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自习上到9点,安洁莉娜收拾好作业和课本,转头对后桌的同学打了手势:“我走啦。”

“哦哦,好。”对方从堆成小山般的课本和考卷中抬起头又点了点头,“就说你不舒服。”

校门就在离教学楼不远处,安洁莉娜站在走廊的边缘来回张望,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直到她看到熟悉的班主任身影走出了校门。终于她转过身,往向上的阶梯走去。

天台被月光照得有些发白。叙拉古干燥的晚风夹杂着学生们窸窸窣窣的书页摩擦声,把安洁莉娜的双马尾吹得凌乱。

她把挎包的肩带用力拉紧,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橙味润唇膏在嘴上轻轻地涂了涂。

然后便跃入黑暗。

2.

一个月前成为信使。

生活的节奏一下子变了不少。每到夜晚,安洁莉娜在那些不知名的暗巷里穿梭、在高耸大楼的天台上滑行,连周末里原本应该和朋友们一起放肆青春的悠闲时光也被工作占据了大半。就像是洄游的鱼一样灵活轻快,但又一刻不停。

朋友们自然也抱怨起来:“安洁你都没空陪我们浪啦。”

“因为想攒钱买CD和化妆品嘛。”理由倒是意外地简单。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城北的角落里有家低调的咖啡店,老板是个帅大叔,他调的卡布奇诺味道正合口味;城东的小巷最近在修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家附近特别喜欢的那家饰品店昨天关门了,有点难过。

那些她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事情好似隔壁桌女生口中的八卦,顺着夜晚的凉风在她心头飘啊飘。

直到那天。

3.

和往常一样运送完收件人和寄件人都不被透露的神秘货物。时间尚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败给了欲望,跑去附近的商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她在琳琅满目的衣架上一眼看中一条喜欢的漂亮裙子,拿了便往试衣间里走。偶尔会在心里吐槽自己虽身为沃尔珀族,但在这种事情上的作风倒是颇像那些杀伐果决的鲁珀人。

“咦……?”

她盯着镜子里只穿着单薄内衣的自己——当然不是因为发现自己又胖了之类的无趣谈资。

镜子里的女孩儿身材姣好,玲珑有致。初看上去与正在发育中的高中女生并无分别。

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右腿的外侧。

那儿有一块小小的、但却无法令人离开目光的,蓝色结晶。

4.

接受这个事实只用了一个晚上。比想像的要快上不少。

不如说,在接受信使培训的时候就已经被告诫过这一行的危险性了。

晚上还是继续送货吧?她不知道如何是好,理性告诉她不应翘班。

把裤子用力往下扯了扯,直到完全遮住结晶才终于松了口气。平时她可是裙子派。

“您好。请问您是安洁莉娜小姐吗?”

黑暗里突然传来声音,透过那夜晚的风与惨白的月。

脊背不禁发凉。她四下张望,甚至看不清不速之客的面容。

“抱歉,不必惊慌。”那声音顿了顿,“我是来自罗德岛制药公司的猎头。今日来此,想邀请您加入罗德岛。”

5.

她清楚地记得离开叙拉古的那个夜,与往日不同的晚风湿润又怡人。

天空中飘起细细的雨丝,连空气也似乎变得暧昧,像是有个在嘴边纷纷扰扰的哈欠。

仿佛在为她送上沉默的告别。

6.

可颂是安洁莉娜抵达罗德岛之后的第一个朋友。

同为信使的二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建立了少女间的所谓革命友谊——安洁莉娜一天里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倾听来自好友的抱怨,而其中的内容却基本上都围绕着“金钱”二字而展开。有时实在听厌了便掏出一点点积攒的薪水来解可颂的燃眉之急,在丰蹄人的神奇小摊上小小地消费一笔。

罗德岛的生活安静又闲逸,关于叙拉古的一切似乎早已抛在脑后。

7.

偶尔会在甲板上遇到出来透气的博士。印象里的他总是微微皱着眉头,眼眸仿佛深藏宇宙般深邃不可探。不知是神明作祟还是少女心细,她总能看见他和阿米娅在一起谈论着那些她听不懂也加不进的深奥话题。

那时候的他,看起来比希瓦艾什家的家主还要严肃与沉闷。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充满了好奇,于是在某个懒洋洋的清晨,女孩情不自禁地捉弄起名义上是她的上司的博士。

“博士你呀,为什么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话音刚落,她第一次看到博士的笑容:“大概是因为……安洁莉娜你都没有帮我分摊点肩上的重担?”

