片常青藤叶》竟然出自这个讽刺小说家之手。我看到你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地在那看书,一股开心的心情从心中自然地涌出。我忍住不让自己大笑出来: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这就是我想要的家庭!我多年的心愿就是这么简单。如果能和你组建家庭,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四十四

下午,我们去了离我们两家不算太远的植物园。

植物园里一副萧瑟破败的景象,只有松林那边才有墨绿一片。

松林旁有一个门球场,球场里空空如也,只留有几只铁制的球门突兀的立在那里。

植物园中有一湾湖,湖上有一座吊桥。

我们围绕着园中的湖一路走一路聊,植物园里很少有行人走过。

夏天的时候,这里应该会有很多人吧。

也不到深冬的时候,湖面上没有结冰,只是没有波澜的静止不动。

不过,周围的景色都不重要。

说到底,人是自己决定幸福还是不幸的生物。

不管周围的环境怎样,无关周围一切。

不管他人说什么,不管他人怎么看,只要自己认为自己是幸福的,那便是幸福的吧?

尽管这种幸福可能很愚蠢,尽管这种幸福比起不幸来很渺小。

所以,此刻你站在我的旁边,就是我的幸福了。

走累了,聊累了,我们找到一张长椅坐了下来。我们默默地凝视着湖面。

我模仿书中描绘的情节,把头枕在你的肩上。

四十五

是的,模仿书中的情节。

包括之前的互相取爱称,甚至可能还包括之前的牵手,是我自主意志的产物吗?

什么是情感?

以我的想法,这些事情应该是感情抑制不住的时候自然发生的。而不是像我这样:因为我觉得应该这样做,所以我这么做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是我自己的情感在作用吗?还是假戏真做了呢?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分别之后想要见到你。

这似乎很平凡,也就是说我是有与一般人同样的情感了吗?

这样的生活,我确实是希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的。

四十六

事实也如我所愿,直到期末,我们一直一起度过。我们在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一起走过的足迹。我家、那家网吧还有植物园,是我们一起呆着的时间较长的三个地方。

你和我说起,那名被欺负的同学曾经去你家玩的事。

我心想,连我都没有去过呢。

我以你来过我家为理由,提出了也要去你家看看的要求。

你思索半晌,拒绝了。

我忽然想起,你的家庭和我曾经的家庭很像,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也没再提过这事。

我有点懊恼。我竟然忘掉了你我身上的枷锁,竟然没有体谅你的心情——可能你是为了不伤害我才不带我进入你的家庭的。

你说过,你的那些从小玩大的朋友算是你的家也不为过。这样说来,我不是已经见过你的家庭了吗?

四十七

我们去那家网吧的时候,你的朋友们总是会说你“重色轻友”之类的话。

确实,我所知道的你现在和他们一起玩的次数要比之前少很多。不过,我们都没有在意这些事情,都一笑而过。

和第一次一样,我时而自己玩,时而看你们玩。我被你们的激情所吸引,被你们为了获取胜利而付出的牺牲和努力所感动,被你们能够坚持到逆转的那一刻的气势所震撼。

我也想学怎么玩这个游戏,便央求你教我。你向我讲了一通关于重甲轻甲之类的问题,我听得一头雾水——理论教学以失败告终。

我们一起试着玩了一把,你在那边打得热火朝天,我自己在角落里研究半天,什么名堂都没捣鼓出来——实践教学也以失败告终。

只好作罢。

四十八

你是我的初恋。

我问过你,我是不是你的初恋。

你吞吞吐吐:“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恋爱……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女孩一直喜欢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她单方面地黏着我,我们也没有确认或者承诺什么。”

失落吗?不失落吗?

心中泛起一丝丝涟漪,口中却只是一句带过:“哦,这样啊。”

四十九

能在你身边,我知道这已是无比的幸福。

尽管如此,还是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欲望。

困惑、不安、嫉妒也交替出现。

想想之前那个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什么时候我也变得这么俗套了呢?

我现在还会看不起这种“俗套”吗?

对于困惑、不安、嫉妒,慢慢的,我似乎已经开始习惯。

什么是情感?

原来我是有情感的吗?

五十

期末考试后的第二天,姑姑要我去她家住。

“不去。”

她说:“因为我家离你学校远,所以上课的时候你一个人住就算了,放假的时候又不用上学,就在我家住吧。”

“不去。”

“就当来我家玩了。”

“不去。”

“来我家你就不用自己做饭了。”

“不去。”

“来吧,我还给你买了新衣服。”

“不去。”

“来嘛,又不多你一双筷子。我们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

“不去。”

“你弟弟也放假了,来帮忙辅导他学习。”

“……我考虑考虑。”

我不愿意单单让他人怜悯我,而使我受到恩惠。

五十一

挂掉姑姑的电话后给你打了个电话。

你说你也要离开这个城市回老家过年,过不了几天就要走,过不了几天。

你问我要不要这几天出来玩一下。

我拒绝了。

莫名其妙的,不知道为什么的,在我急忙挂掉电话后,忍住的泪水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争先恐后地投入地板的怀抱。

