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把门打开,站在外面的是泥鳅。
“泥鳅?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老大让我找金鲤他们。”
“找他们干嘛?”
泥鳅有些结巴:“我们……今、今天就走。”
“走?林叶还等着移植,怎么就要走了?”
泥鳅支支吾吾,更说不出话了。
“算了,带我找黑棍去吧。”
泥鳅局促地点了点头。
蜘蛛网的人都聚在大厅里。
黑棍站在医院大门口,面朝门外,身后是八九个拾荒人,离黑棍最远的是林枝。
他转过身,看到泥鳅身后跟着的我、助手和宫原,烦躁地咂了咂嘴。
“医生,你把林叶救活了,我们也把你带到了你要来的地方,这就算两清了。至于药钱,我用这个抵。”
说完,黑棍脱下身上的衣服,露出一件藏青色的背心。
他把背心解开,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大厅挂号处的台面上。
“这件防弹防刺服是林叶拼出来的,我亲自试过好几次,效果很好。用这个当报酬,医生肯定不亏。本来打算让人给你送过去的,既然医生自己来了,我就脱下来放在这里。”
我静静地看着黑棍。
“医生还有什么要说的?要是没有,就让我们去接金鲤他们吧,接到人我们就走。”
“黑棍首领……”
尽管嘴唇干得几乎裂开,我还是开了口。
黑棍有些暴躁地问:“还有事?”
有事。
而且是致命的凶事。
我努力组织语言,不刺激到黑棍的情绪:“你们……有人——没吃过吗?”
此言一出,原本就寒气逼人的正厅里,气温降至冰点。
站在一旁的泥鳅见事不好,还想含混过去:“晚饭?我们都吃过了——”
“泥鳅!”
黑棍神经质地大吼一声,截断了泥鳅打的岔。
“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更没人吃过那东西!还有别的要问吗?”
尽管黑棍声色俱厉,但我不能不问。
我咽了口唾沫,做好心理准备,努力把意思表达清楚:
“我问的是,人肉,你们有人没吃过吗?”
我等着黑棍掏枪。
黑棍没动,但他身后的拾荒人们听到此言,已经纷纷把武器掏了出来。
弩、弹弓、弹珠发射器,甚至还有简陋的抛石器……
被这些参差不齐的武器对着,我感受到的危机感,却比面对调查队的长枪短炮时真切得多。
“医生你糊涂了。”
黑棍努力想让自己的脸上带些笑意,然后,他的那张失败的笑脸无可救药地扭曲起来。
我摇摇头:“我没糊涂。我只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
“为什么非要苦苦追着不放?”
“你说‘是’,那就验证了我的猜想,金鲤他们无药可救,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了;你说‘不是’,那我就选择信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找出真正的病因,把他们救回来。”
“不是。”
“真的不是吗?”
我看着黑棍的眼睛。
黑棍不说话。
“首领不想说,我就先讲讲我的猜想,怎么样?”
“……”
“我开始说了?”
“……”
“我不知道你们蜘蛛网整体上是怎么回事,但根据检查的结果,和三人表现出来的症状,他们感染了朊病毒。”
“软——什么病毒?”
“确切说来,朊病毒并不是真正的病毒,只是一些异常的蛋白质,这些蛋白质会损伤神经元,让原本完好无损的脑组织变得像海绵一样充满孔洞。”
黑棍双手抱胸,不停地抖着腿。
“事实上,朊病毒在废土上唯一可能的传播途径,就是进食。只要食物被污染了,就算充分加热,也很难阻断传播。”
黑棍的整个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
“历史上是有朊病毒病流行的案例的。人类发现的第一种朊病毒病被命名为‘库鲁病’,病人的症状就和金鲤他们差不多,而库鲁病的传播方式,就是食人。库鲁病流行的地方是大海中的一座小岛,岛上的人由于风俗习惯,会吃掉过世亲人的脑子;然而很不幸,有些脑是被朊病毒感染的,这就使得库鲁病在那座岛上传播开来……”
“说完没有?”
“还差一句话。”
“赶紧说。”
“包含库鲁病在内,所有的朊病毒病,死亡率都是百分之百。”
黑棍脸色煞白。
“当然,其他动物也会感染朊病毒,有些动物身上的朊病毒也会传染给人,但首领刚跟我说过,蜘蛛网一直在吃素——实话实说,假如废土上有个人从没吃过肉,他是绝无可能感染朊病毒的。
“所以,现在,我需要你给我一个答案。假如你们真没吃过肉,那朊病毒病就是我的误判,我回去接着研究;假如你们吃过——我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你们吃过的到底是什么肉——那请你告诉我,和金鲤、鲍会和老戴吃过相同肉食的人都有谁。”
“你想错了。没人吃过什么肉。”
异常嘶哑的嗓音。
“好,那就当我弄错了。以病人没有感染朊病毒为前提,我接着找其他的——”
“不用了。我们这就走。”
“不打算治了?”
