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的归来让玛利亚一家又重新洋溢起了久已未有的快乐氛围。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洁丽娅想着。她本以为一个家人在十多年后终于回到家里会是一件快乐而感人的事情,但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在玛利亚的家里,空气前所未有的紧张,洁丽娅从屋里偷偷探头往外看,刚刚回家的拉凯斯正跪在地上,玛利亚坐在他的面前,她坐得很端正,仿佛是为了保持某种仪式感。米娅也坐在沙发上,她没有赶去酒吧,这个哥哥的归来至少能让一家人坐在一起,这算是唯一一点安慰了吧,洁丽娅看了看,安妮也坐在沙发上,这个家里大部分成员都已经在这里了。

玛利亚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但是这表情很快就瓦解了,她用温柔的声音问拉凯斯:“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拉凯斯跪在地上,双手扶着膝盖,几乎闭着眼睛,他回答:“十四年前的三月,我一直在心里计算着日子。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家。”

玛利亚眼睑垂着,低头看着拉凯斯,她问拉凯斯:“你是去做什么的?”拉凯斯回答道:“是去工厂工作,赚钱养家的。”

米娅斜躺在沙发上,晃着自己的腿。太阳的光逐渐暗下去了,整间屋子慢慢笼罩在昏暗之中。玛利亚问:“既然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家,每天在心里计算着日子,知道自己只是去赚钱养家,那为什么十四年间没有一天回过家,没有一封信寄回家里,没有一句口信让人传来?”

傍晚时分吹起的冷风灌进屋子里,让人身体发冷。洁丽娅躲在房间里,光线太暗看不清书,她就和勇者一起偷偷听着玛利亚一家的谈话。孩子们也躲进了屋子,安妮的女儿躺在床上睡得很熟,现在是属于母亲和孩子们的时间。

拉凯斯跪在地上,一句一句地回答母亲:“母亲,所有指责我都无法反驳,这十四年间根本没有尽到儿子和兄长职责的事实令我悲痛万分,但是我要求为自己解释的权利。”

“你说吧。”

阳光沉落的步伐丝毫不减,整间屋子笼罩在黑暗之中。拉凯斯说:“您还记得十四年前我前往遥远的工厂的原因吗,那时我只有十六岁,但是我们的家境每况愈下,我也想工作,为您和父亲减轻劳动的负担。您还记得吗?那时专门有人在村里游说,劝人签了契,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工厂里去。”

“您还记得他们当时是怎么说的吗?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们说签了契的,在厂子里干满三年,之后赚的钱就全归自己。他们还说工人住的全是高档的楼房,开着精致的小汽车,用的全是西洲海运过来的奢侈品,除此之外,一个月能有两天的休假,这都是那混蛋保证过的东西,我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一字不差!”

“可是实际上全非如此,是吗?”玛利亚皱起了眉头。

拉凯斯点了点头:“哪有什么休假。这十四年来除了大伤、重病,我从来没见哪个人能有一天的休息。就算是感了冒,他们也会说是装病,你要是实在不起来,那就往你身上泼凉水。没有一个人敢生病,那些人可能连死一两个工人都不怕吧。高档的楼房和汽车更全都是放屁,我们住的是二三十个人一间的宿舍,床铺全是四五层一摞,在床上想翻个身都会顶起上一层的床板,简直活像养鸡的笼子。

“吃饭的时候,甚至连张桌子都没有,吃的东西连龙类的稀饭都比不上,能在清水里找到一粒米,一根菜都实在是幸运。工资就更不要说了,少得可怜,如果你要有一两天没有上工,就不算全勤,工资减得厉害。更别提发工资的时候他们还要层层克扣,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勒索工人,强发高利贷。

“您的儿子实在算是幸运,虽然十四年来一天都不敢回来,害怕没脸见您,但至少活了下来,没落下什么残疾。我曾经看见过隔壁的纺织厂和印染厂,那些只招女工干活的厂子,他们还招收童工……”

玛利亚捂住了脸,她的头深深地垂了下来:“够了,你不用再说下去了。”

米娅躺在沙发上,眼眉低垂着,一言不发。冷风在屋里撞击着每个人的身体,让人四肢发冷。米娅拉了一下手边的灯绳,虽然电灯的功率不够,但微弱的光芒仍然照亮了整个房间和每一个人。

拉凯斯等母亲平静下来,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一直是个最底层的工人,别说是现在,就算再过十四年,甚至一百四十年,我可能都回不来这个家。”

玛利亚捂着脸,米娅玩着自己的头发,安妮躺在沙发上,视线飘向别的地方。没有一个人看着拉凯斯。拉凯斯继续说下去:“但是从今天开始,我每周都能回家了。工资也会多起来,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躺在沙发上的安妮问了一句:“你做了监工吗,还是跑去讨好自己的上司了?”

拉凯斯跪在地上,头顶的灯光让他的面孔陷在黑暗当中。他否认了安妮的猜想,他说工厂里的工人联合起来罢工了很多次,最近在一个工人团体的帮助下进行了很多罢工和运动,尽管有一些人流了血,但是最终还是让资本家妥协了。他们规定了标准的工作时间,提高了工资报酬,保障工人权益的一系列措施都要开始执行了。

拉凯斯说:“我加入了工人团体,我们还要为确立一部真正保障工人利益的法律而努力,所以虽然未来的工作变少了,但是我还是会很忙,也许仍然不能经常回家,不过大部分时间每天下班回到家里……我想是可以的。”

玛利亚放下双手,拉凯斯抬起头来,看着母亲那双蓝色的、晶莹的眼睛。玛利亚让拉凯斯站了起来,然后问道:“你是谁?”

