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先生,大名乔剑豪,家住清泉镇。乔先生现年四十岁,名义上是清泉镇的治安官之一(和他相同头衔的人有五六个),实际上心计颇深,是整个镇子的幕后统治者,已经控制了清泉镇十多年。镇子里几乎所有的居民,包括傀儡镇长在内,都对他言听计从……不过这些都不是最惊人的。清泉镇最惊人的事实只有一个,就是镇子里面居住着的总人口数——

整个清泉镇里足足有两千多人,这对于一般也就几十上百的聚居点人口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

乔先生能掌控镇子这么长时间,原因有二:其一,此人心狠手辣,对反抗者睚眦必报,但对能为自己所用的人从来不吝啬;其二,他名副其实,确实是个远近闻名的剑豪,整个镇子里的人加起来都未必打得过他。

清泉镇在他治下,既没有民不聊生,也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子,镇里的人只要不违逆他的意思,倒也能安稳度日。

一年前,他被一条疯狗咬了一口。镇里医生给出的意见是尽早截肢,被他打了一耳光,差点失聪。碰巧我要到镇上补充食物,由于自爆病的缘故跟他报备过,他就直接闯到了我的车里让我想办法。至于他为什么不怕我,用他自己的话说,“狂犬病不治就是个死,自爆病传不传得上还不一定,我怕什么。”

人类对付狂犬病的手段已经好几百年没变过了,我也不能例外。于是我顺势在镇上住了一个月,给他打了五针狂犬疫苗,还帮他治好了脚气,从此就和助手一同获得了自由出入清泉镇,以及买东西半价的资格。

后来我听说,当时的镇长代表大多数镇民去办公室给他提意见,希望他把决定改一改,变成“允许其开车自由出入清泉镇,唯独需要下车的事都交给其助手代劳”;结果,还没等镇长开口说话,乔先生把桌子一拍,就吓得他倒退着出了门。

这次他约我到清泉镇去,是因为他的夫人最近身体欠佳,要我去调理调理。听起来不是什么急事,不过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敢迟到。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在那一个月里见了好几次。所谓“剁了喂狗”,可真不是我胡编乱造出来吓唬助手的。

我和助手抵达清泉镇时刚好天黑。守卫认得我们的车,也没有拦,直接放我们进了镇子。

我把车停在乔先生家院子里的空地上,把助手留在车上,一个人进去跟乔先生打招呼。

助手从第一次遇到乔先生就怕他,对他的事迹略有耳闻之后就更不敢见他了。乔先生自己倒是不以为意,毕竟比助手还怕他的人也有的是。

乔先生没什么特殊爱好,唯一的兴趣是收藏刀剑。他家的客厅墙上密密麻麻都是格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藏品,从青铜制的古董,到大灾变前几年新生产的时髦玩意儿,一应俱全,而且都保养得很好,每一把都随时可以抓起来砍人。

“乔老爷正好有空,医生您请进。”把我引进客厅的男仆恭恭敬敬地对我鞠躬。我对他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哟,医生来得挺早啊。身体还好?”乔先生正坐在书桌后面把玩一柄竹刀。

“还行,您身体怎么样?”

“死不了。坐。”

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乔先生说完话又开始摆弄那把竹刀,把我晾在一边。我已经习惯他这种态度了,倒也不以为意。

“医生啊。”他突然又开了口。

“您说。”

“我之前说我老婆身体不好——骗你的。她年轻,比我有精神。”

“您说笑了。”

“不过嘛,她最近有点太精神了,每天闹得我头疼。你有治头疼的药吗?”

我心里一紧。这事决没有这么简单。

“有是有,不过——”

“有就好,”乔先生打断我,“清泉镇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医少药。”

“那我现在就去车里帮您拿点?”

“免了。”

我知道,事情没说完,我的屁股不允许离开这张椅子。

乔先生接着说:“头疼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劲。

“我老婆最近太精神,我又没时间陪她,就打发她去镇里的酒吧散散心。你去过那家酒吧么?”

“去过一次,挺热闹的。”

“不喜欢?”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大家都认识我,我一进去,里面的人都跑光了。”

乔先生冷笑一声:“哼,医生全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我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镇里医生的学徒工,最近也喜欢去那喝两口……那小伙子也是个有精神的主。”

我隐隐约约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两个本来就能闹的人凑在一块,闹出花样来,我这头就更疼了。”

冷汗从我脑门上冒了出来。

乔先生盯着我的眼睛说:“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该明白了,我让你过来,就是请你来给我的头疼治治本。”

我尽力不把视线移开,问他:“照您的意思,是想激进一点,直接除掉病根呢,还是保守治疗,以后别再头疼就算了?”

乔先生咧嘴一笑:“自然是除掉病根最好,而且一点副作用都不要有……万一被镇里的人知道,乔剑豪被自己老婆闹得头疼,我这张老脸可挂不住。”

我一咬牙,接着问道:“最后问您一句,您的头疼药,是只吃一剂就够了呢,还是要两副药,双管齐下?”

乔先生的眼神蓦然变得凶狠起来:“医生,你人不笨,就是太年轻,没人教你。”

我吞了口唾沫,竭力抑制逃跑的冲动。

“你就做你份内的事,三天之内,用一副药把病治好,我决不会亏待你。至于剩下那副药,给谁吃,什么时候吃,怎么吃,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睁着怪眼瞪了我一会儿,突然重重地把竹刀砸在地上,开口叫道:

“送客!”