我们是那么得脆弱。就算我们度过了一个多月的近似乌托邦的生活,我们还是要向譬如年龄这样的现实低头——我们太小,只有十五六岁,还不能真正的独立——就算因为我们家庭的原因,没有人管我们,平时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区区过年就能把我们分开。

下巴上悬挂有一滴清凉,痒痒的。用手背抹去。感觉最近我似乎忽然恢复了流泪这项功能,是不是为了把过去十年的份补回来,才流的这样多?现在的我是过去的我所厌恶的人,自己都觉得矫情。

收拾了要带走的东西,登上驶向姑姑家的地铁。

在地铁上想起来了,十几天后是你的生日,不过那时你还在老家,我们肯定是见不到了。

五十二

姑姑和姑父是普通的上班族。

他们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他比我小三岁,上初一。

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很和善。

“姐姐成绩很好,每次都在学校考第一,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就问。”

我摇摇头:“不是这样,不过是一所普通高中的第一。你的目标要高一点,希望中考能考出好成绩。”

是的,这次期末我又是第一。而你的成绩也是和上次一样,没有多大变化。

五十三

每天姑姑和姑父去上班之后,就留我和弟弟两个看家。

弟弟有假期作业要做。

我一边做作业,一边回答弟弟不懂的问题,一边开小差想你。

高中布置的作业要少很多,课本我也不想看。我多出来的时间用来改弟弟写的作业和教他下学期要学的知识。

他会弹钢琴,我向他学习弹钢琴。

五十四

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只是没有你。

但是安稳平淡美好的生活似乎都不会长久。

这次是我自己发飚了。

年三十晚上,我突然觉得非常难受。

当初决心一个人住的时候,给自己的理由是:别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家,只有这里是,而且当我的家人(只有我自己)住在里面的时候才算作家。

不过我现在发觉可能这个理由是不准确的。

可能我选择独居并不是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吧,而是这里的人们是一家人,这种温馨的感觉会将我灼烧。

当我们在看春晚的时候,我突然丢下一句“我出去散步。”就从惊愕的姑姑一家中逃离了出来。

冷;冷清;街上较少行人。

跑。跑累了就走,休息好了就继续跑。目标是那家网吧,虽然理智告诉我你不会在那里。

刚开始跋涉的时候,还经常有一两辆车子疾驰而过,也能看见街道对面有行人陪我前进。等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半晌不见一辆汽车,行人更是无迹可寻。

繁华的大都市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大年三十,人人归心似箭,而我又能归向何处。

抵达终点。那家网吧没有停止营业。推门进去时,看店的收银员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没有说什么。网吧门口处的时钟显示的是十点半。下意识地想找手机。啊,抱歉,今天的我不能回复你的短信了。啊,抱歉,我也没法完成每晚一通电话的约定了,姑姑。

数了数,可以容纳三百人的空间里只有三个人坐着。因为除了门口的灯以外的照明都被关掉的原因,那三张面孔上映出了屏幕的光亮,有点渗人。我并不害怕,对于他们我甚至产生了亲切感。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是无“家”可归的人。

我在角落中找了一只沙发坐了下来。就这么坐着发呆,黑暗反而令我更加清醒。

想你,想父母,想姑姑一家,想这一年来发生的能想得起来的所有事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摸了摸口袋,钥匙竟然被我带了出来。

起身往家走去。

路过我经常买面包的那家小卖铺时,看见灯还亮着,有声音传出来。我敲了敲门,经营卖铺的婆婆看到是我,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一股暖流刚要升起,又觉得不能容忍这样的自己。书上说我们很容易对陌生人的帮忙产生感激之情,而对亲人的付出视而不见,现在的我,是不是就处于这种状况下呢?

我平静地说:“请借我打个电话。”

我进到房子里面,平日能看到的货物和货架都不见了,仿佛这里就是一家普通的人家。婆婆一家正在看电视,似乎春晚刚刚结束。

姑父接的电话,他告诉我姑姑出去找我了。我怀着对姑姑地歉意向姑父报了平安。我告诉他这是借来的电话,并以此为借口迅速挂断了电话,迅速地逃离了这另外一个温馨的家。

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了。

五十五

大年初一返回姑姑家,姑姑并没有责骂我,也没有询问我都去了哪里。

“希望你能把这里当自己家,希望你如果有什么困难能和我说。”

如是说。

相反的,弟弟倒是和我说了不少话。

“姐姐,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不,不是这样的。”

“但是我爸妈都觉得你可怜。他们小心翼翼地护着你,怕一不注意把你伤着了。”

我可没有那么弱。

“所以他们不说你,不敢说,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坏了事。”

“我知道。”

“我爸妈在商议让你一直住下去的事。不是现在才提出这个话题的,从一开始就有这个说法了。”

这个一开始应该指的是去年三月份吧。

“但是他们不会去管你。管不了,这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了;不用管,你的成绩一直很好,即使你不怎么学习到处玩。”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

“姐,你自己和我说的。”

有吗?

“现在是如此,所以你昨晚跑出去他们不会说你什么。如果你今后一直住下去,可能他们也会继续放任你。”

“……”

“你会在我家住下去吗?”