也不知博士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扑哧——”一下子没忍住。

“嗯?有这么好笑吗?”

“博士你知道吗,你刚才的表情真的超——好玩的!”

于是甲板便被女孩儿满溢的青春气息所淹没。女孩儿拨弄着发尖沐浴在和煦的暖日下,眼神在博士和天空之间来来回回缥缈不定,就像是菲林发现毛线球。

原来博士还有这样令人意外的一面啊。

心里的一个角落似乎突然柔软如棉花糖。真是奇怪的感觉,她想。

8.

博士的办公室里总有股淡淡的香味。安洁莉娜原先以为是调香师送给博士的漂亮花儿作祟,直到某日撞见博士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冲制咖啡,办公室里四处弥漫着她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气息。

她偷偷地吸了两口咖啡的醇香。不知怎的不想让他发现。

凯尔希医生让她带给博士今天份的理智药,说是今天太忙抽不开身。

安洁莉娜进了门,喊了声:“博士?”

没有人应。她四下张望,四下都没有那个吃错药博士的身影。大概又去哪里偷懒了吧。她决定在办公室里等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桌上那套精致的手冲器具。

在叙拉古的时候偶尔会跟朋友们在装修得满是情调的咖啡厅里懒散地度过一个下午,她未曾注意过那些咖啡师的精妙技巧,只是流连于朋友的谈笑里,或者是沉醉在午后的恬静中。

没来由地打开装咖啡豆的罐子,浓郁的香气扑鼻,她又想起博士那个微妙的笑容。不等她从神游里回来,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博士的眼神大概是在说“我没看见”。

或者也可以被安洁莉娜的私心加上一个语气词。

“我没看见哦。”今天大概也吃错药了吧。

9.

“安洁你最近老往博士办公室跑呀?”

“嗯……凯尔希医生让我给博士送药。”

“嗯哼?每天都要送吗?”

“啊哈哈……对了!你知道博士冲的咖啡味道很棒吗?”

“啊?我可一点儿也不想喝那个阴沉沉的家伙的咖啡。”

“阴沉沉是什么啦。”

“你不觉得吗?嗯哼……”

“……他只是背负了太多东西。我明白的……”

“啊哈,我好像也明白了!安洁你还真是好懂啊哈哈哈。”

“可颂!!”

10.

后来安洁莉娜总是跑来办公室蹭博士的咖啡。

她坐在隔壁的桌上,博士盯着显示屏写下新的研究报告。她一边品尝博士的特调咖啡,一边眺望窗外未曾亲临的风景,两人就这样度过一个下午。

很快星星便铺满了夜空。

天花板上传来碰撞的声音,两人抬起头才发现一只或许是被光线吸引进来的不知名飞虫,尺寸倒是不算小,“砰砰”地撞击着灯管。

博士看向她。只见安洁莉娜不自觉地往沙发的角落移动,双手紧紧捂在一起。随后又看了过来,脸上尽是年轻女孩儿特有的困扰:“博士……”

博士当然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把窗户推到最大:“等它自己飞走吧。”

女孩儿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不速之客,眼见十多分钟过去,那东西仍然对灯管恋恋不舍。

“博士……我们把灯关了吧?”她怯怯地问,眼神还是停留在飞虫上不曾离开,“没有光源的话,它应该就会走啦。”

“嗯……你不怕黑?”

“就……就一下!没关系的!”铆足了劲儿。

博士耸耸肩,很快办公室便暗了下来。

“哇!它飞到显示器上去了!”女孩儿喊出声。

博士连忙转身,果然屏幕上有个黑影像是无头苍蝇般地到处乱爬。没多想,走过来便按掉了显示器的开关。

这下终于是彻底的黑了。房间里只剩下一缕虚无缥缈的月光。

安洁莉娜在心里默念着“快飞走快飞走”。时间似乎变得很慢,滴答滴答的每一秒都像是煎熬。没一会儿,飞虫翅膀的扇动声终于从房间里消失。

博士终于放下心,但却有别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人在黑暗里紧贴着自己。他意识到是女孩儿的呼吸声。

像是那幽暗海底的一根救命稻草,有人紧紧地抓牢。

他看不清她的脸。

她看不清她的心。

“……博士……”

11.

