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把一切都告诉我。”

——梅丽尔设想自己背靠着的骑士会这样迫不及待地问她。

但直到两人驭马奔出森林,那个身着黑衣的男人依旧保持一言不发。

领主小姐小心地回头观察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差点磕在对方的下巴上,好在似乎特里亚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眼皮子底下。

忽然之间,由黑暗到光明,原本不大的镇子居然给人以一种壮观的观感。

嗒哒……嗒哒……嗒……哒。

少女冷峻得可怕,完全没注意到特里亚的动作。

对方把缰绳递给了她。

“还是那句话,全凭您做主。”

同时,男人双手轻轻扶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虽然隔着皮革手套,梅丽尔依旧为那一丝带着温度的触感而脸红。

梅丽尔抛开顾虑,带着特里亚一路纵马,引得镇民侧目相看。

目的地并非某座卫兵把守的城堡,而是三年来梅丽尔所居住的家,挂着梅丽尔料理屋招牌的地点。

这或许能让这家伙大吃一惊了吧?无论是出于“或许还可以利用”的目的,还是寻求报酬之类的打算,这下总该会被打消。但她没想到世界上的确有这么一种人,他打一开始认定的东西,即使毫无依据,也绝不在被证实完全错误之前有任何动摇。

特里亚就是这一类人。

他注视着这家与民居无异的烟囱小屋,面露微笑又显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本是皇女却沦为边缘领主,最后险些遭到逮捕……小姐,您的经历可不一般呢。承蒙册封恩赐,身为骑士的我不知该称呼您为殿下、领主大人还是小姐呢?”

“……就叫我梅丽尔这个名字就好。”

梅丽尔以余光打量着面前少年。他嘴唇翕动,侃侃而谈,梅丽尔却无法体面地回应。

“梅丽尔大人,姑且您还算得上这片领地的领主对吧?”

“空壳领主罢了。”

梅丽尔内心不由地附加一句——领地不受节制、既收不上税也动用不起兵士的空壳领主。如今唯一的店面不保,落魄如斯。

特里亚却饶有深意地回应道。

“空壳自有空壳的妙用。”

目下虽然时间不多,但既然来了,梅丽尔也就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打了个包。

总共是293枚金阳,36枚银德拉和11枚铜板,还有衣物干粮若干。做完这个,梅丽尔自己都不禁感慨三年精打细算的生活把她装进了麻袋,之后捆紧三圈。旁观者在一旁晏晏微笑,梅丽尔猜想着包藏其中的是不是嬉皮笑脸。

整个过程两人也没商量出接下来的目的地。梅丽尔主张离开亚隆,甚至离开奥法罗王国,她所要躲避的那个高居王座上的人可不会善罢甘休。但是特里亚却悠然地倚靠在墙,大咧咧往那一摆,推都推不动。

“这种事啊,等通缉令下来再说也不迟。”

居然说出这样的大话……

梅丽尔无法理解这份淡定,难道复生的人都看淡生死了吗?

“比起这个,我对您的传奇经历倍感好奇……”别看这样,转眼间他的笑容凝固在一种僵硬的态势。“应该说,我现在有义务为您提供一些真正的建议。”

特里亚言语虽然轻佻,眼神却是认真的。

“真正的建议?”

梅丽尔的语气仍在为紧张处境而动摇。

“实打实的建议——前提是您要回答我三个问题。”

特里亚礼貌地供出一只手臂,邀请梅丽尔把另一只手臂挎上来,后者楞了一下神,最终还是很不自然地伸手搭上。

“诶?三个问题……嗯……我们是否应该打扮一下?毕竟……那个圣女和她的人很快会回到这里。”

特里亚一边频频颔首,一边回应道。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两人像一对平常夫妇行走在镇上的街道上,特里亚,看上去就如同一个荣归故里的他乡客,啧啧有味地观摩着一栋栋建筑。

梅丽尔一丝不苟地盯着前路,紧握的拳头又松开,她不知道能强装镇定到什么时候。

这座曾经荒唐的城镇,散漫无章早已是过去式,如今焕然一新。正中间矗立着一尊帝国公主凡赛尔一世的塑像,中央道路铺上了细腻的石子,于此处分叉。两旁大多数木棚草屋也不见踪影,人们不满足于阁楼的空间,眼下正在争夺篱笆圈起来的面积。——不少人把篱笆立在别人院子里,双方付诸于行动的沟通方式令人咋舌。

特里亚指着雕像,理所当然地问道。

“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我们敬仰的伟大帝国公主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的?”