“你是怎么看我的,觉得我可怜吗?”我反问。

“你是一个可怜的人,因为你放任自己。”

之前一直把弟弟当作孩子,没有意识到他也在成长,没有意识到他是我的同龄人。

“啊哈,小大人。如果世事都和你想的一样,人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年长者自然有年长者的从容:“你曾经花费时间考虑过有关自我的问题吗?”

之后,我忽然想到,也许弟弟他是带有另一种异常的人。

从那天起,他开始用“吉姐”称呼我,换掉了一直以来的“姐姐”这个称呼。

五十六

年结束了。

你也回到了这个城市。

这个城市,几乎是一瞬间地,恢复了原本的繁华。

重新与你见面的那一天,我的嘴就没有休息过。

不是在和你说话,就是在边听你说话边笑。

自然,姑姑一家的事和你说了,是否继续住下去的问题也和你说了。

你很支持我把家搬过去。

这出乎我意料。

我原本以为你一定会舍不得我走,劝我留下来。这样我就有拒绝姑姑的底气了。

你说如果我一直住在那边,虽然不能一起上学了。但是能够有人照料,能够吃上可口的饭菜……

总之,好处要多少有多少。

五十七

最后的决定是搬家。

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是好是坏,现在的我也说不清楚。

从现在来看,我是有点后悔的,也产生过“如果当时真的一个人一直住下去会怎样”这样的想法。

不过,这并不代表如果我独居就不会后悔。

是啊,这就是让人难以取舍的抉择。

这个世上没有如果。三岔路口就在面前,我们只能选其中的一条路走,而且我们不知道另一条路通向何方。

从这个角度来说,对于自己做出的决定,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后悔,就是在否定已经确定的事物——我们的曾经。而肯定的事物就是那另外一条路。而那另外一条路什么都不是。为什么我们要在意一件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五十八

一直到开学前的这些天,我们几乎每天见面。而每次的活动都是去那家网吧看你们玩。

我总是第一个离开的人。我离开后就回到原来的家,装上一些衣服、杂物和书,把它们带到姑姑家。如此重复了几次,搬家的工作就完成了。

你们要一直玩到晚上。我则是下午五点左右就离开。你也没有和我一起走,也没有留我下来。

你把那本《欧·亨利》和我之后借给你的一本《远大前程》还给了我。你说皮普的遭遇虽然看着揪心,但是完全没有代入感,反倒是我有点像皮普仰慕的艾斯黛拉。

当时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冷淡,明明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却没有在意。

五十九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你告诉我你们下午要像以往那样在那家网吧玩。你还告诉我不要来。

我还是去了,并且告诉姑姑晚上不回去吃了。

你看到了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而我看到了你,却吃了一惊。你的那双大眼睛中泛着死色,没有一点神采。

我像往常一样看你们玩。那天你发挥得非常差。你们没有像平常一样叫嚷,打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打了几局,你对我说,我们走吧。我点点头。你对你的朋友们说了声抱歉。我们在你的朋友们担忧的眼神中走出了网吧。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

谁也没有说话。走了十几分钟,我发现我们快要走到植物园了。

你开口了:

“分手吧。”

六十

我考虑过我们的未来。那是一幅美好的景象。

我也想过我们的终结。但每次都是不一样的情景。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吗?

看样子我是遇到问题就会胡思乱想的那一类型。

只不过无论我怎么想,也没有想到不幸来得这么快。

那一刻的我,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下雪了。辽阔苍茫的原野上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不过雪花仍然坚持不懈地飘落下来。没有风。所以站在这旷野之上也不会冷。我的背后很远的地方有我的家,那是白茫茫一片中的一个小黑点。我现在不过是中途歇息一阵,接下来仍然要向远离家的方向前进。前路、方向未知……

当时我心中所想大概就如同上面描绘的场景一样吧。

“哦,好。”麻木。

“对不起。”

“为什么?”

“对不起。”

“为什么?”

“对不起。”

“告诉我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那次一起去KTV吗?”

“嗯。”

“你那时不是唱了《最初的梦想》吗?你虽然嘴上说你没有梦想,不过还是有的吧,不然不会唱那首歌。”

我默然。

“离开我吧,我只会成为你梦想的阻碍。我比不上你的姑姑一家,他们比我更像家人。我什么都做不到,只会带着你进网吧这种不良地点。”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心脏和大脑都被白雪给冻僵了。

我们还是太年轻了,这就是年少的矜持:

“是这样啊。”

我转身离去。

六十一

从那天起,你每晚必发的晚安短信也停止了。

我的确是有情感的。

只不过我的心要深得多,深到我自己都探不见底,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于是表面上波澜不惊,似乎什么都可以接受,什么都无所谓。

于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对于苦难和不幸没有任何想法和情感的人。

如果一个人真的对于所受的磨难已经麻木,那他怎么会有梦想,或者说欲望?

六十二

我似乎又回到了孤独的状态。

但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是浑浑噩噩地度日。

生活顿时失去了意义,并不知道每天睡觉、吃饭、上学是为了哪般。

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也没有死的勇气。

六十三

好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