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头在我的小腿里嵌得挺深,血倒是没流多少,应该也没伤到主要的神经与血管,在外伤里已经算是好运气。一般而言,这样的伤并不棘手,把刺进身体里的异物取出来,清创、缝合、包扎,然后吃点抗生素就结了。

然而箭头是带着倒钩的,直接拔出来无异于自残,为了取出,必须得切开没受伤的部分;更糟糕的是,我并不擅长外科操作,又是自己给自己处理,手头也只有未必靠谱的局部麻醉药——缝针的时候用它没有问题,但麻药的效力能不能达到箭头所在的位置,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只能不管那么多直接上了。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拜托夜枭来帮忙,连看到他都觉得烦躁。

十几分钟后,准备工作结束,我硬着头皮举起了手术刀。

最终,手术过程很顺利。

除了麻药几乎没发挥作用之外。

我最后把纱布包好时,汗把衣服浸得透湿,整条腿已经疼到麻木,感觉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了。

夜枭一直在后视镜里看着我。

我不去理他,把一小瓶医用酒精和生理盐水倒在一起,一仰脖喝了下去。

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让人想起某种液态的砂纸。我不常喝酒,也没去算这杯“酒”到底有多少度数,但此时此刻,只要能让自己赶紧睡过去,就是再喝二十杯,我也来者不拒。

咽部的灼烧感久久不退,眼前的事物开始扭曲起来。

恍惚之间,我看到夜枭从驾驶位上站起。

是要来收拾东西吗……

还是说,要……来……

没等我想出第二个解释,强烈的晕眩感像重击后脑的铁棍,一棍就把我砸得晕了过去。

我睁开双眼时,疼痛感最先升起的部位不是腿,而是头。

天色渐晚,房车在我不认识的废墟中间一路颠簸。拜其所赐,本来头就痛得像套上了烧红的铁箍,一颠簸起来,我更觉得脑子也跟着车的节奏,在头骨里面横冲直撞,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

夜枭显然是发现我醒了,开始减速,把车停到路边,然后问道:“平榛医生饿了吗?”

我斜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想吐的感觉在胸口萦绕不去。

尽管我这么说,他还是从车座旁边摸出一包压缩饼干,和一杯净化水一起,用托盘端到了床头上。

“请先吃点吧。虽然只有压缩饼干,不过好歹可以补充一下体力。刚刚辛苦您了。”

那是、我和助手、的东西。

我说不出话,只能用憎恶的眼神瞪着他。

夜枭无视我的目光,说完例行公事的慰问语后,又像任务完成一样把我抛到脑后,回去接着开车。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深夜了。水我喝了半杯,但压缩饼干一口没碰——恶心,伤口疼,车辆颠簸,最重要的是助手生死未卜,我忧心忡忡,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饿。

夜枭打开车门,一股腥味飘了进来。

海边?

我勉强把上半身支起来往外看去,车窗外的景色证实了我的猜测。

车就停在离海滩不远处,周围是几幢摇摇欲坠、不过还算是顽强耸立的小屋。借着清冷的月光,我依稀能看见,沙滩上横着几艘破烂的渔船,有几个人影正围着一艘渔船站成一圈,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

我张开干枯的嘴唇,艰难地问道:“这……是哪?”

“所谓抵抗组织的老巢。”

“你不是不知道抵抗组织的下落吗?”

“在这几天里突然知道了,也是可能的。”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下了车,反手把车门关严。

处在宿醉状态的我还来不及想他那句话里到底有几层意思,就看见围着渔船的那些人朝着房车方向走了过来,随后在相向而行的夜枭前面站住。夜枭跟他们说了什么,那些人中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似乎没法统一意见,自己人内部先争执了起来。

一番我听不见的争执之后,一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人走到夜枭前面,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夜枭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看他少见地抖起腿来,似乎有些不耐烦。

像是首领的人讲了大半天,终于停了下来,用下巴对着夜枭。夜枭稍微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回到房车上。

“平榛医生,这里的人并不信任你,要你亲自下去见他们。”

我攒了整整半个白天的火气借着酒劲涌了上来:“你没跟他们说我动不了?”

夜枭一点都看不出歉意地道歉:“不好意思,虽然我说了,但他们并不愿意通融。”

“那他们要怎么办?”

“他们要求上车检查。”

我狠狠地把拳头捶在床板上:“让他们滚!”

“我知道您肯定不愿意,但是我们现在就在他们身边,他们谨慎一点也无可厚非,我也是没有办法。”

“把车开到这来的人是你,现在你又没办法了?”

“平榛医生,毕竟清泉镇现在已经没法待下去了,我也只能……”

我烦躁地打断他:“你觉得清泉镇待不下去了,我觉得能。把车钥匙给我,我自己开回清泉镇去。”

“可您的身体状况……”

怒火中烧的我直接把半杯水泼到了夜枭脸上。

即便如此,夜枭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隔了几秒钟,他不为所动地说道:“您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支持到清泉镇。我想折中一下,把您背下车去,您看?”

