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人间地狱一般的惨叫声。炸成碎屑的男人——现在已经称不上“人”了——的一部分似乎穿过打开的活板门掉了下去,正好落在了等着上楼的那些人面前。

而少女也被眼前过于血腥的一幕吓得失了神,跌坐在地,动弹不得。

“喂,醒醒,醒醒!”

我试图把少女喊醒,但收效甚微。没办法,我只能拿着手弩凑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肩膀摇晃起来:

“振作点,还有敌人呢!”

少女被我摇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下面的惨叫声还在此起彼伏):“你说的威力,就是……这样?你的弩箭会让人自爆?”

我点点头:“抱歉,时间紧张,来不及和你解释。不过不会传播自爆病的,你放心。”

少女像淋湿的小狗一样用力甩了甩头,长发在月色里泛起冷光。

“好点了吗?”

“你说得对……我又不是没看过叔叔们战斗——杀人的样子,”少女既像在对我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这么点、这么点小事就……”

“对第一次看见的人来说确实不能算小事。接下来就严防死守吧——虽然我猜他们也不敢上来了。”

“嗯,”少女的回应里多了几分力气,似乎终于镇静下来,“有老大这么厉害的弩箭,他们上来就是送死了。”

“老三,你上、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楼下的“头儿”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声音里的狠劲儿。

“头儿,我……”

“少废话,信不信我现在就做了你?”

我和少女的四只眼睛紧紧盯住打开的活板门。

爬梯子的声音传了上来,活板门处探出半个脑袋,在看到了满地的狼藉之后(我对少女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别动)立刻缩了回去。楼下随即响起干呕声。

“你看见什么了?说啊!”

“老三”好不容易在干呕的间歇把话说了出来:“头儿,是自爆病……”

楼下一阵沉默。大概是这些人在互相检查眼睛有没有变红吧。

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的“头儿”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看清楚了?都没被传染吧?”

没人说话。

“没事儿就好!二楼咱们就别管了。老三,你把冰箱里的药全都带走,老五看着他,剩下的人跟我下车,和外面的弟兄们汇合,杀到那帮疯子的老巢里去!”

“是!”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药他们想拿就拿吧,虽然对他们来说那一冰箱的药堪比一座金山,但于我而言并不算致命的损失。

少女突然站了起来。

“你干嘛?”

“他们要抢药啊。”

“抢就抢了,我不差那些东西。再说有你叔叔们,他们跑不出去的。”

“那也不行!”少女走到我身边,把我面前的手弩也拿到了自己手里,“我知道药很珍贵的。而且我是你的助手,怎么能眼看着老大的东西被抢呢!”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助不助手的一会儿再说,你刚才怕成那个样子,现在又不怕了?”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点子上,少女停下脚步,歪了歪头:“怎么说呢……刚才我不知道你的手弩这么厉害,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根本就想不了事情;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用这个对付那些人不是小菜一碟吗?”

我发觉根本劝不住少女,只好也站起身来:“那至少两个人一起去啊。”

“老大就歇着吧,”少女回过头来冲我一笑,“从来都是叔叔们保护我,可现在我成了老大的助手,就应该我来保护老大了。”

少女坚决不把另一把手弩还给我,我只能从纸箱子堆里拽出一根棒球棍拿在手里。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放心让少女一个人去对付那帮穷凶极恶、却又来路不明的家伙。

地上满是尸骸的碎片和黏稠的黑色液体,走路要不发出声音也很困难。不过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下面的人只要胆敢露头,结果就只能是让车里再脏一点而已。

我朝梯子下面望了一眼,活板门的正下方没有人。

我试着把头伸到活板门下面,却和梯子不远处的一个满脸菜色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楼上有人,老三过来帮忙!”

我连忙把头缩回去,和少女躲到了活板门后面。

我们俩刚藏好,“砰”的一声,一个圆圆的什么射了上来,嵌在房车的顶棚上。

难道是子弹?下面的人居然有枪?

我眯着眼,对着顶棚上的嵌着的东西看了又看,才发现那是一枚钢珠。

应该是机械结构的钢珠发射器。不管怎么说,如果连这种小喽啰级别的人都能拿得起枪,他们的“头儿”也不会眼馋我这一冰箱的药了。废土上随便一把枪都谈得上价值连城。

“你……你敢下来,我射爆你的头!”

