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放弃这笔遗产,玛利亚他们就可以安全地生活下去,如果他们想办法得到了遗产的话,他们就可以生活得富裕一点,”辛西娅继续说了下去,“就是这样,没错吧?”

“啥就没错了啊,”一边摆手,洁丽娅一边反驳着辛西娅,“虽然放弃遗产就不会被那对兄弟报复,但是只要他们还处在现在这种环境下,就没有什么安全可言!先不说已经欠的那些债能不能还清,只要玛利亚的老公还去赌博吸毒,他们就没有消停的一天。如果他们不从这个地方搬出去的话,这种卫生条件也是怎么都算不上安全,他们……”洁丽娅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地弱了下去。

辛西娅摸了摸她的头:“你这不是考虑了很多嘛。你想做的其实不仅仅是帮他们得到这笔钱,还有怎么帮他们打破现在的这种局面吧。”

洁丽娅低着头,嗯地回了一声。

“但是,就算他们得到了一大笔钱,又能怎么样呢?”洁丽娅任凭辛西娅抚摸自己的头发,叹了口气,“就算拿到这笔钱,他们还清了债务,但是她们能靠这笔钱找到工作吗?另一方面讲,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太久,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住在这里的穷人’的生活,他们真的能再融入城市的生活吗?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洁丽娅看不到辛西娅的表情,她也想象不出来真正的辛西娅在这时候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知道,这些对话其实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所以……我不能保护他们。”洁丽娅拨开辛西娅的手,抬起头直视着她虚幻的面容,“我不能确定,让自己置身危险到底值不值得。所以在知道这些事情之前,我不会保护他们。”

辛西娅看着洁丽娅的眼睛,她好像并不迷茫,但事实并非如此。洁丽娅只是在为自己的逃避寻找理由,她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值得’,而是有人来肯定她的想法。或许洁丽娅已经习惯了,因为她经历了太多的无能为力,正深深地怀疑着自己的力量,并且畏惧着承担责任。但是只要有一个人说,去帮助他们吧,我支持你,洁丽娅就一定会去。辛西娅是这么相信着的。

“洁丽娅。”辛西娅开口唤着洁丽娅的名字,她说:

洁丽娅突然看到勇者坐在自己面前,然后感到一阵眩晕和摇晃。她赶紧说:“等等,我醒了,别再摇了。”勇者松开洁丽娅的肩膀,坐在旁边看着她。

洁丽娅从睡袋里坐起来,缓了好一阵子,才逐渐想起来自己打算赶在玛利亚出门之前问她些事情。她扭头看了看窗外,太阳没升起来,玛利亚应该还没有出门。洁丽娅在睡袋里做着深呼吸,平复着自己沉重的心跳。

虽然多亏勇者叫醒自己,才在玛利亚起床之前醒了过来,但是梦里辛西娅最后对自己说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洁丽娅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感到心烦意乱。

在清晨的寒意中,洁丽娅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她从睡袋里钻出来,整理好衣服,拉着勇者悄悄走出了玛利亚的家。在门口她问:“玛利亚走了吗?”

勇者摇了摇头。还好,洁丽娅松了口气,要是这还没赶上玛利亚,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天空还是一团黑,现在还不到六点。洁丽娅看了看自己的怀表,又看了看勇者。“为什么你会知道玛利亚平时都是几点出门?”

勇者不会说话,洁丽娅也没想着从他那得到答复。洁丽娅只能猜测,勇者要么一直都不睡觉,要么就是每天都起得这么早。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玛利亚裹着厚实的衣服跨过门槛走了出来。她看到洁丽娅和勇者站在门口,稍微有些诧异,不过并没多问,而是微微点头致意,就从他们身旁走过。洁丽娅叫了玛利亚一声,她回过头来看着洁丽娅,好奇地等待着洁丽娅接下来的话语。

洁丽娅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想好的措词,说:“玛利亚,抱歉,能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吗?我想问你一些问题,是关于……那个,关于遗产的。”

玛利亚看了看表,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问:“我们边走边说,可以吗?”洁丽娅忙点点头,拉着勇者跟上了玛利亚。

玛利亚问:“那么,你们想问我什么问题?”

