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大!!”

耳边传来助手带着哭腔的呼喊声。

我刚才是……

“老大,你快醒醒!”

好,这就醒,这就醒……

我努力把上下眼皮分开——映入眼帘的,是朱砂焦急的脸。

“老大!你醒了!”

朱砂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看样子,假如我再晚醒几秒钟,她就要哭出来了。

“没事没事,大概是低血压,不用担心……”

朱砂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抱了我一下。

被朱砂这么一抱,我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炮灰床边的塑料椅子上。

然后,像是被谁打开了开关似的,刚才的事情一股脑全想了起来。

“我刚才晕过去了?”

“是的!一下子就不动了,我真是担心死了!”

“大概晕了多长时间?”

朱砂抬起头想了一下:“很短,半分钟不到吧。”

“那还好……”

“老大,你困不困?有没有特别想睡?”

这个问题我现在也想问自己。

假如金鲤和炮灰的病是传染病,那表现出类似症状的我,也被传染上的概率……

我用手搓了搓脸,又晃了晃脑袋:“起码现在没有。”

“老大,你坐到那张桌子上,我给你测下反射!”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桌子边,再坐到桌子上去——整个过程中,朱砂全程紧盯着我,生怕我再昏过去。

“那我测了?”

“来吧来吧。”

朱砂轻轻在我膝盖上叩了一下。

完全没反应。

我苦笑:“你敲得太轻了,位置也不对。要敲的是膝盖下面的韧带。”

嘭。

“痛痛痛……你敲太重了,再说,哪有往小腿上敲的啊!”

总之,朱砂在我腿上敲了半天,最后终于敲对了地方。

我的小腿轻轻往前一弹。

“老大,这算反射亢进吗?”

“我觉得很正常。”

朱砂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在我左侧,宫原推开病房门走了进来。

“林叶那边我暂时处理了一下。刚才朱砂是不是喊什么了?”

朱砂正要开口,我偷偷拍了她一下,自己抢着说道:“没什么,朱砂刚才跟我闹着玩,想给我测腱反射,结果下手太重,敲得我说不出话,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是吗?”宫原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坐在桌子上的我,“没别的?”

“还能有什么别的。这个先不说,林叶状况如何?”

“不大好。刚刚那口血倒不算什么——幸亏是严重的牙龈出血,不是消化道出血——我已经给他处置好了。坏消息是,他已经有点低烧了,现在又开始肚子疼,搞不好一会儿就会开始腹泻……假愈期即将结束,极期快到了。”

也就是说,最艰难的时期即将到来。

“麻烦你再给他验一下淋巴细胞吧。验完就给他打抗生素。朱砂在我腿上那一下敲得实在不轻,我缓一会儿再过去。”

“没问题。”

宫原转身离开。

“老大,你为什么不对宫原姐说实话?”

等宫原的脚步声远去后,朱砂小声问我。

“刚才失去意识那半分钟不要紧的,应该只是我太着急了,有点低血压,不碍事。现在情况已经这么乱套了,再告诉宫原姐我也晕过去了,把她也吓一跳,不是添乱么。”

朱砂点了点头:“好吧。咱们也过去看看林叶的状况?”

我应了一声,跳到地上。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低血压的毛病,之前也从来没有过因为着急就昏倒的经历;刚才那么说,只是敷衍朱砂而已。

真正的原因,除了急火攻心,我猜是宫原在我皮下植入的药物的副作用。

然而,就像我刚才跟朱砂说的,事情已经千头万绪,这种晕个半分钟的事情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救治林叶和查明怪病的原因,不能在这种鸡毛蒜皮上分心。

我一进林叶和林枝的病房,宫原就快速把现状跟我说了一遍。

林叶的状况正在急剧恶化。

淋巴细胞计数已经降到了一百以下,这是免疫系统功能进一步丧失的标志。

去而复来腹痛和腹泻,提示他的消化系统、尤其是小肠里的粘膜上皮细胞,基本已经耗竭。

而发烧和感染紧密相关,意味他千疮百孔的免疫和消化系统已经无力对抗体内的致病菌。

我们给他止泻,给他补液,给他用抗生素,给他用沙格司亭,但不论做什么,都有种无力回天的绝望感。

当天晚上,之前吃过了的助手和宫原一起给林叶换病房,我则趁这个空档去填饱自己的肚子——我毫无食欲,只能强迫自己吃了点泡过水的压缩饼干。

我换上仔细用消毒液喷过、袖口扎紧的大号雨衣,进入位于三楼、经过了彻底消毒的林叶的新病房时,情况已经相当危急了。

林叶腹痛难忍,一下午泻了十多次,次次都是血便,止痛药和止泻剂根本发挥不出作用;牙龈出血再次出现,尽管用上了一切想得到的止血手段,仍然没法完全让血液凝固;烧倒并不是很高,只有三十八度多,但此时低烧反而更糟——这只能说明,他的免疫系统已经濒临彻底的崩溃。

和我一样全副武装的朱砂正在给昏迷不醒的林叶换输液袋。

“情况怎么样了?”

即便隔着口罩和在校医院里找到、已经刮花了的护目镜,我仍然能看到宫原脸上的绝望。

“刚刚稳住,随时有可能继续加重。”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能做的都做了,做不了的现在也变不出来。”

我不抱希望地问道:“假如现在有大灾变前最高水平的医疗条件,林叶能救活吗?”

宫原不答,低下了头。

我也知道,自己这句话问得没有任何意义。

病房一角,刚刚被宫原修好没多久的监护仪上显示,林叶的心脏正以每分钟一百下左右的速度跳动着。

嘀——

监护仪开始报警。

由于感染而过快的心跳速度开始断崖式下跌。

我抢到病床边,抓起连在和监护仪一批修好的电除颤仪上的电极板。

“纱布!”

