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助手一边找酒精棉球一边说,“我忘了拔针了。”

我看着她给男孩拔针,莫名想起一本关于医疗史的旧书。书上说,原始的输液管没有自动控流结构,输液一结束就必须马上拔针,否则患者的血会倒流到管子里。如果血液在里面凝固或者空气进了血流,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幸亏我们没身处那个年代——虽然从其他方面来说,现在的世界似乎更糟糕一点。

男孩拔了针之后还是没醒。助手不知道又从哪里变出来一瓶苹果味的汽水放在他床边,特意威胁我,就算男孩明年再醒,今年也不许动这瓶饮料。

我回到驾驶位,把车开下高速公路后又开了一小段,停在一所废弃的塑料厂背后。

助手抢在我前面下了车,背着双肩包,站在小腿那么高的草里晒太阳伸懒腰。她身边放着四个装着可折叠支架和塑料板的袋子,那是装药用的。

这一夜我们开车开了将近一千公里,直线距离也有七八百,现在所处的气候区比之前要温和一些。我也不想跑这么远,但现在唯一能让我大量补充药品的地点只有这里。

塑料厂并不大。我和助手穿过荒草和满地的塑料废渣,来到一栋没有房顶的建筑物前,脏兮兮的门牌上写着“第二职工宿舍”。我们得套上氧气面罩,从这栋楼的地下穿过去。

一路无事,连变种老鼠都没几只,全数死在助手的手弩之下。助手只要不慌,在战斗上还是挺可靠的。

爬完一段楼梯,我和助手算是正式到达了真正的目的地——KSG公司一座附属医院的地下冷库。地上的医院部分已经彻底倒塌,成了一座垃圾山,连通地上和地下的楼梯也被建筑垃圾堵得死死的。

穿戴上一路背过来的羽绒服和防寒手套,我们合力拧开气密门,一股冷气从里面直喷出来。

这座冷库里面的药品种类齐全,数量惊人,而且不乏大灾变前后KSG公司的研发的新药,连根本没有大规模生产过的试验品也有不少。

我像蚂蚁搬家一样,来了这儿不知多少趟,但药品存量至少还剩四分之三。只要别被人发现,我靠着这个冷库再过上七八年完全不成问题。

或者倒不如说,我之所以能在没有聚居点愿意收留的情况下潇洒地当个流浪医生,全是拜这个药品仓库——当然,还有那位把药品仓库坐标告诉我的人——所赐。刚感染自爆病的那段日子里,我可是骑着辆破摩托车满世界转悠、跟拉帮结派的拾荒人们抢饭碗的。

我和助手分头去冷库的各处检查上次留下的标记和暗号,确认没人来过,紧接着就开始往每人两个的巨大手提袋里装东西,像两个大灾变前去超市采购的家庭主妇。

助手负责需求量大的东西,比如我教过她无数遍的生理盐水;我则到处转悠,一边思考最近什么病人多一边从架子上挑药。

我的分工听起来比较清闲,其实比助手要累得多。她只要找到对的箱子,把里面的瓶瓶罐罐全都转移到包里就行;我每样东西都拿不了多少,上上下下要搬的箱子可就多了。

我正扶着腰喘气,助手穿过密密麻麻的架子走了过来,应该是已经把自己的活干完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帮我把地上的箱子放回原处。

有了助手帮忙,我“扫货”的进程快了不少,已经装满了一个袋子,被助手搬到了气密门边;手里的这个也基本上装满了。

我正在思考要不要去试验品区拿点东西,胃突然有点不舒服。

紧接着,比昨天下午更加剧烈的膨胀感在腹部扩散开来。简直像是有人在我肚子上开了个孔,把鼓风机的管子塞了进去一样。

是自爆病发作的感觉。

我一下子没了力气,袋子脱手落在地上,把助手吓了一跳。

我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连“快跑”都喊不出口——自爆病发作的感觉本来就让人无力说话,氧气面罩更是让我连声都发不出来。冷库里的空气不仅温度低,氧气含量也少得可怜,我摘了面罩只会死得更快。助手还戴着氧气面罩,要是能躲到货架后面去,没准能防止传染……

没等我再想下去,右手被人一把抓了起来,把手套摘掉了。我还没来得及觉得冷,大拇指突然一痛。

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刚才又是难受又是着急,居然把助手二号(暂定)给忘了。

膨胀感开始慢慢消退。我得以放下心来好好体验自爆病缓解是什么感受。

大概是“充气”时间不长的缘故,这次的“放气”似乎有点压力不足,比第一次慢不少,大概不会喷得满地都是。并且助手戴着氧气面罩,穿得也很严实,传染的问题也……

诶……?

