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前——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那天乌云密布。

被一脚踢在肚子上,吴映雪感到很难受,又想咳嗽又想吐。

“这个星期的税,几时交啊?(此为粤语)”那群混混嘿嘿坏笑着。他们之中甚至还有同校的女学生,嘴里都叼着烟。那烟气化为丝缕,随着她的咳嗽颤抖着。(以下其他对话皆为粤语)

“喂,同你讲话啊,咳咳咳,咳你个鬼啊肺痨鬼。”带头的那个金毛女朝她脸上踹了一脚,她缩在墙角不敢动弹。“听到没,下个星期重不交的话,你识得会怎样。”他们哈哈大笑,咀嚼着、品尝着她的无助和绝望。他们走了。

她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回家。

第二天,小雨落下。天气变冷了。

“几劲下喔(挺厉害啊)?一条街几十条佬,就你不交?”一脚又一脚,踢在她因寒冷而颤抖不已的,瘦小的身子上。

她的伞早就被他们拆了。就像吃花生前先剥掉壳一样,他们在她面前把伞的钢条一条条掰断,把防水布一条条剥下,直到只剩一根光溜溜的伞杆,和它那带着金属断口的头部。“OK,现在轮到你了。”带头的那个金毛女左手撑着伞,右手拿着那根伞杆,“在你A姐的地盘不交租,底死(活该)。”她拿起那根杆子抽向她,她下意识举起手臂去挡。锐利的断口划破了她的右臂,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她很想大喊,但她知道没有用。这群人不是一般的混混,那个金毛女的老爸是这一带黑帮的头子,没有人敢惹金毛。之所以她不交“租”,是因为父母双亡,全靠小姨小叔家补助的她,对于要钱实在开不了口。小姨小叔没什么文化,家庭条件也不景气,整天节衣缩食的,更别说交“租”了。

一旦她开口大喊,她们就会更兴奋。人是有施虐倾向的,这是生物的野性。

以后他们会怎样?打我?抓我去卖淫?吴映雪不敢想像。

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为什么这样,我能怎么办……

你为什么老是惹事?你为什么那么没用?都是你的错!

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精神几近崩坏。

要是能把它们全杀了就好了。

“在斗做哏么嘢啊?”一个慵懒而不合群的声音传来。她抬起头,望向说话的那个人。

一个清瘦的黑衣人,撑着黑伞。他穿着一身黑色,黑口罩,黑手套,黑兜帽,一身黑衣,甚至连靴子都是黑的,简直像个送葬的人。

“你系边条老啊(你谁啊),在斗吠(在这里狗叫)。”金毛冷笑,“好像是个新面孔啵。”

“很快你们都会识我的了。”黑衣人一步一步走上来,不紧不慢。吴映雪偷瞄了他一眼黑衣人,那双眼睛里,弥漫着慵懒和不屑,还有一种能引起吴映雪共鸣的东西。

孤独。

“你条啵策啊!(你这个混蛋)”金毛大怒,走上去一杆抽向黑衣人的脸。黑衣人微微摆动撑伞的左手,轻而易举地用自己的伞柄挡下了这一击。金属断口与黑衣接触的地方,红纹微微亮起。

“既然你哏热情,那我也不客气了。”黑衣人收起伞,放在路边。他拧了拧手腕,关节发出脆响。

不知是不是幻觉,吴映雪觉得,那身衣服在那一瞬间朦胧了一下。

随后发生的是乱斗,哦不,是单方面的暴打。黑衣人先是挥拳把旁边两个女流氓揍趴,金毛再度挥起伞杆,结果被黑衣人拖了过去,一通暴打。剩下几个男女流氓举起铁棍木棒一拥而上,却被他丢过来的同伴砸倒在地。黑衣人揍人丝毫不留情面,拿人当武器也毫不犹豫。

等到他们被揍得只敢蠕动着退后的时候,黑衣人捡起伞杆一折,一把将两节断杆丢到金毛的脸上。“我知道你是谁,通知你老爸,明天我就去找他,记得多带点兄弟,省的我回头找剩的,麻烦。”小混混们你抱我我扶你,飞一样地逃命去了。

黑衣人拿起自己的伞,走到她面前。“拿着。”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把黑伞递给她,“以后自己对付他们,做得到吗?(普通话,接下来的对话是普通话)”