我知道,自己现在算是彻底沦为别人随意摆布的木偶了。

我不想看夜枭那张扑克脸,于是把视线转向窗外,却发现车外的那些人也正直勾勾地盯着车玻璃,想窥视里面的样子。不过车里没开灯,光线极差,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怒气大概从头顶下降到胸口的位置。我做了三次深呼吸,勉强对夜枭说道:“那就先这么办。”

“好的,您稍微忍耐一下。”

夜枭背着我站到了那群人面前,而刚一见面,我对这群人的第一印象就差到了极点。

之前跟夜枭长篇大论的那个人又矮又壮,扎着黑色的头巾,刀疤下面是满脸的横肉。他看到伏在夜枭背上的我,轻蔑地哼了一声,问道:“你就是被乔剑豪打伤的那个软蛋?”

我不愿和他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之前干什么的?”

“医生。”

“呵、呵,又是个医生。你是从哪来的,是不是清泉镇的人?说!”

“清泉镇的人”几个字,他是咬着牙说的,仿佛如果我是,他就要从我身上咬下块肉来似的。

“……不是。”

“那你是哪里的?”

“我没有固定的……”

“慢着。”

扎头巾的矮子打断了我,瞪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冲着夜枭叫道:“他是自爆病人!”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人群立刻交头接耳起来。

夜枭点点头:“没错,因此他才不被任何一个聚居点接纳,只能流浪。”

“你小子把自爆病人放到盐碱村,是想替乔剑豪把我们都给收拾了?!”

矮子咄咄逼人,夜枭却只是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他腿上受了伤,行动不便,在盐碱村期间会尽量待在自己的车里。另外,他得病已经好多年了,一直没发病,虽然原因不明,但和那些被传染之后几天就自爆的人应该不太一样。”

矮子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打发乞丐一样摆了摆手:“少废话,你赶紧把他搬回车里去拉走,这儿不是你们那个破医院,不收死人。”

我气得忘了头痛,刚想回击,夜枭先开了口:“平榛医生的医术甚至比寒鸦医生还好些,如果你们能把他留下来暂住一段,我相信你们这里有不少人的病他都能治。”

说实在话,这些人除了领头的那个矮子,迄今为止,还并没有人对我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但解释成迁怒也好,解释成第一印象也好,总之,我看着这些人的样子就不舒服。

矮子歪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扭头对着身后的人群叫道:“喂,你们怎么看?”

他身后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吵闹起来,很快又归于平息。

“有结果了就说话!”

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响了起来:“要是真如夜枭所说,那姑且可以同意。”

矮子像是很不爽似的摇了摇头:“行了!回去干活吧!”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

矮子回头对着我和夜枭恶狠狠地说道:“想在这呆着就别给我惹事,现在滚回车里去吧。”

说完,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往海滩的方向走去。

如果不是被夜枭背在背上、手弩也不在身边,我真想一箭让这个混蛋炸成肉酱。

“抵抗组织不是寒鸦领导的么?对你可够客气的。”

回到车上,我强压着怒火——当然,根本就压不住——质问夜枭。

“我和寒鸦老师不同。”

“哪儿不同了?就刚才那个人的态度,他们要是拿我当跳蚤,你也就是个苍蝇。寒鸦和你不同,那他算什么,蟑螂?”

夜枭的话里罕见地透出怒意:“我再说一次,你、我和寒鸦都不一样。别把你自己和寒鸦老师相提并论。”

“我看都差不多——”

夜枭略显失控地打断了我:“你以为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就是实情?”

早有心理预期的我之前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此时倒也觉得顺理成章:“哦,我被骗了啊,那又怎么样?你很厉害?你把我骗得团团转?那我可要恭喜你了!就因为你骗得太高明,你和寒鸦连清泉镇都呆不下去了!”

夜枭张了张嘴,但没出声。

“还有今天,你到底是来救人的还是来害人的?我中的这一箭先不算,助手,助手她……”

我的话停在半截。此前一直没在水面之下的焦虑汹涌而来,甚至把脑子里熊熊燃烧着的怒火的温度降了下去。

见我失去了攻击性,夜枭也随之恢复了原来的扑克脸和略带轻浮的声音:

“你先稍安勿躁,我今晚会去探听丹砂的消息的……平榛医生,晚安。”

直到车门关严,我才感到,刚刚不知躲到了哪里的剧烈头痛,随着隐约的海浪声再次激烈起来。

而伴着一波强似一波的头痛,焦虑也越来越难耐。

助手怎么样了?她打赢了乔剑豪吗?能杀掉乔剑豪吗?她打赢了乔剑豪能走得掉吗?打不赢乔剑豪会放她走吗?乔剑豪会杀她吗?如果她逃出来了,能找到这个什么盐碱村吗?如果她没逃出来,乔剑豪会拿她怎么办?如果她找到这里,乔剑豪跟了过来怎么办?如果她力气耗尽变回了朱砂,乔剑豪会拿她怎么办?

如果助手……

……怎么办?

如果乔剑豪……

……怎么办?

如果,如果,如果……

数不尽的假设和疑虑在脑海里不断收缩又舒张,仿佛一只巨大而会放电的水母,和头痛化为一体,把整颗脑袋都包裹在其中,不断用痛苦而不致命的电流折磨我的大脑。

而我不仅不能从水母中逃走,反而还要主动置身其中,只有这样不停思考,才能用疼痛略微缓解蚀骨的焦虑。

终于,大概是这只水母终于舍得对我展露一点点仁慈了吧,无数的疑问句渐渐变得像云雾一般虚幻而模糊,头痛的位置也像是被人往上提了一截,从额头升到了头顶之上……

我渐渐沉睡过去,陷入无底的噩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