“其实主要就是一个问题,”洁丽娅说,“我们想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就是说,您想不想继承这笔财产。”

玛利亚说:“非要说的话,我当然是想的,谁会不想要一笔从天而降的财富呢?但要是想到这笔横财的代价,大概就没人敢说得这么轻松了。就像你昨晚说的,我们谁也不知道那对双胞胎会用上怎样的手段,往轻了想,也许是些恐吓和小小的报复,往重了想,也许这代价就是生命了。就算我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也不能为了一笔钱置我的家人与危险之中。”

“所以,您的意思是……”

玛利亚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夜风拂乱的长发,洁丽娅跟在她的身后,看不清她的表情。

“就像你想的那样,为了我的家人,我会放弃这笔遗产。”玛利亚说,“虽然你可能并不适应,但我们其实早已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虽然米娅丢了工作,但是拉凯斯也回来了,只要我工作得再努力些,维持正常的生活并不是多困难的事。而且那对兄弟也答应了,我放弃遗产的话,就会给我一些报酬。虽然不一定很多,但多少能偿还些债务。还债的压力减轻一些,我们生活的质量也能更好一点,所以这个选择也不见得多坏。”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上了护城河旁的街道。洁丽娅说听了玛利亚的话,明白她一定深爱着自己的家庭,考虑了很多事情。玛利亚最终做出这个决定,内心一定牺牲了很多东西。但是这些并不是洁丽娅想听到的东西。她想听的并不是玛利亚为家庭考虑了多少,不是玛利亚做出了多大的妥协,更不是玛利亚多么痛苦地强迫自己接受了不可抗拒的现实。她想听的是玛利亚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洁丽娅说:“谢谢您说了这么多。其实我还有一点好奇的事,只是不知道是否合适。”

“你尽管问吧,”玛利亚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了。”

“好的……我想问的事情可能比较隐私,如果实在不便,您直接拒绝回答就行了。”洁丽娅铺垫着自己的语句,然后抛出了自己为了打开玛利亚的心房而准备的问题:“虽然很抱歉地在您的家庭会议上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为什么那位‘老爷’要把他全部的财产都留给您,却连一分钱都不愿意留给自己的亲儿子呢?也就是说——您和那位老爷,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可能问得有些过于直白了,洁丽娅也不知道这会不会使玛利亚拒绝回答,让她一无所获。但是洁丽娅没有时间一点一点地深入了,她需要尽快得到玛利亚真正的想法。

预料之中地,玛利亚沉默了片刻。“其实这件事,孩子们早就知道了,所以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玛利亚说,“我想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在我作为女仆为老爷工作时,我和老爷相爱了。”

“但如果只是这个原因,还并不足以让那位‘老爷’做到这种程度吧。”洁丽娅赶紧接上玛利亚的话,将对话按自己预设的节奏进行下去,“而且恕我直言,那时您还有一个丈夫,而那位‘老爷’也曾有过妻子,一般来说这并不是个相爱的好时机吧。”她硬撑着说完这句话,最重要的是让玛利亚反驳自己,所以只能用这些过分的话语来刺激她,即使这并非洁丽娅的真心实意。洁丽娅心里打着鼓,担心玛利亚会对自己破口大骂。

“提到他的时候,就说他的名字‘休庇斯’吧,总说那位老爷,也挺拗口的吧。”玛利亚并不急着驳斥洁丽娅抛出的愚见,大概她还只是把洁丽娅看成一个孩子。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在玛利亚看来或许是可以容忍的。

玛利亚说:“你说的没错,我和丈夫一直保持着事实婚姻,所以这是无法辩驳的出轨行为,尤其休庇斯还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大概任谁也不会理解我这样做的原因吧。”