“我,我……”吴映雪泪如泉涌。“我做不到。”

“那就由我来对付。” 黑衣人给了她一个微笑,虽然那个笑更像是苦笑。

“你,你叫什么名字?”吴映雪哭了一会才止住,鼓起勇气问道。

“我的名字?”黑衣人愣了愣,“我……叫我黑狼形影就好。”

“噗嗤。”吴映雪破涕而笑,“这是什么中二名字……”

“我认真的,我就是黑狼形影。”黑衣人站起身来,“很快,你周围的人也会听到,黑狼形影这个名字。”

他走了。她站了起来。伤口的血止住了,她打了个喷嚏。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早已湿透了,但刚刚眼前发生的事令她十分激动,甚至没觉得冷。

天晴了,但她却打开了黑伞。走出窄巷,路人都疑惑地看着她——打黑伞是发生不吉之事的象征。

但能得到这把黑伞是她心中最吉利的事。

从此以后,渐渐地,街坊传闻中多了一个名叫黑狼形影的人故事。

“凡黑狼所行之处,神鬼避之不及。”

——

云君昊生活在一个叫K镇的小城镇里,这里治安混乱,黑帮横行。小学时,他不经意间得罪了一个黑帮家庭的孩子,就因为这件事,整个小学生活他都被众人孤立,没人敢和他搭话。好在他的父母曾想办法宣扬过自家人修习武术的事,他也没招到什么报复。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同云君昊这么幸运。云君昊亲眼看见过别人被殴打勒索,那天他悄悄地跑出去老远,后怕的同时又为自己的不作为感到羞耻。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这样……云君昊不敢想象。

后来,云君昊上了初中。他原以为一切都会变好的,但是令他震惊的是,唯一的改变,只是被勒索的人变多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

云君昊还是不合群。长期的孤立令他没有和他人交流的机会,他对于人际交流相当陌生。孤独的他,在黑暗的街道里孤独的行走。建筑投下的黑影为他披上了一层黑纱,他每次都走在黑影中回家,只怕有人看到他,只怕被他人当成猎物。

直到那一天,就在他面前,一个同班的男孩被邻班的一个人带着两个成年人当街暴打。

那天夜很黑,月亮被乌云笼罩,云君昊也被楼房的阴影笼罩。他们没有看到云君昊,狞笑与哭喊就在他面前发生。

要干点什么……云君昊什么也不管了。

术印发动,云君昊为自己蒙上了一层黑色迷彩。只见一团黑雾冲向正在殴打他人的三个人,他们惊叫,挥起棍子打向云君昊。云君昊伸手去挡,有术印保护,他没有受伤。

但很痛。

云君昊突然不再害怕了。他突然明白了,倒在地上的人,殴打他的人,其实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影子,默默看着这一切。

不,不要想,还有要做的事。他冷静起来。抓住棍子,把人拉过来,捏住手筋卸力,擒拿放倒,抢过棍子,打断他的手脚,到下一个人……云君昊在那一刻理智得像一台机械,将尚且年幼的身体发挥到了极致。不过片刻,两个成年人躺在地上疼得动弹不得,他们的手脚都已经被云君昊卸了或者打断了骨头。至于那个带头的男孩,早已被吓得瘫软在地。

云君昊冷漠地看了看被殴打的男孩,他同样以恐惧的眼神看着云君昊。云君昊明白,通常黑帮火并都是为了争夺地盘。并不是有人出现,打趴了威胁者,他就是正义的伙伴。那只是两头饿狼在抢食而已。

“快走。”云君昊压低声音说。那男孩连滚带爬地跑了。

云君昊回头看着那个邻班的混混。一股想法从脑海中萌生

应该给予他什么?惩罚吗?他会找人复仇,甚至会找上刚刚的男孩。

放任吗?绝对不行。

那怎么办?

