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啦——”

阳平拉开陈旧的图书室拉门,旧书的气息迎面扑来,尽管有点霉味,但还是伴有淡淡的香草又或咖啡甚至像刚刚割过的青草味。

把这种气味贪婪地吸进肺部的他,看来很喜欢这种味道。

他瞥向角落里并列伫着的书架,靠窗的书架下坐着熟悉的身影此时正和他一同分享气息,熟悉的日常让他不由地安心下来。

赤裸着脚丫的少女铺开野餐垫坐在上面,在她的面前是堆砌如山的书籍厚厚地摞起。她纤细的手指间夹着的文库本,腰封上刻着万叶集这样的字。

看着她慢慢品着书上的字的场景,那美丽而又深邃的眼睛让人觉得缥缈又有像有潘多拉魔盒那样不可抗的引力,忍不住让阳平多瞄几眼她专注迷人的样子。

“啊—”

她翻过书页抬起头,两人的眼神瞬间交汇,少女发出短暂的错愕。在这之后她红着脸颊伏下头就不再抬起来。

一面无形的墙,再次隔绝了他和少女。

类似的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从新的学期开始,这个被多数人遗忘的图书室就多了一个人出入的身影。本来知道这间图书室的人数已经屈指可数了,为什么还会有陌生的面容出现在这里呢?这是阳平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应该是一年级生……吧?”

本来应该有简单的确认方式,就是女生制服上蝴蝶结的颜色,可少女好像偏偏故意用大衣把它藏了起来。以至于开学到现在算来已经有三个月,可他连少女的年级都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完全没有缩短过,唯一的接触只是抬低头之间眼神的交错。

即使这样也已经足够。少女读的大多数是古旧的作品。阳平自信地认为在这点上两人出奇的一致。

这是他汇总出的所有信息。因为如果站在里的人不是阳平说不定这时候两个人已经可以有正常的交谈了。

“那本书我也看过。最近新出的电影也看过了,她应该看过了吧。”

阳平内心做着这样的独白,心不在焉地翻动着手中的文库本。心思却只停留在这位近在咫尺从未交谈过的少女身上。

阳光照在她过肩的黑色长发上散漫出柔顺的光泽,伴随着翻页时发梢跟着头轻微的晃动,瓷质地砖上的光斑随着他的思绪跳跃着。她却只是继续沉思着莫不出声——平静得像是精致的人偶一样。她的樱唇些微地拨动着,也许是在喃喃的低声阅读,接着从大衣的衣兜里掏出了什么。

好想和她说话,如果是我的话一定可以和她有很多话说吧。

但是,“那个……”

说不出口。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阳平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就因为是我,即使是正常的搭话也一定会被当做是图谋不轨的搭讪吧。如果有真介那样的交际能力就好了,就能正常的和她说上话了吧。)

胆小鬼总差最后的一丝勇气。这样下去就算到地球毁灭大概什么也不会发生。

“呲——”

世界在人察觉不到的地方运转时,总会传来不合时宜的声响。有的时候是铁钉落地时叮叮,有的时候是灯泡的电流声,而今天听起来像是命运的剧本被划破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啊!”

没有任何征兆的,阳平未经思考愠怒的质问声打破了图书室的沉默。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还是书的优先级比较高。

“啊啊啊!!怎么办,第一次说话就是这种语气,印象肯定很差劲。”

在他马上地就懊悔了之前的行为的同时,少女正继续用手中的美工刀裁下书的一页,再次发出清晰的声音,“呲啦——”

“诶?”

少女看起来是刚回到现实中,抬起头用大大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有数面之缘却从没有开口过的男人,发出不可思议的疑问,接着不以为意地像炫耀玩具的孩子一样展示手里的纸条,露出天真的笑容。

“因为觉得这段写的很不错,所以就裁下来了。”

“这本书很好看,特别是这段,我很喜欢。”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或许是为了让阳平明白。她把剪下的纸条伸向阳平——上面写着这样的一行字,出自《万叶集》的雷神短歌。最近在新出的电影里被引用过。雨里相约闲庭很浪漫,也许是这样,当然那种非现实展的开可能性是不会有的。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这点我还是知道的。虽然我不期待接上下句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感觉自己被小瞧,阳平的语气中露出些许不悦。

“前辈很有趣呢。”

少女被他的话逗得咯咯地笑着,虽然他对此并无实感,但从她对自己的称呼,阳平终于确认了她小自己一届的事实。但新生的话,又是从哪里听说这个几乎没有人来地方的呢?

疑问反而更加深了。

“要,坐过来一起看吗?”

少女发出邀请,向旁挪了挪身子腾出空间。

“不、不了,谢谢。”

“垫子很干净的就算躺着也没问题的。”

“不。躺着也太?”