“但是,”玛利亚接着说,“爱情本来就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我和休庇斯的相爱是一个事实,因此任何尝试寻找诱因的行为都必定一无所获。我可以找到很多事情来解释我出轨的行为,因为在那时的我眼里,丈夫实在是太过于无能而丑恶,但是要我找到哪怕一件事作为爱上休庇斯的理由,我都无能为力。”

洁丽娅说:“您这话说得太绕口了,我有点……听不明白。”

“没关系,我简单说一说我们之间的经历吧。”玛利亚说,“也许这更好理解一些。”

“我到休庇斯家做女仆的头一天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具体的记忆难免有所偏差,但是大体的经历,我想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在护城河边的人行道上,三个人慢慢地踱步走着,东方的天空渐泛起了鱼肚白,湖水另一侧的房子里,灯火次第熄灭,城市逐渐开始苏醒。洁丽娅一边走,一边听玛利亚安静地讲着自己和老爷的过往。洁丽娅平心而论,如果主角的身份能稍作修改,这就会是一个更完美的爱情故事。

玛利亚说:“我们做过之后,我又怀了孕。起初还只是一种直觉,但是随着孩子越来越大,我才得以确信,那是休庇斯的孩子,他的眉眼与神气全都遗传了下来。这个孩子是他十几年来送给我的唯一的礼物。生下这个孩子之后,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我像往常一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和他一起经营着那家书店,一切本来都过得很好,我当时想,如果自己能在某一天,也许是一个温暖的午后,在午睡中毫无知觉地和他一起飞往天堂,也许就是最美好的事情了。”

“但是你没能得偿所愿,反而被他毫无道理地辞退,是这样吧?”洁丽娅问。

听到这里,玛利亚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说:“正是如此。在四年前他将我辞退,如果给出任何理由我都会理解,都能接受,但我受不了不告而别,我只能猜想也许是我的工作做得不够到位,或者是找到了更优秀的女仆承担这份工作。我甚至想过,他也许命不久矣,不愿让我为感到过于悲痛,可他却在四年后才辞别人世。”

洁丽娅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刚想随便接上一句,就听到玛利亚又接着说了下去:“我为他辛辛苦苦地工作了十多年,他却连辞退我的理由都不愿意说,更可悲的是,我直到今天,直到现在,还在钦佩并爱慕着他。”

玛利亚用有些颤抖的手抓住裤子,使劲擦了擦手汗,她张开嘴又闭上,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她说:“可是您也并没有自己所说的那样爱他,或者至少不像休庇斯爱您一样地爱他,因为您甚至不愿意继承他的遗产……”

“并不是这样……”玛利亚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开始动摇。洁丽娅握紧拳头,不顾双手在寒风里发冷,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玛利亚的话语,企图用最后一句话将她逼上绝路:“从您的叙述里,我真的听不出来。”

“并不是这样!”玛利亚喊了出来,“我怎么会不想按他的心意收下这笔遗产,在他生前一样东西都没赠予过我!我也像个普通女人一样,期待过他精心准备的生日贺礼和节日礼物!我也幻想过他能像个普通男人一样站起来和我拥抱!我也期待过他能在不告而别之后回心转意!可是这些全都没有,没有!他十六年来留给我的就只有一个孩子!一个他从没见过,靠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可是就连这唯一的孩子,也被人夺走,我也见不到了!”

“我怎么不想收下这笔遗产?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情你们怎么能理解?你们怎么能明白我快乐却悲痛万分的心情!他把他拥有的一切全都留给了我,我怎么能不感到幸福,可是我在他死后才知道这一切,我怎么能不感到痛苦!”

“可是我不能收下,不能!”玛利亚喊得声嘶力竭,她的声音变得沙哑,满溢而出的泪水让她的声音染上了鼻音和抽噎,“我不光是他的爱人,还是一个家庭的母亲、祖母!我怎么能忍心,让孩子因为自己的私欲而承受这种无妄之灾!我怎么敢去收下这份遗产!”

清晨的河畔,洁丽娅看着玛利亚悲伤地哭泣,握紧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

天空已经点亮,但是太阳还未从地平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