“不治了。”
“你忍心让那三个人就这么去死?”
黑棍尖笑起来:“反正你说了,我们都得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不一样?”
“我说的是,假如你们吃过‘不该吃的东西’,那吃过的人都会死;假如你们没吃过,又怎么会……”
“什么吃过没吃过,我已经听够了!弟兄们,咱们走!”
黑棍站到医院门口,厉声叫里面的人赶紧出去。
拾荒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一会儿。
不过最后,大部分拾荒人都收起了手里的武器,如同一群游魂,往医院外走去。
泥鳅哀求似的看了看我,我却只能躲着他的视线。
我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如果黑棍铁了心要走,我也不可能用武力威逼他。
毕竟,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介医生,而我和金鲤等人的关系,也不过是医患关系而已。
泥鳅绝望地看了我最后一眼,看得我胸口一紧。接着,他也快步走进了离开医院的人潮。
人潮移动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还磨蹭什么?!”
黑棍的声音与平日完全不同,紧张而尖锐。
一个一只脚踩在医院外面的拾荒人不愿说话,只是默默地指了指室内的方向。
林枝还站在医院门厅中央。
“林枝,你怎么回事?给我出来!”
“棍子哥,我弟弟……”
黑棍的声音和缓了一些:“我把他给忘了。你上楼把他背下来吧。只要你们俩活着,咱们去找别的医生,不愁做不了干细胞移植。”
“棍子哥,他毕竟是我弟弟,再怎么样,我也不能……”
林枝的声音里全是求恳。
“我说过了,废土这么大,你怎么知道别处不能做什么狗屁移植?赶紧去把林叶背下来!”
“棍子哥,算我求求你了!这样,我们再呆一晚行不行?就一晚!我马上就去打动员剂,明天不管那个数字是多少,直接给林叶做移植,做完咱们就走,我求求你了!”
黑棍额头上的青筋不住跳动:“不行!赶紧带他走!”
林枝双膝一弯,直接跪倒在地,磕起头来:“棍子哥,我求求你了!棍子哥!!”
黑棍骂了一句什么,大踏步走上前,揪住林枝的领子,一把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闭嘴!我说的话你到底听不听?!”
林枝的鼻涕眼泪已经流了一脸:“棍子哥,我听,我听!可是我求求你了棍子哥,要不然这样,你们先走,我和林叶就在这儿住一晚,真的,就一晚,移植做完我们就去找你,绝对不会跑的!棍子——”
黑棍一拳打在林枝脸上。
“我让你闭嘴!”
一拳下去,林枝满口是血。
一颗牙和着血掉在地上。
即便满脸都是血和泪,即便脸颊已经高高肿起,林枝的脸上仍然挂着顺从的笑——尽管那张笑脸已经可悲到滑稽了。
“棍子哥,求你……”
黑棍又抬起拳头,作势要打:“你走不走?”
林枝不敢说话,只是看着黑棍,脸上满是乞求。
黑棍歇斯底里地怒吼道:“赶紧上楼把你那个狗屁弟弟背下来,要不然我现在就要了林叶的命!!你要是还嫌不够,我帮你把这群狗屁医生杀了给你弟弟陪葬,你看怎么样?!”
我只觉得血液轰轰地往脑子里涌,不由得拔出手弩,往前踏了一步:
“黑棍首领,你不要太——”
我话还没说完,林枝已经不再看黑棍的脸,垂下头,用诀别般的声音说道:
“我走,我走……”
黑棍狂躁地横了我一眼:“你还想——”
哧。
是锐器刺入身体的声音。
“林枝,你……你——”
黑棍的手松开了林枝的衣领,紧接着,捂住了自己的左胸。
鲜血正从那里不断喷溅出来。
落到地上的林枝,则呼呼地喘着粗气,左手握着一柄短刀。
短刀刀尖处,黑红色的血液正一滴一滴向地面坠落。
林枝怔怔地看着紧捂自己胸口、表情狰狞的黑棍,几秒钟后,整个人扑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棍子哥……我也不想……可那是我亲弟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直到黑棍挣扎着断了气,偌大的校园里,没有一个人挪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