下面的人虽然已经怕到结巴,但还在虚张声势——虽然我很想提醒他一下,虚张声势如果只剩下虚,就成了个笑话。

活板门加梯子的结构易守难攻,他们想上来几乎没有可能。现在的问题只剩下……

我还在思考对策,少女突然用胳膊肘关上了活板门。

几乎与此同时,又是“砰”的一声响,活板门被钢珠震得飞了出去。

而下一个瞬间,少女纵身跳下一楼,两手直指前方,先后扣动扳机。

嗤、嗤。

咕啾咕啾的黏糊声音再度响起,而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箭的二人还没等做出任何反应,就在房车车厢里炸成了两团血雾。

我学着少女的方法跳到一楼(差点扭了腿),却听到少女懊恼的叫声。

“怎么啦?”

“老大,你的药——我不是故意的!”

之前站在冰箱前面的“老三”没关冰箱门,因此自爆的时候把周围的东西全都染成了一片红黑,外面就不提了,冰箱里面的药也没能幸免。

……喂,这种时候你还在关心那些药的事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拍拍少女的肩膀,示意她没关系。

外面还有几个人,听到了车里的响动后,纷纷举起手里的武器,往车门处聚拢过来。

少女把两把手弩装填好后窜到了门边,稍微瞄了一下,弩箭以几乎和门平行的角度射了出去,正中一人的喉头。

“谁?……呃、呃啊啊啊啊——”

砰。

爆炸声为男人的惨叫收尾。

其余的人被突如其来的自爆吓得呆若木鸡,少女趁势转到门口,又是一根弩箭射了出去,又是黏糊糊的爆炸声。

仅存的一人在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之后,一边惨叫,一边头也不回地朝着猎人巢穴的方向逃了过去——大概是吓昏了头吧。

在确认了周围已经没人之后,我和少女刚刚下车就遇到了夹子。而夹子看到满身都是血迹的少女,吃了一惊,转头怒视起我来。

“夹子叔叔,我没事,一点伤都没受!”少女赶紧朝夹子喊道。

听了这话的夹子满脸狐疑地打量起少女来,少女还配合地转了几圈。

确认了“圣女大人”毫发无损之后,夹子眼里的恼怒变成了困惑。

“洞里面的情况怎么样?”我问道。

“敌人全灭。”

“我们有人受伤吗?”

“铁锅。擦破了一点皮。”

少女紧张地追问道:“只有铁锅叔叔吗?”

夹子点了点头。

一阵脚步声传来。是洞口的方向。里面又跑出来一个人影,正是铁锅。

“铁锅叔叔!”

少女飞奔上去——应该是想知道铁锅究竟伤到了哪里——看到铁锅的伤势之后,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铁锅根本就没被人伤到,真的只是手肘擦破了皮——大概是在哪里蹭了一下吧。

铁锅却没像往常那样跟我们打趣,而是直奔夹子而去:“夹子,你先回去,剃刀让我安排圣女大人和医生的事儿。”

夹子闻言,脚不沾地,往猎人巢穴内部飞奔而去。

“铁锅叔叔,这些人到底是哪来的?”

铁锅神色复杂,想笑,但并没笑出来:“一伙下三滥的掠夺者,圣女大人别担心。”

“掠夺者?他们是来……报仇的吧?”

铁锅的脸上浮现出与他的相貌不相称的惶恐:“您怎么知道他们是来报仇的?”

少女反倒被铁锅的脸色吓了一跳:“我、我只是觉得,叔叔们平时,平时不是会去杀掠夺者吗,所以……”

铁锅盯着少女的眼睛:“别的原因呢?”

“没……没有了。”

铁锅摇了摇头,似乎放下了心:“没错,虽然不知道他们怎么找上来的,不过就是一伙来报仇的掠夺者……今晚您还是洗个澡就睡吧。麻烦医生陪圣女大人一晚了,她一个小孩子,肯定被吓得不轻。”

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拜他的“圣女大人”所赐,被吓得不轻的人是我,但在这种时候说这种横生枝节的话,那就太不识趣了。

我对着铁锅点点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吗?”

“没什么了,只剩一个活口——”铁锅刚说出“活口”两个字就捂上了嘴,又像是发觉到不妥一样把手藏到了身后,最后强笑着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医生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铁锅也急匆匆地离开了。

“现在怎么办?就按照铁锅说的,早点休息吧?”