朱砂快速在林叶身上画好的两处分别放上盐水纱布。

“手拿开,退后!”

朱砂快速退到窗边。

我按下除颤充电按钮,把电极板按在纱布上。

“三,二,一!”

然后按下放电按钮。

林叶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

嘀——

“三,二,一!”

放电。

嘀——

“三,二,一!”

我双手颤抖着,最后一次把电极板贴到盐水纱布上。

放电。

嘀——嘀,嘀,嘀……

监护仪上的数字重新爬升上去。

“平榛……”

宫原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懂她要说什么。

这只是极期开始的第一天,林叶的情况已经危笃到这种地步。

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今天的过程,直到某次除颤过后,林叶的心电图永远变成一条直线。

他等不到移植了。

“老大……”

朱砂也走到我身边。

“不用说了,我明白……你去通知林枝他们吧。我去拔电线……”

“老大!”

朱砂——不,丹砂,正用血红色的眸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怎么?”

“雄黄说让他试试!”

我一怔:“他有把握?”

“他也不知道,但情况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不得不点头。

紧接着,一根末端尖锐得吓人的青紫色触手,从助手雨衣扎紧的袖口处钻了出来。我还没看清它的轨迹,触手就深深刺入了林叶的胸口。

嘀,嘀,嘀,嘀……

林叶的心率又开始下降。

我刚想抢上去继续急救,丹砂袖口处又分出来一截“扬声器”:

“稍安勿躁。”

“心率在往下掉,你让我稍安勿躁?!”

“观察仔细切望。”

“观察切望?什么望闻问切,你以为现在是——”

话说到一半,我才反应过来,所谓“切望”,是雄黄表达“迫切希望”的方式。

还真是有一阵子不直接对他说话了。

我和宫原提心吊胆地站在稍远处,看着监护仪上的数字不断下降。

九十,八十,七十……

宫原忍不住说道:“已经降到林叶的正常心率以下了。”

“速度仍高。”

六十五,六十,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

最后,林叶的心率稳定在五十六下,体温下降到三十五度七。

从扬声器处传来平板的男低音:“生命体征暂时维持。稳定状态暂时维持。维持时间,至少二十小时。”

“二十小时?!你怎么做到的?”

宫原声音里的惊骇根本压抑不住。

“心跳及体温干预,直接作用于延脑及下丘脑。”

“延脑?!你在延脑上的一个失误,会在一瞬间要了林叶的命!”

“无谓之质问。此种情况发生之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宫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虽然那副眼镜好好地卡在上面,一点位移都没有:“好,就算你在延脑和下丘脑上不可能出错,那林叶的感染怎么办?”

“携带者之小肠已坏死确认。已重塑。”

“重塑?什么重塑?”

“坏死组织复生可能性无,已分解并重塑为替代组织。”

宫原还没回过味,我倒是先一步想到了丹砂用小指变成的那柄大镰刀:“你以坏死的小肠为骨架,把组织和你自己的触手合在一起,在林叶的身体里搞出了替代他小肠功能的东西?”

“然。”

“致病菌呢?”

“仍存在于替代组织内部。侵犯组织及进入循环之风险已消除。”

“可败血症怎么办?细菌还在他血液里繁殖呢。”

可能是错觉吧,我觉得雄黄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满:“抗生素,请。”

我有点哭笑不得:“怎么确定该用哪种抗生素?我们哪有做细菌培养的时间?”

“无需细菌培养。多种抗生素大剂量联合应用,请。”

“大剂量联合用药?他的肝和肾也已经不堪重负了!”

“无危险。担心无用。”

“怎么就没危险了?难不成你打算等他肾衰竭之后,也按照小肠的模式,给他重做一个?”

“然。”

我仰头望天。

雄黄的提案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离谱”。

然而,除了照着这个离谱的方案走下去,我们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了。

最后,尽管宫原还是疑虑重重,我还是说服了她,按照雄黄的办法试试看。

不出所料,乱七八糟的抗生素挂上没多久,晚上十一点左右,林叶排尿减少,肌酐开始升高,出现了肾衰竭的征兆。

然后,就像之前对付小肠一样,在我和宫原进行干预之前,雄黄就“重塑”了林叶的一个肾。

次日凌晨一点半,林叶的肝功能也开始出现问题,于是雄黄又帮林叶“重塑”了肝脏。

宫原仍旧对听起来玄之又玄的“重塑”半信半疑,坚持要持续观察林叶的情况。我则挡不住睡魔的袭击,跟宫原请了假,打着哈欠,与朱砂一同离开了病房。

困得不行的我们俩草草脱下身上的雨衣,一头扎进林叶隔壁的病房,一人霸占一张病床,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我刚睁开眼睛,就看到宫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望着窗外出神。

“早上好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我先跟她打了个招呼。

宫原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早上好。”

“不接着观察了?”

“没必要了。”

“怎么说?”

“不管你们口中的‘雄黄’到底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重塑’这个词的,就我能看到的东西来说,他确实做到了。”

“林叶的情况彻底好转了?”

“倒也不算彻底好转……但至少,理应被辐射破坏殆尽的小肠,现在稳定发挥着作用;本来应该被那么大量的抗生素直接摧毁的肝肾功能,现在也无异常。”

“骨髓呢?”

“我过来之前最后给他验了一次血,淋巴细胞的计数仍然没有什么起色。不知道是你们那位雄黄‘重塑’了骨髓而效果还没显现出来,还是有什么别的说法。”

“至少此时此刻,林叶已经没有直接的生命危险了,对吧?”

宫原终于从窗外收回目光,背对着清晨的朝阳,对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