拉凯斯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我是拉凯斯,是您的儿子。”

“是的,你不光是拉凯斯,还是我的儿子,是弟弟和妹妹的兄长,是孩子们的舅舅,是这个家唯一的顶梁柱。”玛利亚看着拉凯斯,“你需要保护这个家,从今往后要时刻记住自己属于这里,不论发生什么,只要回到这里,我们大家一起解决。如果家人遇到困难,你也必须给予帮助。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

“好。”玛利亚笑了笑,电灯闪了闪,变亮了一点,“坐下吧,跪了那么长时间,膝盖很痛吧。”

玛利亚环顾房间里的三人,米娅和安妮坐在沙发上,拉凯斯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接下来,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今后的生活。米娅和拉凯斯刚才已经在外面知道了,安妮还不知道。我们有可能会继承一笔巨额的财产,但是可能……但是一定会有人阻止我们,甚至有可能会对我们施加暴力。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我们应不应该继承这笔钱?”

米娅先开口了:“这肯定的吧,本来就是给我们的。那俩臭傻逼嘴上说说报复我们,实际上肯定不敢的,就不怕警察逮了他们两个死胖子吗。”

拉凯斯说:“他们敢不敢做还真不好说……但是警察是绝对不能信任的,他们全听有钱人的,威逼工人上工的事情我见得太多了,而且你仔细想想,那些工人运动里流的血都是谁的枪打出来的?”

安妮咳嗽了两声,打断了拉凯斯,她说:“就算不拿这笔钱……咳,也没什么关系吧,现在虽然过得比较苦,但是起码生活是能维持的。但是万一被他们打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咳。”

拉凯斯听到这话,两手撑住椅子的扶手,转向玛利亚,问:“说到这,妈妈,咱们家现在的收入是什么情况?”

“现在我在外面帮人做一些扫除,大概每个月能拿十一、二块钱。安妮得了肺结核,没法工作。米娅现在……在夜总会不知道干些什么,每个月能挣二十多块,是咱们家的主要收入。每个月的房租大概能收三四块左右。你爸在外面赌博,不知道一次输多少钱。”玛利亚简单说明了一下,洁丽娅在门后面听得胆战心惊,她光这次离家出走,就在身上带了将近五百块钱,这几乎是玛利亚家一年的收入,而这不过是她一个月的零花钱,现在已经花掉一半了。

米娅突然皱着眉头挠了挠头,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烦躁:“我先说明啊……那工作我现在已经不做了,现在酒吧夜店里龙类女吃香,我们这些卖酒的都没什么顾客了,我也……叫老板给辞了。所以我那份现在不能算了。”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令人难捱的寂静,秋意逐渐深了,现在这个时节,已经连草叶上的虫鸣都听不到了,只有寂寞的电流声哔啵作响。

安妮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想,也许……也许有他们的补偿也是能支撑一段时间的……咳。并不是没有遗产就撑不下去的局面……”

拉凯斯也开口了:“那都是次要的。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这笔遗产能不能拿。我觉得他们应该至少还是不敢弄出人命的。”

“是吗,”玛利亚思索了一下,“那我们……”

一声巨响打断了一家人的谈话,“不能这么轻易下结论!”没等房门完全打开,洁丽娅的声音就急迫地传了出来。洁丽娅深呼吸了一下,一家人对自己处境毫无意识的发言让她感觉非常焦虑,以至于她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冲了出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深呼吸了两下,尽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然后说:“我不建议你们这么轻易地做出决定。因为,如果你们真的决定继承这笔财产的话,一定会让自己陷入极度的危险,尤其是在毫无依靠的情况中。”

勇者也从房间里走出来,轻轻地关上了门。洁丽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组织着自己的预言,承受着被人注视的巨大压力:“因为,这个,那两个双胞胎必须在你们,去,转让财产之前行动,简单说就是,肯定会用各种方式阻止你们成功把财产转到自己名下。”

“为什么?”或许是出于对洁丽娅的一点敬意,玛利亚没有让她回避自己家族的谈话,现在更是默许了她的强行加入。

“等一下,我想想要怎么解释……”洁丽娅低头一边踱步一边转圈,“这么说吧,嗯……假设你们成功转让了财产,他们要再得到这些东西代价就太大了。因为只要不是你们自己操作,就没法把这些钱转到他的名下,因为即使极端一点,他把你们全都,那个,做掉了,不好意思,只是为了说明。假设是这样,那财产也只是会默认被银行吸收,或者被国家收走,根本到不了他手里。”

“但是如果在你们成功转入财产之前就做掉你们的话,你们无法继承这笔财产,那这些财产就会自然由他们继承,这成本是很小的。”洁丽娅说完之后,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汗,也不知道玛利亚一家人听没听懂。但是从沉默笼罩的氛围来看,大概是有效果的。

洁丽娅虽然猜不到双胞胎兄弟打算做的事,但是她知道玛利亚一家非常重视家族联系,如果双胞胎用孩子们作为威胁,玛利亚就绝对不可能再去收下这笔遗产。他们也有可能直接攻击去走流程的玛利亚。洁丽娅能想到这些,但同时也知道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玛利亚一家只有拉凯斯一个男人,他们全都是普通人,而且孩子非常多,实在太容易被人利用了。

虽然勇者也可以帮助他们,但是……人数仍然不够,除非是奇迹,否则他们必须由魔法师保护。而玛利亚一家能求助的,在这里的魔法师,只有洁丽娅一个人。

可是,洁丽娅不敢帮助玛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