在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像是卷起一阵风。

12.

安洁莉娜送完货物回来便得了很严重的感冒。头晕得像是脑袋里养了鱼,走起路来仿佛能听见啪嗒啪嗒的水声。

只好先在床上躺上几天。凯尔希给了她一周份的药,想必是吃不了那么多。

可颂跑来探望,一边给安洁莉娜喂自己亲手熬制的药粥,一边轻笑:“哎呀,阴沉沉博士怎么没来慰问你?”

“唔……”倒不是反驳不出口,只是嘴里还塞着可颂递过来的调羹,加上这病也让她头晕脑胀组织不出语言,只好忍受好友的揶揄。

没一会儿可颂便匆匆离去,说是还有工作等着她。安洁莉娜似乎能看见她眼中快要溢出来的龙门币。不禁在心里笑出了声。

铃声将刚刚吃完药睡下的安洁莉娜惊醒。是房间里的电话。

没什么力气。真不想接啊。

强撑着走到电话旁。

……要是它再响三秒钟还是不挂我就接。她迷迷糊糊地想。

三。

二。

一。

“叮铃铃——”

“啊,终于接了。”熟悉的声音。不知道今天他吃药了没。

“嗯……?”脑袋还是沉甸甸的,整理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病好点了吗?”

“还好……刚才可颂来过了。”为什么会在这里提到可颂?思绪乱成一团解不开的结,摆在面前束手无策,却不知谁能解开。

“嗯……是嘛。”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好好休息吧。”

“嗯……好……”

突然有些失落。没来由地。

“对了,他们给了我一袋叙拉古产的咖啡豆……”话题突然又开始了,“等你病好了过来尝尝吧。”

“啊哈哈,好呀博士。”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难掩喜悦。

“嗯……行吧,记得好好休息。”

“博士你刚才……说过一次了……”看起来他今天也吃错药了。她一边扶着桌子,一边用手捂着嘴笑。

果然这个结,是可以解开的。

13.

约莫是两天前的事。

安洁莉娜送信的那天突降暴雨。窗外的乌云黑压压一片,伴随着骇人的响雷。要是这阵势再强一点,怕是会误认为是天灾来袭。

博士熟稔地磨好咖啡豆,冲泡好两杯咖啡。紧闭着的窗户将浓郁的香气与外头泥土的芬芳隔绝开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拍在玻璃上,惹人分神。

“安洁——”

条件反射地喊了声。没有人应。

啊……今天没来吗。博士忍不住抓了抓头。

装咖啡的杯子,一只是自己的黑色玻璃杯,还有一只是女孩儿带来的白色玻璃杯。“因为博士的咖啡都没有人其他人喝,所以才只有一个杯子的吧?”女孩儿曾经这么笑过他。

末了她又说:“明明很好喝的……为什么没有人喝呢?”然后便轻啜一口咖啡,回味般咂咂嘴,露出安心的笑容。隐约记得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两道月牙,甚是可爱。

最后还是自己把两杯咖啡喝完了。

他想起女孩儿提醒过他一天只能喝一杯,不禁露出苦笑。

“都怪安洁你没帮我分摊点……”

不知怎的,头也开始疼了。清醒与困意在脑子里翻滚,仿佛能看到两个小人在眼前扭打成一团。一直坚持到傍晚写完报告,整个人终于像发条走完的旧钟表一样,趴在桌上一点也不想动。

他想就这样休息一会儿,闭了眼却没有睡意。

是因为刚才用她的杯子喝了咖啡么?眼前浮现的尽是那个女孩儿。

感觉头顶像是有个拉特兰人的光环,在半梦半醒间刺激着大脑。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之前未曾注意过的细节。

女孩儿的白色玻璃杯除了颜色,其实和自己的杯子一模一样。

以及,在不曾注意过的另一面。

那是一颗小小的心形。

14.

最近龙门的魏老板似乎有新的计划,罗德岛全舰也跟着忙上忙下。

博士也不由得三天两头往龙门跑。

安洁莉娜的病好得差不多,马上又开始干起了信使的活儿。得知那天博士和自己的目的地都是龙门,于是便顺理成章地一同出发。

博士拦下一辆出租车,自然地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女孩儿稍稍愣了愣,还是一个人坐在了后排。

“你是罗德岛的研究员啊?”出租车司机热情又健谈,抓着博士拉家常。

“哎呀你们罗德岛真是有意思,应该世界各地都去过了吧?”

