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我似乎很少享受过温柔。

我一直是个乖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每个孩子都有一套盒装蜡笔,绘画课上要用。

在教室里,几个孩子们围着一个方桌坐在一起,这个方桌边的孩子被分为一组。

一次午休的时候,老师在上面讲我已经会的东西,与我同组的几个孩子将不知道是他们中哪一个的蜡笔盒掷来掷去。我觉得很有意思,一直看着他们玩。

我突然觉得,蜡笔盒很像放大了的巧克力包装,因为它们都是长方体。因为周围的孩子都在嬉戏,所以我也想加入他们。我拿出了自己的蜡笔盒,小声地问:“谁要吃巧克力?”

我想和他们玩过家家的游戏。在玩过家家游戏的时候,我们经常拿形状相似的物品来代替,通常会用橡皮泥。对面的一个孩子接过了蜡笔盒,捧在了怀里。

也是在这个时候,幼儿园老师快步走了过来,夺过那个孩子手中的蜡笔盒,当着全办孩子的面,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整个教室只听见一声“啪”的重响,原本教室里小而杂的说话声也消失了。

那个瞬间,散落一地的不止有蜡笔,还有我的自尊心。

怒气冲冲的老师盯着我们组的所有人,然后气愤地问:“我刚才扔的是谁的蜡笔?”

有个两孩子指向了刚才捧着蜡笔的孩子,而那个孩子则指着我,包括我之内的其他组员都没有反应。

见有人指着我,老师立刻把我从座位上拽出来,把我拉到讲台前,没问蜡笔到底是不是我的,就直接冲我吼道:“我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好孩子也会干出这种事!”

面对这样的斥责,我只能沉默不语,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可这样并没有赢得老师的同情心,她像是拷问犯人一般冷冷地问我:“你为什么在午休时拿出蜡笔?”

当时的我并没有完全形成语言组织能力,再加上当时极度悲哀的情绪,我只能抽泣着说:“让我想想……”

“这也要想?”她对我的回答相当不满意,“你把蜡笔捡起来,边捡边想,捡完后告诉我。”

于是,在所有孩子的注视下,我慢慢地走到蜡笔的旁边,毫无尊严地在别人脚边蹲下,捡起自己的蜡笔。我第一次觉得,别人的目光竟能如同刀刃一般,在我的心上划出一道口子,再深深地剜开。

那时捡蜡笔的自己,真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将所有重要的东西全扔在了地上——这些都是被迫的。

直到捡完蜡笔后,我依然没法组织好语言,将事情的全因后果讲出来,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因为我觉得好玩。”

可是多年后回望那件事,我才知道自己犯的只是小错误,犯了主要错误的孩子却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哪怕只是一句指责,我却承受了毁掉自己自尊心的惩罚。无奈当时的我并没有判断能力啊,只是认为自己罪该万死。在这件事的影响下,在潜移默化中我形成了“自己天生就低人一等,哪怕自己犯的错误比别人小,也要接受比别人更严重的惩罚”的观念。因此在以后的成长中,我几乎从来不为自己争取公平,因为我一无是处,我就是低人一等。久而久之,我也变得自卑了。

同时,我也对老师这一类人充满了恐惧,认为他们全身长满了刀刃,一旦接近就会被刺伤。

不久后我开始学习芭蕾,在那里的老师也印证了这一点:她坚信“严师出高徒”,在我学芭蕾的时候,她很少有赞美,更多的是辱骂。她认为这样能激发孩子的潜能。

“你怎么又是那里跳错了,你是不是不长脑子啊?”

“你是猪吗,这么简单的舞都跳不好?”

我长时间处于恐惧之中,因为只要我犯错了,别人很少心平气和地教导我,更多是辱骂和惩罚。因此,为了避免惩罚,我必须避免犯错,最好一个错误都不犯。

我上课不敢举手回答问题,唯恐答错,受到别人的嘲笑和老师的批评,大概就和这些经历有关吧。

因为我受到了太多外界名为“惩罚”的伤害,所以我对外界存在恐惧,想要逃避。只要不和外界接触,我就是安全的。

因此,我尽可能地减少自己于外界接触的机会。如果没必要就不外出。

为了避免说错话而引起别人的愤怒,我很少说话。毕竟,在一群粗暴的,只知道辱骂的家伙面前,根本没有交谈的必要啊。我不喜欢对牛弹琴。

我不会和别人打招呼,这些随时可能伤害我的人,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啊。我和你们不熟,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你们,为什么要和你们打招呼?你们不觉得尴尬,我都觉得尴尬了。