刹那间,一匹狼从云君昊浑浊的脑海中飞跃而过。那匹狼有着影子的颜色,孤身一人前行。万物恐惧着它,遵循它定下的法则。

由我来审判,由我来管制,由我来改造这片黑暗。

云君昊挥起棍子,打断了那家伙的左腿。那家伙在黑暗中杀猪一般哀嚎。

“这是最初的一击。”云君昊丢下棍子,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撕下一页,写下四个大字:

黑狼形影

他将那一页塞进了那家伙的嘴里,扬长而去。

——

那一夜,云君昊做了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黑色的空间,前后左右尽是黑色,那里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他站在黑暗里,十分茫然。他想弄清自己站在哪里,他蹲下来摸了摸地板,地板突然消失了,他没有摸到任何东西就坠落了下去。他又突然站在了地板上,于是他再一次重复这个过程,结果也一模一样。

云君昊终于放弃了,他决定像某个地方跑去,试一试能不能跑掉。他跑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弃了,但却不觉得累,也不喘气。他试着摸摸自己,还在,但是变冷了。

好奇怪,明明身体没有冷的感觉,手摸上去却是冷的。

是习惯了吧?

云君昊突然恐惧起这个想法。他开始疯狂地跑,他发现自己其实可以跑得很快,但他也开始累了。跑啊跑,又过了很久,云君昊累得躺下了,一股温暖不知为何从心底涌出,云君昊抑制不住自己,眼皮合拢了。

好累,就这么睡了吧,管他呢。死亡,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一抹不甘,在舌根久久留存,苦涩得云君昊睡不着觉。

不想认输,不想就这么看着这一切发生,别这样!另一个他挣扎着吼道。

站起来啊黑狼形影!

黑狼形影,那是谁?好蠢的名字。云君昊想着,想着,突然回想起了什么。

那是我啊。

身体同样冰冷疲惫,但云君昊扶着地站了起来。原来摸不到的地板,云君昊摸到了。

世界不再碎裂。云君昊将地板,又或者说大地,一把一把抓起来,塞进自己身体里。他只觉得非得这么做不可。

黑暗是那么沉重,那么不可战胜。既然如此,不如便化做黑暗。

一点一点,云君昊渐渐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云君昊抓了抓手,那些大地的残渣掉了下来,那是透明的碎片。

云君昊朝前看,一个女孩站在他面前。

“嗨,黑狼形影。”她是黑暗中的第二人。“我是寂宁,很高兴认识你,你可以叫我寂。”

“济宁?什么名字这么绕口。”云君昊吐槽,“你叫夜空多好,反正和这世界一样,黑暗而无边际。”

“哦?”寂吃了一惊。“不谈这些先了。你知道概念灵吗,黑狼形影?

我们是行于宇宙的精神灵体,以与自己相应的精神为食。我走过无数个宇宙,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我的概念是‘孤独’,而你的孤独,似乎与我所见的完全不同。

有的人会在孤独中迷失,有的人会挣扎哭喊,有的人会沉寂,但只有你,选择了融合。你不畏惧孤独,也不排斥孤独,你已经成为了孤独本身。

所以,我,寂宁,一个孤独的概念灵,向你的精神恳求一席之地。”

——

那夜以后,云君昊成为了概念使。当时,远在外省爷爷听闻,亲自赶回来,将一套黑衣交给云君昊。“穿着这身黑衣,你就能更好地驾驭这股力量。概念是能改变世界的东西,你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它不仅伤人,亦伤己。”

从此,K镇多了一个传说。有一个黑衣人,每至入夜之时便会前去猎杀行恶之人,并且总会留下一张写有“黑狼形影”四字的纸条。从此,K镇的黑帮数量锐减,只有老派的几个黑帮留存。

黑狼形影作风狠辣而有原则,火并时下手毫无轻重,却也会区分罪行给予他人痛苦。许多黑帮为了复仇带上整个帮派追讨黑狼,然后被集体打进医院。一来二去,众多黑帮都不在黑狼形影的活动范围行动了。正因如此,还有那么一句话流传:“黑狼所行之处,神鬼避之不及。”

——

云君昊就着晚风,俯览着K镇的夜景。他的身边坐着正在喝饮料的寂。

“夜空,别光顾着喝,给我留点。”

“都说了我叫寂宁!”女孩不满地说。

“寂,你说,我做的对吗?”云君昊看向天空。寂静的夜空中,繁星闪耀。

“世界本就没有对错之分,做你想做之事便是。”女孩摇了摇饮料杯,“就像你可以叫我夜空或者叫我寂,我都知道你是在叫我。”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喝完这杯饮料?”云君昊回头问。

“但是我想留给你啊,就好像你想叫我夜空。”寂把饮料递给云君昊,“拿去,你最爱的雪碧,别说我又一滴不给你剩。”

皎洁的月光,倒映着两人的身影,他们孤独,但又并不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