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你马上带着寒鸦给我下车。”

我喘了一会儿,好容易恢复了正常节奏的呼吸。

夜枭嘴上答应得利索,可手上丝毫不缓:“平榛医生稍安勿躁,我包扎好寒鸦老师的伤口就走。”

我看着寒鸦紧闭的双眼和身上的伤口,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就算你把他包成木乃伊,他恐怕也醒不过来了。”

夜枭身躯一震:“别胡说!”

“那些伤口没有一道能让他昏迷不醒。他昏过去的唯一原因,就是被你放出来的AZT-4感染了吧。”

听我这么说,夜枭反倒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你猜错了。我和老师第一时间就撤到了下风向,还戴上了面罩,问题不在这里。”

“就算是别的原因,你包扎这些伤口也没什么用。赶紧下车,要不然我不客气了!”

我举起手弩,指向床上的寒鸦。

不出我所料,丹砂的镰刀指着他本人,夜枭毫无反应;但我只要把手弩对准寒鸦,夜枭立刻就动了。

他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道:“平榛医生再等一分钟可好?如果一分钟之后我还在这里碍事,镰刀也好弩箭也好,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

我看了一眼驾驶席旁边的时钟。

正好一分钟后,我刚要说话,夜枭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把身上缠了无数绷带的寒鸦背了起来。

“平榛医生,再见。”

“最好别再见了。”

夜枭不理会我的嘲讽:“走之前,我有些事情得跟您解释清楚,另外,还要最后再忠告您一句。”

我没出声,只是用手弩对着慢慢往车门口的大洞移动的夜枭。

“丹砂小姐的死讯是我编的。我骗了寒鸦老师,他信以为真,又告诉了你。”

尽管此刻助手就在我身边,夜枭提起此事,仍然让我极不舒服。

“我不会区分究竟是你骗了我还是寒鸦骗了我。对我来说,你们俩从头到尾都是一伙人。”

“您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我嫌恶地追问道:“忠告呢?还是说你只想拖延时间?”

夜枭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忠告是,那个叫灰雪的女人,她身后的怪物巨大得难以想象。还是别和她打交道比较好。”

我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假如寒鸦和KSG有关系,那么夜枭多半也跑不出这个框。作为和KSG相关的人员,提醒我注意灰雪,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多谢你了,现在赶紧给我滚出去。”

夜枭没再磨蹭,麻利地背着寒鸦,走出了房车车厢。

丹砂下车去把我扔在地上的那根拐杖捡了回来,然后我们俩共同清点了那个箱子里肾上腺素笔的数量——一支不少,五十六支肾上腺素笔好好地放在里面。加上之前找到的十二支,再加上我房车冰箱里剩下的八支,我们现在总共可以救起七十六个人。

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从KSG的地下冷库里搬走了三箱肾上腺素笔,合计一百六十八支。

从那时到现在,我们一共也就用掉了三支——我一支,助手一支,鬼门自己一支。换句话说,现在本应该有一百六十五支可用的肾上腺素笔,实际上却只剩一半不到。至于剩下的那些是被鬼门用了、卖了,还是毫无意义地糟蹋了,我们完全不得而知,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

而清泉镇的总人口数是两千多。

我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坐到驾驶席上。

丹砂走到我旁边,手搭上了我的肩膀:“老大,我来开车吧。”

“哦、哦。”

丹砂自己要是不提出来,我都忘了她会开车这一节。

回清泉镇的路上,我们俩都不怎么想说话。

丹砂是折腾了整整一夜已经累了,我则是莫名其妙地有种放不下心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找不出症结所在。

“老大,你都瘸了,就少在车厢里转两圈吧,我看着都头晕。”丹砂透过后视镜看我。

“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夜枭找到我的车,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毕竟他是抵抗组织的人,这儿又是抵抗组织的集合点;夜枭跑到车上来给寒鸦治那些根本就无关紧要的伤,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看他维护寒鸦的那个样子,恐怕寒鸦打个喷嚏他都要担心一阵子。”

“那你到底在奇怪什么?”

我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但我肯定漏了什么事情。我才不信夜枭到我车上来,就是为了给他的寒鸦老师裹上几圈绷带。他肯定干了什么,但除了他用掉的东西,车里又什么都没——”

我突然僵在原地。

丹砂熟练地把方向盘打到左边,绕过正前方的一块石头:“想起来了?”

“混蛋!”

我骂了一句,拄着拐杖冲到车厢后边的床边。

我终于想通,到底是什么东西奇怪了。

夜枭认识灰雪不奇怪,可他是怎么知道我认识灰雪的?

他在盐碱村的时候并不知道灰雪的事,在战场上更不可能一眼分辨出高台上都有谁——也就是说,他可能知道我和灰雪在打交道的唯一窗口,就是我和丹砂在山洞里,而他和寒鸦在我车里的这段时间——

他通过我车里的什么东西,知道了我和灰雪有往来的事实。

果然,纸箱子排列的顺序和方向都已经变了。

我挨个纸箱子检查了一遍。

没有,哪个里都没有。

本该在箱子里面的氯气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赶紧爬上二楼检查车顶的弹射装置。还好,那里面的六枚氯气弹还老老实实地躺在里面。

夜枭这个混蛋,一定是在我和丹砂上车之前在车里搜刮了一遍,最后找到了那五枚氯气弹。“氯气弹”说白了就是KSG生产的负压瓶,夜枭既然也是和KSG有关系的人,辨认出负压瓶归谁所有也不是不可能。因此,他才会在临走之前说出那样的话。

我回到房车一层,把手里的拐杖狠狠摔在地上。

“夜枭把什么拿走了?”

