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清晨冷冰冰的,寒霜凝结在窗户上,看不清外面的街道。天空刚泛起微光,老人就和往常一样打开了书店的大门。一对夫妇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很少有来得这样早的客人,但老人只是蜷缩在柜台后面的摇椅里,裹着毛毯,隔着实木的柜台盯着他们。

太阳才刚升起来。孩子年纪很小,应该还不到一岁,可能只是几个月大,裹在厚实暖和的襁褓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交谈中父母的脸。因为时间很早,无所事事的老人在柜台后面观察着他们。那对父母逐渐走向书店的深处,老人看着他们在书店里转来转去,心想他们也许打算挑一本育儿书,但是这家书店只卖文学类书籍,这对父母注定要无功而返。

老人裹在毯子里的身体更加软下去了。他吐出肺里全部的空气,让后背完全地贴合着摇椅,脖子几乎完全被下巴的赘肉遮盖。他对这对夫妇完全没有印象,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健忘,而是强硬固执地认为这对夫妇是第一次光顾自己的书店。所以他们才不知道这家店里不卖育儿书,老人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觉得自己思考着的头脑有些发凉。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忘了戴帽子。秃顶之后老人头顶对寒冷的感知变得敏感多了,但是比起现在头顶的温度,老人却觉得好不容易用体温温暖了的摇椅和这个舒服的姿势更重要。他懒得回到屋子里去拿一顶帽子,再重新躺到椅子上调整自己的姿势。

过一段时间再拿也行,老人这么想着,一动也不动。

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妇走进了书店的深处,对老人来说过于高大的书架让他看不清客人的行踪。从书架丛林的深处传来微弱的交谈声,但是老人的听力已经退化了,他想应该是最近流行起来的摇滚损害了他的听力,因为他甚至在睡觉时都能听到街道对面的酒吧传来的震耳乐声。

老人像个尸体一样瘫在躺椅上思考的时候,年轻夫妇已经抱着孩子穿过书架走到了柜台前,年幼的孩子双手摇着,想要扑向父母手里的书本。老人不想动,所以一直都是紧挨柜台坐着。老人等他们走到柜台前面,摆好了两本书之后才疲软地稍微抬起一点自己的身子。左手把书扫落柜台,身子接住了书本,眼睛扫了一下书本的价格,大脑默默进行了加法运算。

年轻的夫妇也不催促,只是默默地等待老人说出最终的价格,虽然他们的手里早就准备好了正好的纸币。

“一共一块五。”老人把书沿着桌边推回桌面上,他尽量抬起眼皮看向自己的顾客,却发现年幼的孩子只是吮着拇指盯着自己的父母,别说自己了,对书本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在乎。老人收了书,刚才书本内容引起的一丁点好奇被这恼怒冲得一点都不剩了。

老人的书店里不卖育儿书,年轻夫妇挑的也确实不是育儿书。一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另一本是诗集。这两本书老人都没读过。

年轻夫妇走出书店的时候,小声交谈着:“你说孩子识字以后就看这个看得懂吗?”“所以我才挑了一本诗歌集嘛,你那本留起来当他的成人礼物也可以。”“那都多少年了,早被虫子蛀坏了。”“那才有意义嘛,你看这是你妈当年最喜欢的书,现在烂成这个样子了。”“你这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对话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孩子还听不懂这些声音的意义,而衰老的老人也早就听不见父母的声音了。

在这时间里太阳逐渐走得高了,街道上人的声音开始沸洋起来,这才是这座城市的常态。但是老人的耳朵几乎聋了,他和这座城市最富有生命力的一点完全地隔绝了。

门被打开了。老人还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个少年人擦着年轻夫妇的肩走进了书店,都穿着精致漂亮的制服,看上去是两个学生。留长发的女学生背着书包,她的短发朋友斜挎着背包,女学生笑得很爽朗,走进书店时她一直在向朋友倾吐着话语,似乎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是朋友却不怎么回话,走进书店以后还伸手拦住了女学生,大概是示意她保持安静,虽然书店里现在一个客人都没有。

老人瞥了她们一眼就重新死在了摇椅上。他已经不是会因为年轻人而感到振奋的年纪,她们见识尚浅一无所长,未来只能在工厂里当一个纺织工。聒噪的学生还会令他感到烦躁,安静的学生就不能引起他的一丝注意。