少女显然也被铁锅弄得不明所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带着我朝洞口走去。

“你之前跟铁锅说的‘杀掠夺者’是怎么回事?”

少女低着头答道:“其实我不想让你知道的,叔叔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找一个掠夺者的老巢,抢走里面的东西,杀光里面的人,把这个叫‘打猎’。上次斧头叔叔就是打猎的时候被掠夺者伤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猎人巢穴的物资如此充足。

不过接受了这样的解释之后,新的问题又产生出来:猎人们何苦要跟穷凶极恶、而且根本就杀不完的掠夺者们死磕呢?而且听少女的话,猎人们每次都要把掠夺者杀光,到底是因为什么深仇大恨才会这么极端?

猎人们行事虽然恩怨分明,但也绝对谈不上“正派”,为什么要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难道仅仅是为了掠夺者们的物资?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接着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叔叔们专门挑掠夺者杀吗?”

少女瘪了瘪嘴:“不知道。谁也没告诉过我为什么。叔叔们一开始连这件事都想瞒着我,但有一次在搬家路上没了食物,叔叔们不得已……我才知道的。在那之后,虽然他们不会带我去打猎,但像受伤、杀人、被人报复这些事,也都不会故意躲着我了。之前我们也被掠夺者袭击过几次,后来叔叔们连着搬了几次家,才找到了这个山洞。”

“怪不得你这么快就适应战斗了。别看我现在是个医生,第一次给人手术之后,我想起那些血肉模糊的场景就吐,好几天吃不下饭。”

少女的心思并不在和我的谈话上,但还是勉强笑了笑。

我尽量挑些轻松的事儿讲,少女也极力配合我——直到我们俩都洗了澡换好衣服,我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话说了。

而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少女更是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压抑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

“要睡吗?”我问少女。

少女摇了摇头,爬了起来,从床底下掏出一大堆毛绒袜子,给自己的每只脚都套了好几层。

“我要去看看那个什么活口。”少女边穿边说。

我回想起铁锅吞吞吐吐的样子。

确实太让人在意了。现在就算把我换到少女的位置上,我恐怕也要和她做一样的事情。

“你的叔叔们一般会把所谓的‘活口’关在什么地方?”

少女歪着头想了一下,答道:“饭厅。”

从少女的卧室到饭厅,不短的路程上,我们一个人也没有碰到。

前面再拐一个弯就到饭厅里了。饭厅并没有门,我和少女藏在拐角处的阴影里面,不敢把头探出来,只能偷听。

“你到底说不说?”

说话的人是剃刀,虽然是威胁,但怎么听怎么像是实打实地准备要了对方的命。

“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有什么好说的!”

是“头儿”的声音。

少女差点惊叫出声,幸好我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

“你不说,就以为我们不知道了?”

剃刀声音里的阴冷让人想起冬天里整晚都关不严的窗子。

“头儿”不为所动:“得了吧,你既然知道,还问我干什么!”

第三个人冷笑起来,听声音是斧头:

“呵呵,灰狗的狗崽子,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你敢骂我爹?我爹大名叫灰狼,你这个痨病鬼——”

连还在卧床的斧头都过来了吗。

“我怎么不敢?灰狗这个人渣,畜生!”

“你骂我可以,不许你骂我爹!赶紧动手杀了我呀?像杀了我爹一样杀了我呀?!”

“啧啧,狗崽子还有点骨气,不过你可别想错了,别以为充一充好汉就能死个痛快!”

“头儿”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好,好,我活着报不了爹的仇,死后变成恶鬼再来找你们!”

“你说报仇?”

我一惊。出声的人是夹子。

“头儿”也吓了一跳,气势被夹子压得死死,但嘴上仍旧不肯认输:“我替我爹报仇——”

“你,你……”

夹子粗重的呼吸声把自己的话语也搅得支离破碎。

“我……我怎么了?我替我爹——”

“你也配报仇?”

仿佛暴雨中的滚雷似的,沉痛的声音。

“你,也配,报、仇?!”

夹子的音量越来越高,他最后吐出的那个“仇”字,如同隆隆的滚雷之中突然响起的一声霹雳,震得我的耳膜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