为什么大拇指没有喷射的感觉,反而觉得被什么东西包裹起来了?是异型触手吗?要是这样,助手二号(暂定)为了隔绝传染还真是——

这时我才看清,根本不是什么助手二号。

是助手本人。

她不知什么时候摘了面罩。

而且正在用嘴吮吸我的大拇指。

人生从未经历过这种场景的我,只能呆站在原地,任由助手在我的拇指上肆虐。

整个口腔柔软的挤压感,吮吸制造的负压带来的真空感,舌头扫过拇指的酥麻,还有伤口处若有似无的刺痛……几种感觉恰到好处地混杂在一起,同时包裹在助手温暖的口中,居然协调得令人喘不上气地——

此刻,我能在脑海中抓住的形容词,只剩一个丢人的“舒服”。

我隔着氧气面罩,满脸通红,眼前只剩下专心致志的助手。

除了拇指在口中搅动发出的黏腻的水声,什么都听不见;死里逃生的感觉和拇指上的触感相比,什么都算不上;思考像凝胶一样潮湿而黏稠,什么都想不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觉得至少过了一个小时(……我得承认,事后推算的结果是,最多也就半分钟),助手才把我的手指从她的双唇之间抽出来。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扣上了氧气面罩,然后帮我把手套戴了回去。

我直到这时才感觉出,除了温暖的大拇指,整只右手都冷得钻心地痛。

从冷库回到塑料厂地下室的路上,我一直精神恍惚,感觉自己不像在走路,倒像在半空中飘,连氧气面罩上蒙了一层水雾都浑然不觉,还踩了好几次助手的脚。一直到走出宿舍门,我把氧气面罩摘了下来,才感觉自己勉强能站稳。

助手把两个大袋子放在地上,用我从来没听过的挑逗语调说道:“羽绒服还不脱,你想把自己捂死吗?”

满头大汗的我像听到神谕一样,急急忙忙地把羽绒服脱了下来,系在腰间。再看助手,羽绒服早就塞到了背包里,用过的氧气面罩也挂到了背包带子上。

大概是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吧,看着我扭扭捏捏、手忙脚乱的样子,助手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我被她笑得想切腹自尽,只能把她抛在身后,抓起装药的大袋子,一个人闷头往车里走。

助手一边笑一边在后面追我。

把药品分门别类地收进冰箱之后,已经是正午了。助手坐在副驾驶位上咔嚓咔嚓地嚼压缩饼干,我则没心思吃东西,又不好向助手搭话,只能盯着方向盘,一口接一口地喝净化水。

“喂,”助手反而向我凑了过来,“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纯情的?”

“我以前也不知道你这么这么……这么奔放啊!”我慌得口不择言。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助手确实不是这么“奔放”的人啊。

想到这里,我终于鼓起勇气上下打量起助手来。果然,虽然长相和体型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助手身上的气场还是和平常很不一样:头发乱蓬蓬的,满脸坏笑,一只手枕在头后面,衣服扣子解开了好几颗——我一边庆幸她是飞机场一边往下看——坐得歪歪扭扭,还翘着二郎腿。

“你喝多了?”我有气无力地问。

“想什么呢你。”

我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问道:“说,你是不是助手二号?”

话一说出口我自己都不信。那坨触手怪死气沉沉,不管像什么,反正不像活人,能搞这种恶作剧才怪。

“你说那个触手怪?不是哦。”助手咧着嘴对我笑。

我忽然注意到,助手的眼睛似乎有点异常。

“你把眼睛睁大点?”

助手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我这才看清,助手的两个眼珠通红,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很像自爆病的症状。但自爆病患者不光虹膜会变红,巩膜也会跟着变色,所以眼白没变色就不是自爆病,这算是常识。难道她是和我在一起住久了,搞出了什么自爆病的变种?

“行啦,”助手不再做怪相,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被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我愣愣地问。

“发现我是另一个助手啦!”这次的助手不是坏笑,而是放松地笑了起来,“我是你家助手的第二个人格哦。”

“从来没听说过!”

“那就对了。我是昨天被触手怪当成宿主的时候形成的人格,刚才救你的时候才第一次被唤醒——啊,你放心,最多就我们俩,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格了。”

“当宿主还有这种效果?”