“五个氯气弹。”我没好气地答道。

“……”

丹砂露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表情,专心开车。

天已经彻底亮了。

我们回到清泉镇大门前时,路两旁的荒地上已经摆满了昏迷不醒的人们——或尸体。我不知道。

“肾上腺素笔的事情乔剑豪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们总共拿到了多少支?”宫原见我们下车,立刻迎了上来。

我小声答道:“七十六支。”

宫原听见我的回答后,沉默了一小会儿。

“不够吗?”

宫原沉重地点了点头。

“总共有多少人需要注射?”

“你们刚刚出发的时候是五百多,现在……只剩不到二百了。”

虽然我早该料到生化武器对清泉镇这种人口密集区域的恐怖威力,但这个数字还是让我瞠目结舌。

我和宫原说话的工夫,丹砂已经把所有的肾上腺素笔搬到了车下面。

“从哪个人开始打起?”我问宫原。

“你问哪个人?……药的量根本就不够啊!”

我吃了一惊:“难道因为总量不够就不打了吗?”

“不,但是……”宫原很痛苦似的用双手顶着自己的太阳穴,“算了,你们自己定。路东边的人都是因为AZT-4昏迷不醒的。我已经尽量把没挺过来的人的尸体和活着的人分开了。活人在靠近房车这边。”

我和丹砂开始分头给一息尚存的人们注射肾上腺素。

注射没有什么先后可言,离我近的人先,离我远的人后,仅此而已。那些离我或丹砂太远的人,相当于被直接宣判死刑。

这就是物资匮乏时,最简洁也最残酷的效率至上主义。

过了不一会儿,宫原也走了过来,从我手里分走了十几支肾上腺素笔,走到较远的地方,给那里躺着的人注射。

很快,我和宫原手里的肾上腺素笔用得一干二净,而躺在地上的人里,没能得到救治的几乎还有一半。

“剩下的人就……不管了?”宫原小声问道。

她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却极微弱。

“这已经是极限了。”

“嗯。”

我和宫原同时陷入沉默。

这时,丹砂也用光了手里所有的药,一路小跑到了我旁边。

“老大!”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啊!”

丹砂愠怒地看着宫原。宫原注意到丹砂的眼神,有些诧异,但显然不明所以。

我这才反应过来,光有肾上腺素笔是不成的,必须要用雄黄感染这些接受了肾上腺素注射的人,他们才有醒过来的希望。可是宫原就站在我们眼前,虽然我可以信任她,但丹砂又不是我。偌大的废土上,又有谁能平白无故地相信一个陌生人呢?

宫原看着面有难色的我们俩,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就猜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你们跟乔剑豪隐瞒了什么东西吧。”

我只能点头。

丹砂踢了我一脚。

“那么,来做个等价交换吧。”

等价交换?

宫原把水手服的一只袖子挽了起来,一直挽到自己的上臂处。

于是,我和丹砂同时看到了。

连接着宫原上臂和前臂的,并非我们想当然的手肘。

那是虽然有着皮肤的颜色,却毫无“活着”的感觉、仅仅散发着无机质气息的球型关节。

宫原缓缓说道:

“我的秘密就是这个。

“我的身体早已死了。现在的我,除了脑和心脏,没有一处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秘密。你们的秘密也许和我的类似,也许比我的还要难以想象,但我不在乎。但只要能救人,无论多么异常、多么恐怖、多么丑陋的东西,我都无所谓!”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丹砂先笑了出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

丹砂说完的一瞬间,一根足有我大腿粗细的紫黑色触手,像示威似的,从她背后暴涨出来,直指天空。

宫原一时间也惊得说不出话。

也就几次呼吸的工夫,从那根粗壮的触手末端,无数更细、但也更柔软的颜色稍浅的触手生发出来,在地面上爬行,朝着丹砂周围迅速伸开去。

细软的分支触手每接触到一具还未被寄生的躯体,不论接触到的是什么部位,都会毫不迟疑地一头钻入;而寄生过程一旦开始,后到的触手就只能不甘心地继续寻找下一具可供寄生的躯体。

很快,丹砂身边五米范围内的身体已经被占据一空,而更多的触手无处可去,只能沿着地面,继续朝着更远的地方延伸。

就连丹砂自己的身影,也被数不清的触手挡得严严实实,仿佛被有自己生命的头发结成的茧裹住了似的。

就算之前已经见过,再次亲眼看到雄黄这极具侵略性的姿态,我还是打心眼里感到恐惧。

不到一分钟后,清泉镇大门前的荒地上已经爬满了触手。

从远处看去,也许会有人把满地的触手误认成紫色的藤蔓,但只要他胆敢注视片刻,就会发现,所有的“藤蔓”都在不停地蠢动着,仿佛无数饥渴的殖民者,正在用地狱般的青紫色将未被污染的区域刷上自己的颜色,竭尽全力从并不算丰饶的土地上分一杯羹。

正在寄生的,完成寄生的,还有找不到合适的寄主、继续朝更远的地方蠕动的……这些触手们不知遵循着怎样的意志,但唯有“动”这一点,从头至尾,永不更变,仿佛最纯粹的“生”的概念的具象化。

终于,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地上每个还有呼吸的人,都已经成为了我们尚不知其真名的“雄黄”的携带者。

从密集的触手结成的茧中——也就是丹砂应该在的地方——传来一声精疲力竭的叹息。

全部的触手都在转瞬之间,收回了丹砂背上那根最粗的触手之中。

下一秒钟,那根闪着粘稠的紫黑色光泽的触手,也消失在丹砂的身体里面。

然后,丹砂如同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慢慢躺倒在满地的躯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