特里亚注视着塑像,那明显是一个肃穆的女人,而非眼前同样盯着雕塑的梅丽尔。后者凝视,无语,一度令特里亚相信她在梳理情感,并且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不要用敬语讽刺我,我尽量长话短说。”

“请吧。”

特里亚伸手示意。

“三年前,帝国对隆斯法霍发动战争。那个国家若干年前与我国有着约定,即皇储成年之后必须迎娶一位帝国公主。后来帝国内阁擅自以‘不该任由帝国最贵重的明珠零落他国’为由挑起战争。没想到结果却是大跌颜面的惨败。于是,帝国对外宣称这是一场为了某个女人一己私欲勾起的战争。而我,作为原指定的出嫁公主,由此承担了政治责任,并且作为牺牲品被贬黜到了亚隆。”

试图以外部矛盾诱开宫廷矛盾,结果搬石砸脚。倒是拿皇室女人作替罪羊么?

特里亚叹息一声。梅丽尔没有预料中的大吐苦水,她平静的面容下,呼吸如同潮起潮落,在那气息的末尾跟着一个暗暗请求的目光。

“抱歉,我浪费了太多时间。”

意思言简意赅。

“那么——‘贬黜’?难道皇帝本人同意吗?”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治公主的罪,除非皇帝本人老迈而昏聩,否则能纵容这种事态的原因,可不是一句两句就可以——

“那个人根本不在乎,我对他而言只是一颗尘粒。那个呵呵……就是如此,请问最后一个吧。”

直接以“那个人”代替了称呼。

梅丽尔稍稍侧开头,不失礼仪地僵笑着。

“咳咳……多谢提醒。”

特里亚支起下巴,思虑片刻。

至少现在明确的有两点,其一,所谓“帝国”应该是幅员辽阔的国家,几个领地或者一块区域的影响很难触动政治中心;其二,如果梅丽尔是货真价实的公主,那么她与大权在握的父亲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那个……刚才的故事还没完,要我讲下去吗?”

“唔……噢!当然。”

即便梅丽尔不觉得教授特里亚这个局外人这些历史,能有助于眼前的困境,她仍自揭伤口以掩饰惶然。

“我成了这片法外之地的领主。这里残破,边缘,野蛮,简直是藏污纳垢的盆地……”

谈起三年前的亚隆郡,梅丽尔的浑身萦绕着一种无力感。

“以往需要王国乃至帝国拨款才能维持的基础官僚,在我到来之后彻底瘫痪。封臣、武装全无,唯二的亲信是两个侍女——这基本宣告了我无法有效控制领地的税收。而亚隆郡,这里帮派丛立,没人是善类,最后一个好人早就被剥得皮也不剩。”

毫无疑问,争斗就是这个镇子的招牌。这点无需刻意证明,只要像两人现在这样在镇上逛两圈就能知晓。

“或许找贵族帮忙不失为一种明智的方式。我不清楚任何一个帝国内的派系,但料想总会有人愿意为落难的公主垫资,至少当时的你还不至于没有翻身的机会。”

对此,梅丽尔轻笑一声。

“如果当时愿意帮助我的是一位像您一样的贵族,也许现在境况就大不一样了。不过你说的不错,凡事不会一成不变。哪怕事到临头也就剩下一条路可走,这条路就未必不是转机……”

失意人提起光彩夺目的时刻,不自觉地以逐渐昂扬的语调叙述出来。

“转机就在我来到亚隆的第二个月。起因仅仅是贝尼领的一小撮商人哄抬物价,当地的领主察觉到异动之后,绞死了他们。结果形成恐慌蔓延了整个东部,各地领主纷纷自掏腰包,花费了一些手脚收拾烂摊子,唯独亚隆郡发生了饥荒。争论、威胁、辱骂充斥耳目,耕地被毁于一旦,我眼睁睁地看着每一个人成为受害者而无能为力。眼看愤怒的人群冲破官邸,无奈之下,我听从了一个侍女的意见,当众加入了叛军。”

梅丽尔的故事到此为止,但凡赛尔一世的传奇远未结束。

特里亚至此算是推测出了经过:

接连受到不公待遇的公主奋起反抗命运,高举叛乱旗帜,却得到了底层平民的拥护,出人意料地很快席卷了奥法罗王国。王国之外,帝国之中,众人惊骇之余也逐渐有人为其发声,称战争的失败归罪于一介女子实属罪过。于是出于息事宁人的目的,帝国首脑默认了皇女颠覆奥法罗王室的行为,甚至为其捏造了相适应的法理。

高潮过去,结尾也不算差。

但事情果真那么简单的话,那至少有一件事说不通。假如登上王座的人是皇女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少女又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而特里亚没有浪费时间,他提出最后一问。

——“殿下,请问本地除了妓院以外女人最多的地方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