“不知道。要不然我替你问问?”

“问?怎么问?”

“这么问。”说着,助手背后伸出一根触手,连到了还在昏迷的车后面的男孩子身上。她一边操控触手一边对我解释:“就借他的嘴用用,不会耗费他多少能量的。”

助手的话音未落,熟悉的没声调起伏的童音就响了起来:“宿主占据控制权,主体性受到压制。申请宿主转移。”

声调依然不像个活人,不过我倒觉得这句话能听出来点又惊又怒的意思。

“你自己试试咯。”助手大大咧咧地说。

几根触手从她背后冒出来,拧成一束,插进了男孩胸前。触手像上次转移一样蠕动了一会儿,突然软了下去,不动了。

“你看吧,要不要再试试?”

“宿主转移失败。再次尝试必要性极低。”

“所以请你解释解释?”

声音沉默了几秒钟。是在检测原因吗?

“……与宿主极小程度的不可逆融合发生,宿主多重人格样症状发生;二者推测为因果性联系。另,融合发生的原因不明。”

“我做的弩箭需要助手的血清当稳定剂,是不是这个原因?”我插嘴道。

“否。”

为啥一对我说话,字数就这么少啊。

助手问我:“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没有我可把这家伙收回来了。”

没等我说话,男孩的一只胳膊突然抬了起来:“异议。维持连接要求——维持连接恳请。”

助手再次坏笑起来:“哦哟……是恳请啊?既然你恳请,那我就再放你待一会儿——不许乱动!”

我忍着笑对助手说:“要不你还是在自己身上给它搞个发声装置吧。不能用触手模拟个声带什么的吗?”

“喂,问你呢,能不能行?”助手冲着男孩那边问道。

“难度高,在宿主操控下完成可能性较低。申请切换躯体控制权,结束后即刻交还。”

这是认怂了吗。

“那我就歇会儿了。”助手躺到了车座上。

下一秒钟,助手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空虚而淡漠,眼瞳也变成了灰色。

连在男孩身上的触手飞快地收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一根新的触手从助手的衣领里钻了出来,末端不断变幻着形状,最终定格成一张嘴的样子。

说实话,看起来有点恶心。

表情淡漠的助手把眼光停在我皱着的眉头上,似乎要张口说话——

然后,没等自己的嘴出声,助手的眼睛在红灰之间闪了几下,最终像要喷火一样亮起了红色的光。她揪着那根触手怒气冲冲地问:“刚才你是不打算把控制权还我了?”

触手末端响起一个嘶哑的男中音:“并非……”

男中音只说了两个字就像断了气一样没声了。

“你给我说话!”助手把触手拉到自己眼前逼问。

触手艰难地蠕动着,只能发出脖子被人掐住的声音。助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捏得太紧了,把手松开了一点,不过还是攥着那根触手不放。

“……并非如您所想象的。”

这玩意儿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

“态度倒还行,”助手恶狠狠地笑了起来,样子更吓人了,“下次再跟我耍花招,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听到了没有!!”

声音先抑后扬,连一旁看戏的我都哆嗦了一下。

“保证如您所愿。”

我再次插嘴:“这根触手能不能换个形状?什么都没有,光是一张嘴,看着怪恶心的。”

“不。”

这触手怪怎么这么快就学会见风使舵了啊!

助手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睁开血红的眼睛,满面笑容地威胁道:“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恶心。按他说的办比较好哦?”

不知从哪传来咽口水的声音。一定是我幻听了。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触手最后变成了个小型扬声器的样子,整体感觉就像是助手戴了个完全不搭调的微型麦克风。助手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现在又多了你这个人格,我怎么称呼你啊?”我问助手。

听了我的问话,助手像是很困扰似的挠起了头:“我没想法。”

“命名为助手二号,提议。”男中音——换到扬声器外观之后变调成了浑厚的男低音——如是说。

“我拒绝!”助手用力掐了一下扬声器的“连接线”。看来不管哪个人格,助手都打心眼里讨厌这个名字。

“觉醒因子起名能力判定为极低,降低期待值建议。”

区区触手怪,居然还会补刀吗!

“那你们说怎么办?”我泄气地瘫在驾驶席的靠背上。

助手摇头,触手摇扬声器,整个房车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浑厚的男低音:“疑问。你们二人,正在使用的姓名,是否存在?”

我和助手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