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分内之事。洁丽娅这么对自己说。而且要应对双胞胎有可能使用的伎俩,一定会很危险。洁丽娅并不敢冒这个险,何况她一直隐隐约约有一种危机感,那就是女仆已经快要找到她了,这些都让洁丽娅不敢帮助玛利亚。

玛利亚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魔法师,也正是因此自己才能安稳地在这里生活。因此,哪怕再担心玛利亚,自己也绝对不能……绝不能帮助他们。

拉凯斯这时候也开口了:“这个女孩是……?”洁丽娅才想起来,拉凯斯是刚刚回来的,还不认识自己,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一件多么羞耻的事情,居然在别人家里对人家的家事指手画脚,虽然玛利亚默认了她的行为,但这实在是有失体面。

带着极度的羞愧,洁丽娅深深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擅自打断你们的对话,实在是万分抱歉。”

“没事没事,”拉凯斯站了起来,“我就是问一下,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岁数不大啊,难道是老妈在我走之后又生了一个吗?”“怎么说话呢,”玛利亚敲了下拉凯斯的头,“她是洁丽娅,是暂时住在这里的房客。应该是对这些流程比较了解吧,看不过我们刚刚谈话中的幼稚,所以才出来指正我们的。”

“那个……”洁丽娅的心思被完全猜中了,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脸红得不像样,“并没有……”

米娅从沙放上坐起来,插嘴说了句:“小妹妹虽然年纪不大,不过很懂啊!话说回来这个遗产要怎么继承啊,我还啥都不知道呢。”

虽然米娅不知道继承遗产的具体流程,但是玛利亚很清楚,因为在二十年前她就经历过一次了。只不过那时是她自杀了的亲生父母,而这次是相处了十几年的老爷。

家庭会议的内容慢慢从洁丽娅的身上回到了遗产的继承,洁丽娅和勇者站在门口,也不知道现在是该回到房间里,还是继续在这里站着,听完玛利亚一家的谈话。洁丽娅看没人理会自己,干脆就在门口继续站着。

家庭谈话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但始终都是在讨论他们应不应该继承这笔遗产,最后也没有得出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洁丽娅在一旁听了全程,她自己得出的结论是:果然还是需要玛利亚自己做出决定。

洁丽娅并不想在这件事里参与得太过深入,而且时间也已经不早,所以她决定之后私下里找玛利亚问问清楚。

这个晚上,夜风一直吹着。不知道是因为吵闹的风声,还是今天经历的这些事情,洁丽娅失眠了。她侧躺在睡袋里,面前是盖着被子躺在地上的勇者。按洁丽娅的要求,勇者从来没有一刻摘下过自己的头盔,或者脱下自己的衣服。洁丽娅现在看着自己对面的勇者,突然觉得有些愧疚。一直戴着一顶奇怪的头盔,甚至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摘下,勇者一定并不舒服,但是为了不暴露自己身为亚人的事实,他不得不这样做。

也许把勇者带在身边是个错误的决定。洁丽娅看着勇者的头盔反射着窗外被夜风清扫干净的星夜,看不见勇者的脸。虽然自己或许帮助了勇者,而勇者也帮助了自己,但是勇者终究不属于人类的世界。洁丽娅看着在球面上变了形的星空,有些出了神。

冷风在呼号着,洁丽娅实在睡不着了。她披上一件外套,悄悄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比洁丽娅想象的明亮许多,因为呼啸的冷风的缘故,天上没有一丝云,工厂排出的废气也不见踪影。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但是无云的夜晚也比往常更冷一些,洁丽娅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哈气暖了暖冰冷的双手,抬头仰望着星空。

“星星很美吧?”

“嗯,很美,但是如果只有一颗星星,那就什么也不是了。”洁丽娅嘴里吐出白色的雾气,“就像人类一样,人类文明非常璀璨,但是单独一个人所起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

“但是,人类中不是也有非常伟大的人物吗,就像所有的星星都围绕着北极星转动。”

“首先,星星并不绕着北极星转,在我们看来是这样,只不过是因为地球的自转而已。而且一个伟人也无法改变世界,时势造英雄,最终决定一切的都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洁丽娅把双手插回口袋里,补充了一句,“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唯物历史观的主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实在让人有点害羞,不过也许因为是夜晚,所以让人很想说一些仿佛富有哲思的话。”她扭头看过去,刚刚和她对话的拉凯斯正坐在门边的石阶上。

“你说的没什么错,但还是否认不了天才的个人对历史的推动作用。”拉凯斯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示意洁丽娅坐在他刚刚坐的地方。洁丽娅坐了下去,拉凯斯的体温还残留在上面,让她多少感觉有点别扭。

“怎么这个时间还不睡觉,失眠了吗?”拉凯斯坐在冰凉的石阶上问洁丽娅。洁丽娅只能说自己也不知道,她又反问拉凯斯,怎么这个时间一直坐在冰冷的室外。

“我也不知道,”拉凯斯抽出了一支烟,但是因为夜风骤紧,怎么也点不着火,“也许是因为看到家里的变化这么大,有点不太适应吧。”

洁丽娅沉默着,拉凯斯就接着说了下去:“这里和我十四年前离开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房子的墙壁全是裂纹,天花板上掉了不少墙皮,墙角和门缝里尽是蜘蛛网,就像年久失修的机器,这间房子经过了十四年,也已经老得不像样了。”