“你说你这么厉害的研究员,待在罗德岛干什么呀,去个大学或者什么研究院里搞研究,多舒服……”

“哈哈,大概吧。”博士有一茬没一茬地接着话,眼神里尽是无奈。

安洁莉娜坐在后排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窗外。她想起自己在叙拉古的日子,在这样的高楼大厦间穿梭个不停。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随着车的前进而飞速后退,行人脚步匆匆、神色各异,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下雨的前兆。

司机和博士聊了很久,女孩儿却唯独对那一句话印象深刻。

如果不在罗德岛,我们还能见到吗。

因为是罗德岛,所以我才能……

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向副驾驶的位置。

正巧,他也刚好在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想必连耳根也在一瞬间被染上了绯红。目光从副驾驶转到了自己的脚尖,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

明明是这样地……

前排传来他的声音。

“啊。下雨了。”

15.

和博士一起返回罗德岛的时候已是满天繁星。

雨后的空气清新又浪漫。安洁莉娜想起那个永远不会忘却的夜晚,似乎连空气中偶尔夹杂的水珠也带来叙拉古的味道。

踏上甲板,迎面吹来凉爽的微风。她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最爱的橙味润唇膏,轻轻涂了涂。

“啊,用完了……”

手里的润唇膏其实早就已经失去了水分。龙门附近的气候远不像家乡那般干燥,润唇膏就像那些关于叙拉古的一切一样被她丢在口袋里,虽不曾离身,但却从未记起。

“这里和叙拉古不同,对吧?”博士在一旁笑着看向她,“很难有用得上润唇膏的日子。”

“嗯……以前用惯了嘛。”女孩儿歪着头笑起来,双马尾在风中肆意飘扬,“身上没有润唇膏的话……有些不安呢。”

“那,下次送你一支新的好了。酸橙味的怎么样?”

“……欸?”

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的润唇膏味道。

为什么今天也是一副吃错药的样子。

像是平静海面上突然出现的漩涡般,本以为风平浪静,却猛地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女孩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

“博士,你知道伴星吗?”

“嗯?”看样子显然没反应过来。

“甲板上的视野很好,很适合看星星呢。”女孩儿伸出手,指向头顶闪耀的星河,“据说每一颗星星,都会有自己的伴星呢。”

博士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目光随着女孩儿的手指而去。

“但是,有些星星要等上好久,才会等来自己的伴星呢。”她指向夜空的一角,孤零零的光点寂寞地闪烁,像是有满腹的话语却又无人倾诉。

“我又要……等上多久呢。”

果然还是没有勇气啊,后半句的声音小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清。眼睛周围泛出一圈红又强忍着消下去,但是很快又红起来。

“安洁……”

她直直地看向他。

他的手伸出来又放下。

16.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仿佛脑内所有的复杂预演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果然,我也是这样吗。

17.

“上次跟你说的咖啡,一会儿要来喝吗?”

今天我想……多放一点糖。

18.

忙完了那一阵子后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难得抽出一天自己放个假,通讯器却还是响个不停。刚刚是凯尔希打过来的催报告,指责他已经拖了好几天了,马上又是赫默想询问关于上次医疗案例的具体分析。博士一边上了出租车,一边焦头烂额地应对着这四面八方的洪水猛兽。

“你是罗德岛的研究员啊?看不出来呢。”龙门的司机似乎总是这样健谈。

“哈哈,对的。”终于应付完那边,这边又要开始了吗……

“我听说你们前阵子已经忙完了呀,在龙门还有没办完的事吗?”

司机的好奇心想必是从菲林族那儿学的吧,博士想。

“没有……只是来见个人。”

“哦哦,原来是干私活啊?”司机斜眼看着博士,脸上似乎写着“我不会说出去的”。

博士满是无奈:“您这话说的……”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啦!别往心里去!”

“就在那个路口停下就好了,”博士摇下车窗,远远地看到目的地不断靠近,为自己终于能摆脱这尴尬的对话而松了口气,“就是那个女孩站的地方。”

“哦——是你们罗德岛的同事啊?”

这次的推断倒是靠谱了不少。

只可惜还是猜错了。

博士付好龙门币,笑笑:“她呀?如果把她介绍成同事,她一定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