虽然他和直接赶我走没什么两样,男仆还是在我出门时毕恭毕敬地递上了“诊疗费”和装满了菜肴的饭盒。烧好的饭菜散发出阵阵香气,和吃了好几天的压缩饼干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然而,尽管闻着扑鼻的饭菜香,我还是一点食欲也没有。

回到车上,我一边让助手吃饭,一边把与乔先生的对话跟助手复述了一遍。助手只顾着大快朵颐,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听完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只好把结论告诉她:

“乔先生的老婆和医院的学徒工给他戴了绿帽子,他想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个学徒工弄死。至于他老婆,他让我别多管闲事。”

理解了几秒钟,助手的脸色一下子变青了,手里的馅饼啪嗒一声掉在腿上。她哆哆嗦嗦地把馅饼从腿上捡起来,端详了一会儿,又害怕又舍不得,最后下了好大的决心,闭着双眼,还是咬了下去,而且两口就把整张饼吃完了。

“老大,要不咱们跑吧。”助手嘴边粘着肉馅,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跑?往哪跑?整个清泉镇都是他的人,我们俩去哪他都知道。而且我现在算是这件事的知情人,你觉得他会老老实实放我们走?”

助手低头不说话了。

事实上,我甚至怀疑,就算我真按照乔先生的指示杀掉了那个学徒工,他也未必会放我们离开清泉镇,毕竟我知道了他的隐私,不把我监视起来,他是不可能放心的。

我趁着夜色,把车开到清泉镇中心广场西侧的树阴下面,清泉镇医院正好就在广场东边,和这里隔广场相望。广场和我上次来时并没有什么变化,非要说有的话,就是正中央多了根旗杆一样的东西,上面挂着一面天蓝色的旗,上面的图案是一把宝剑,看起来有点突兀。

这里是乔先生给我指定的停车场和居住地。旁边的小贩们正在收摊,看到了我的车,纷纷加快了速度,不过也就仅限于此,并没有转身就跑的家伙。

在镇上逗留的那一个月,我也曾经帮几个要么胆子够大、要么生命垂危的镇民治过病,由于药品齐全,效果比镇上的医生好得多。镇民之所以没对我表现出露骨的厌恶,除了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跟这关系也很大。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乔先生请进来的活火山,一旦爆发就万事休矣,不过只要不爆发,就可以拿来取暖泡温泉。再加上乔先生对反对意见的强硬压制,我姑且还算不上“不受欢迎的客人”。

至于助手,她倒是很快就成了整个清泉镇的临时镇花。我们一起出去走路时,遇到的镇民从来都是嘴里跟我打招呼,眼睛却盯着她;尽管助手想付全款,小商贩们还是坚持收她一半钱,而且每次都给她塞赠品;连最讨厌我的清泉镇医院都允许她自由出入,原因似乎是住院患者的强烈要求。

助手这么受欢迎,固然跟她长得还算漂亮有关系,但真正的原因,还是助手性格讨喜,既不跟乔先生多打交道,又不受条条框框约束,身上没有镇子里那种说不好是一板一眼还是阳奉阴违的感觉。

清泉镇医院只有一个学徒,名叫夜枭,我和助手也都见过。他确实是个看起来会和女人不清不楚的小伙子,要是单论长相,在镇子里也算一号人物。这人一闲下来就到处勾搭别人家的姑娘,为此没少跟别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不过他毕竟是医生的学徒,说不好以后有没有用得上他的时候,因此谁也不敢对他下重手。他也冲助手献过几次殷勤,后来被清泉镇的医生骂了一顿才收敛一些。

医生名叫寒鸦。在他看来,我不是什么能泡温泉的火山,是天灾。自从我到了清泉镇,他的患者虽然没有明显减少(毕竟我的药确实比草药贵得多),但看他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还学会了背着他窃窃私语。

这倒不怪他。即便清泉镇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区域中心,他能拿到的药品数量还是少得可怜,只能用草药挑大梁。其实他的经验比我丰富,在草药学上也算是行家里手,但草药和大灾变前的工业产品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要说清泉镇里的人谁最讨厌我,他排第二,没人敢自称第一。

此人虽然恨我,人品却很正直,不光对镇里的人一视同仁,而且从来不去谄媚乔先生,反倒有意躲着他。我跟乔先生凑得太近,大概也是他讨厌我的一个原因。

有一次,在对病人的感染束手无策的时候,他也跟我过提出过,要用自己的一半积蓄换一瓶青霉素。我实在看不过去(而且他的积蓄加起来真的也就值两瓶青霉素),送了他一些药物。我希望这能缓解我和他之间的紧张关系,但收效甚微。

平心而论,虽然每次看到他摆臭脸我都很火大,我心里还是不讨厌这位同行的。

不仅如此,不知是不是他教导有方,他的学徒虽然好色,但从来没干过出格的事,工作上也算是踏踏实实。要我给这样的人下毒,实在是强人所难。

太阳完全没入地平线,广场上的小贩们也彻底没了踪影。助手在车厢后面给昏睡不醒的男孩换药,我终于开始觉得饿,把助手剩下的饭菜一扫而空。

“老大——”

助手想说什么,我抬手制止了她。

有脚步声正在接近房车。

我和助手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脚步声在房车门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急促的敲门声哐哐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