“家人里,母亲的变化是最小的,但也让我几乎认不出来了。她的身子矮了很多,我离开家的时候她和我一般高,而现在已经比我矮上一个头了。她的发型也变了,以前我远远地看见她的背影或者头顶,就能在一群接送孩子的家长里认出她,但是现在……她的发型变了很多,我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变了,因为她以前的发型我也忘记了,我现在只知道‘变了’的这个事实而已。

“妹妹们也变得很多,怎么说呢……以前她们都还是小孩子,但是现在见到她们,我却没有感觉她们一下子长大了,而是觉得她们都像是陌生人,和在路上遇到的随便一个女人……没什么区别。”拉凯斯还在尝试着点火,“你现在可能不太理解,但是如果你也离家十几年,会懂我的意思。连这条街都比我印象中脏了不止一倍,其他东西也全都变了。我有点不适应,所以才睡不着觉。”

洁丽娅听着拉凯斯说的那句“离家十几年”,突然觉得非常羞愧。拉凯斯扭头看着洁丽娅说:“我要是也有个女儿,你们俩说不定可以交个朋友。”

“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呢?”拉凯斯话锋一转,向洁丽娅抛出了一个令她尴尬的问题,但是他没等洁丽娅编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就继续说,“你现在是在离家出走吧?”

“呃……”洁丽娅支吾了一下,“不是……”她马上就后悔了,刚才那一下迟疑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她后悔起来,自己应该锻炼一下演技,不然立刻就会被别人猜到。

拉凯斯折断了好几根火柴之后,终于点燃了一根,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微弱的火苗,让它不至于在夜风中消泯,点燃了自己的香烟。烟草燃烧发出的微弱火光在黑夜里忽明忽暗,但是让人感到了一丝温暖。他吸了几口香烟,烟卷的尾端明亮地燃烧起来,照亮了拉凯斯的脸。拉凯斯说:“离家出走也没关系,如果你觉得家里待不下去的话,出来见一见这个世界也很好。”

冷风拂动洁丽娅的头发。她看着拉凯斯的侧脸,说:“你的年纪不上不下的。”

拉凯斯扭头看着洁丽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洁丽娅接着说道:“如果你再年轻一点,我就可以说‘如果我有个哥哥’,你要是再老个几岁,我就可以说‘如果我爸爸还在’了。”

拉凯斯笑了笑,但是他只是吸着烟,一句话也不说。

时间缓慢地过去,拉凯斯吸完了一支香烟,他吧烟头扔在地上,点燃了另一支。拉凯斯低头吸着烟,突然开口说:“有些事还是要和别人说一说,自己才能释怀啊。”

洁丽娅点了点头,拉凯斯就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挺希望母亲能继承那个老头的遗产,虽然我不太喜欢他吧。现在你看到这个家还能勉强支撑,其实都是母亲竭力维持的结果了。我十四年没回过家,安妮根本没有工作能力,只是一张吃饭的嘴,而米娅的收入情况,我问过她了,也是非常不稳定。所以这个家只比十四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更糟,而没有什么地方是更好的。”

“二十多年前的时候,家里还算是富裕,但是自从祖父母自杀,母亲从大学草草毕业之后,这个家就在走下坡路。本来家里开了一间染料厂,但是因为本来就欠了债,父母不敢轻易购买新的机器,所以收入非常惨淡,没过几年就倒闭了。从那之后家里就在走下坡路。当时母亲卖掉了家里的房子来偿还债务,但是父亲染上了赌博和吸毒的恶习,又让家里背上了一大笔债。

“现在这个家根本没什么收入,我虽然算是个熟练工人,但是收入也仍然非常微薄,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二十多块钱。

“我问了母亲家里现在的状况如何,结果实在是难以言喻。两个妹妹都有私生子,米娅还好,只有一个儿子,但是安妮一共生了三个孩子,现在有一个还根本就是婴儿。他们的父亲是谁全都找不到,甚至有的连名字都说不上来。

“我还有个弟弟……”拉凯斯使劲吸了一口气,香烟剧烈燃烧着,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但是很快又微弱地暗下去了,“我离开家的时候他才刚学会走路,可能跟你也差不多大吧。”

我已经十七岁了!洁丽娅在心里喊着。

“但是你是不是在这里这么多天都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男孩?”拉凯斯吐纳着烟气,他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但是非常平静,“他被判定是个弱智,现在被关在收容所里。”

“与其说是患有疾病,不如说是运气不好吧,按母亲的说法,他是在一次草率的心理检查中被判定为弱智的,原因大概也就是顶撞了心理医生吧,虽然我并不了解他的性格,但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像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洁丽娅沉默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事情都像是一种不公正的凌辱,让人愤怒却无可奈何。拉凯斯接着说道:“母亲他们也质疑过这个结果,但是弟弟反而因此而被‘确诊’弱智,这就是赤裸裸的歧视,因此反而无可辩驳。”

他们有一千种处置穷人的办法,而我们一无所有。在夜晚魔力的催动下,拉凯斯毫不犹豫地发出了这句自暴自弃却无可奈何的悲鸣。洁丽娅看着拉凯斯被火光点亮的沧桑侧脸,回想起玛利亚、米娅、安妮和吉米,越发感到悲哀。

她不光为他们悲惨的命运而悲哀,也为无法帮助他们的自己而感到深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