长发的女学生压低自己的声音和短发的朋友说着悄悄话,她大概精力充沛,谈话的同时伴随着各种手势,而朋友只是随意地点点头。

老人觉得女学生和朋友大概很快就会拿着书来结账,要么就是赶紧离开去上学。过了好久,女学生和朋友都没有走到柜台前来。大概什么书也没拿就走了吧,老人想着,毕竟这里摆着的都不是短见年轻人喜欢看的东西。微笑的谈话声老人一点也听不见,所以女学生和朋友的谈话有无也无从得知。老人从摇椅上坐起来,头顶仍然凉飕飕的,但他还是懒得回去取帽子。

视野里出乎他意料的,女学生和朋友并没有离开书店赶去学校,也不是漫无目的地在书架前徘徊,而是占据了书店里唯一的一套桌椅,连背上的书包都没有放下就开始了阅读。

老人的好奇心又冒出了一丁点,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手表并没有好好戴着,大概和帽子一起被落在了房间里吧。一瞬间老人又感到极其烦躁。他扭头看看书店外面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的,太阳的高度已经是在房间里看不见的程度了,就算不是中午,大概也很快了。

老人重新审视着女学生和朋友。女学生留的长发优雅而潇洒,但是虽然看得出好好梳理过,却还是有着忽视不了的粗糙。她的身上没有一处装饰和点缀,包括她翻动书页的动作在内的她的气质和她优雅的长发并不相称。她看书看得很快,老人早已不能这样看书,甚至连看书的精力都已经丧失。女学生的制服看上去非常洁净,而且整齐,能看出来是在可以达到的范围内尽了最大的努力。

朋友留着短发,因为正对着柜台的方向,所以能被老人看到她脖子上挂的一个银质项链,窗户和阳光协力配合着,让那串项链迸发出闪亮而刺眼的光芒。书页为了让她看得仔细而翻动得慢。看过女学生褪色了的制服,才能感觉到朋友身着的服装到底多么珍贵而精致。

老人看了朋友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她并没在看书,而是在看着女学生。看着朋友看女学生看书的老人重新躺回柜台后面的摇椅上瘫着。地球摇动齿轮,转动时间和太阳,女学生和朋友从仿佛专属的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向柜台。

老人抬起脊柱看向她们。女学生的手上空无一物,朋友则拿着一本书。女学生看书的那个速度,大概是一上午就读完了吧,老人想着,他结了账,目送着有点聒噪的女学生和稳重典雅的朋友走出书店,沐浴在正午洒脱的阳光中,消失在人流里。

书店里又空无一人,老人躺在摇椅上闭目等待着下一位客人的光临,但是他也并不期待着下一位客人。以前他还会对书店的经营精打细算,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盈亏。老人自知已是行将就木,金钱财富似乎越来越淡,失去的精力让享受的欲望也被懒惰击败。老人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在柜台后面的摇椅上度过一个悠闲无事的日子。

没过多久,走了进来一个秃顶的男人,老人估计着时间,心想他大概是刚刚下班。男人走进书店,环顾四周,视线在和老人接触的瞬间就移开了,然后停在了女学生和朋友上午坐过的那套桌椅上。男人没在书架里寻找任何一本书,而是径直走向了桌椅,抽出椅子把自己支了上去。就那样僵硬地坐着,目光呆滞地聚焦在地板上。老人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却在之后一直都没再和他对上视线。

男人在椅子上僵硬了十几分钟之后,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纸,折得很皱,但是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小心翼翼地展开,两只手举着纸,然后又停在了那里。

纸张在男人的手里折叠起来,然后又再次打开,又折叠起来,收进衣兜里。男人的后背站起来,头还垂在胸前,他直视着地面走出了书店。

书店重新陷入空无一人的寂寞与孤独。

这样的孤独持续了很久。

太阳在天空寂寞地周转着。

天际云在空中孤独地飘零着。

大地在脚下寂寞地承载着。

我在人群中孤独地存在着。

这时铃铛在店门上轻快地摇晃起来,吊线被清脆的声音催促着飘摇,风吹开紧闭的门扉,引入一位美丽的客人。玻璃反射的阳光穿过空气打在地面上,整个世界洋溢起温暖的情火。轻掩了柜台的窄门,被打断了思绪的颓然老者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热情站在客人的面前,用整个身体最年轻的部分拦住了客人的去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玛利亚笑了笑:“谢谢,已经足够了。”

那天的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时,老人躺在摇椅上,正对着柜台,双臂张开,双目紧闭。阳光从另一边的小窗投射进来,落在身后的墙壁上,仿佛一双金色的翅膀,上至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