只有我特别喜欢的人,我才愿意打招呼的。

我心甘情愿打招呼的对象……有的哦。

长丽浮町,是我小学隔壁班的一个孩子。

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她说,我看上去好像有心事,所以想来安慰安慰我,说不定我能好受点。

浮町是个很温柔的人,就算我偶尔会在她面前犯错,她也从来不生气,每次都能原谅我。她和那些脾气暴躁的人不一样。就算我的父母,也会打骂我,所以能一直温柔对待我的人,也只有浮町了吧。

有浮町在身边,我很满足。因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被温柔以待。

在我认为自己太过没用的时候,她能鼓励我,说很喜欢我的舞蹈,帮我捡起自信。

所以,我只愿意和浮町多说点话。毕竟,她不会伤害我啊,只要在她身边,我就是安全的。

我不会主动和别人说话,除了浮町。

因为浮町对我总是那么温柔,我感到很安心。我对周围的恐惧减少了,对老师这类人的恐惧也总算是消除了,只是“不喜欢”而已,而不是“害怕”。

有一次,我得了很严重的喉炎。只是不能说话,但对上学还是没有太大影响的。不过也好,反正我也没有说话的必要。

那天早上,在校门口,我因为没有和那里的老师问好,和其他没有向老师问好的学生一样被要求站在一边排队,不许进校门。

一直站到了迟到的时间,校门口的老师才开始对我们说教,说什么要对老师心存感激,跟老师打招呼是基本的礼貌,总之是一大堆我完全听不进去的话。然后,他让我们按照排队的顺序,一个个向他打招呼进校门。

学生们一个个都乖乖地向他打招呼,“老师好”的声音让我听得头疼。

到我的时候,我根本没理他,打算直接进校门,然后他就拦住了我:“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说话?”

我非常反感他的做法。是否向老师打招呼,就是检验学生是否有礼貌的标准么?遵纪守法,上课认真听讲,认真完成作业的学生,只是因为不跟老师打招呼,就算不礼貌了?

更何况,我本来就不能说话,因为我的嗓子已经哑了。逼迫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向他打招呼,他以为自己是谁?人见人爱的大明星么?他长得也不怎么样啊,凭什么见到他就得打招呼?他都不主动向学生打招呼,有什么资格强迫学生主动向他打招呼,而且还包括了嗓子哑了的学生?

倒不如说,即使嗓子没哑,我也不会向他打招呼的。

我与人亲近的标准很高,只有关系和我非常好的人,我才愿意打招呼。对我来说,打招呼就相当于普通人的“我喜欢你”。我的标准就是这么高。没有人会愿意被一个自己完全没感觉的人逼着说“我喜欢你”。所以我非常讨厌他。反正我已经迟到了,到了教室又会被班主任批评,干脆破罐子破摔,我不上学了。

我转过身,不管其他学生惊诧的目光,直接就向着远离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欺压的孩子了。如今我已经有了自己判断是非的准则,也不需要对他人百依百顺,过度在意他人的目光了。我认为这是对的,那我就去做。

“你给我回来!”

“你长没长耳朵?”

老师在后面大喊,我只当没听见。很快,我淹没在人与车来来往往的马路之中,找不到身影了。

我一路回到了家,很庆幸,没人找我的麻烦。

“你怎么回来了?”母亲见到我,很是惊讶。我烦躁地用笔写下今天发生的事,把纸递给母亲,然后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我没有去上学,而母亲去处理了这件事。最终,因为我嗓子哑了的缘故,校方没有处罚我,当然也没有批评那位老师。第二天,那位老师不在校门口,我就直接进学校了。

托那位老师的福,我对老师这类人的态度成功从“不喜欢”上升到了“厌恶”甚至是“恶心”。

并不是说我看见老师就讨厌。所有人一开始在我眼中的印象都是一张白纸,只不过,如果做了同样令我不悦的事,比起别人,我更容易对老师产生反感。能温柔对待我的老师我当然欢迎,但是从来没有温柔的老师教过我。并且,从我小时候开始,多数责骂我的人,都是脾气暴躁的老师。

但是,从那件事开始,我再也不向浮町以外的人说话,包括我的父母。

一开始父母对我不跟人打招呼很不满,责骂我,但我从来没有因此改变。在我看来,无论怎么样,我都是低人一等的垃圾,不需要完善自己。父母虽然很无奈,但后来也不管我了。

是谁抹杀了我的声音呢?虽然不知道,但是总而言之,我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沟通是没有必要的。更多时候,它只会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糟。

而且,我不屑于与只知道责怪别人,从来不反思自己的野兽对话。

做一个无声的舞者,或许也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