“没关系,反正这里也不会有其他人来。”

真是过分的说法,但事实的确如此。与其说是没什么人来这里借书,不如说都已经快没有人知道学校里这间图书室了。毕竟有新建的宽敞又明亮图书馆在,慢慢的也就没什么人来这个窄小阴暗的图书室了。

“那也太——”

阳平才意识到自己和这位少女的对话进入了奇怪的方向。

“—不对!”

“虽然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来查阅书籍了,但是书还是学校的财物吧?喜欢又不好好爱护可不行。”

虽然本来都是些代处理的书,但好歹自己是这儿的管理员,如果就这样放任图书室的书被人破坏实在是不应该。

“可惜…”

少女歪着脑袋露出一副可惜的表情。虽然不明白可惜的对象是损坏书籍还是邀请被拒绝。

“知道错了吗?那以后——”

“前辈…欺负人?”少女用书捂住脸颊向上怨怨地盯着阳平。

脸上有种小虫子的叮咬感。

(不不不,绝对没有的吧,更何况是这么可爱的后辈。不对啊,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她要爱护公物而已,还有这棒读的语气总让人觉得莫名的可疑啊!)

“还是把书页粘上吧。”

风从窗外吹进来,夹杂着一些雨后刚刚翻新的泥土的气息。不知为什么,阳平竟然产生了些罪恶感。

天真无邪的后辈、腐烂到深处的少年,两个人独处在偏僻的屋内。

但即使是这样也不会发生什么展开,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而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如果把现实换做是热血漫画,三个月里主角已经足够从日本旅行到开罗。但他花了三个月才和少女说上了话。

如果说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故事里的主角的话,恐怕谁都会和森健太郎一样笑出来吧。

尽管如此,阳平终于还是和这位少女说上了话。

让人又喜又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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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消息。

Montblanc:【图片】

评论。

Martor:哇好好看,这是哪里呀?

Montblanc:特卡波。

Martor:Montblanc要去那儿吗?

Montblanc:对啊。

Martor:请带上我,务必务必ww

Montblanc:当然了。

RodenStock:来了,来了,又来了。

Nikken:回复RodenStock:你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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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也是这样,少年像欺诈师一样接连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其实他很明白,自己是不能出现在对方现实里的人这件事。即便如此他还是乐意听到这种话来让他看到万分之一的希望。

如果一个人暴露出真实的自己,就不会有人爱他。如果找不到别人爱自己的理由,就会认为大家都会离开自己。他害怕暴露真实的自己,总想演戏。为了找到不被人爱的借口而伤害自己。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去实现这个希望。因为这是阳平的面具,永远都不应该去揭下的面具。

第二天早上,厚重的云层映在阳平的镜片里。他的眼神看起来比乌云还要阴沉几分。

昨晚又想起以前的事情,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很晚才睡着。百无聊赖的阳平一边用手抓着电车的吊环,像骆驼那样闭上眼睛随着列车晃动站立休息。

和往常一样,拥挤着的车厢里塞满了人。无论是上班族还是学生看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聊天对象来打磨乘车的时间。却唯独他被排除在外。

(真介那家伙今天又起晚了啊。)

仔细地确认一遍。看来是的。

真介那家伙不管是相貌,身高,还是运动神经都是首屈一指的。看起来表面光鲜亮丽,私底下出乎意料的邋遢,踩点迟到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家务也是完全没有搭手过,如果没有人提醒他甚至能做出用洗涤剂洗手这种事。

这是只有身为挚友的阳平才知道的事情。

所谓的人无完人吗?

在沉闷地思考的同时,电车广播里传来了他一直下站车站的站名。脑中充塞着这样无聊的事情,阳平从电车上走下离开月台,在自动售货机钱急匆匆地从取出一罐MAX咖啡,快速拉开拉环凑上嘴。

可惜他没来得及注意到HotDrink的标志。

“哇!好烫!”

舌头的强烈痛感刺激着他在公众场合像笨蛋一样大叫。过热的咖啡对睡意绵绵的人来说确实是不二的选择,即使他本人并没有这样的自觉,他也已经完全清醒。

虽然说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直接喝烫饮也实在缺心眼。

“一事不顺事事不顺。”

“上帝为什么要特意刁难路人角色啊。”

看来他把自己的粗心完全推卸给上帝。在他饮尽手里的降温咖啡后准备离开车站,晶莹的纯白飞舞着进入了他的视线。

这是冬川市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自飘浮的阴霾里落下,染白了车站青黑色的大理石阶和木制护栏,冰冷的色调让人感觉啜不过气。

就如三年前的那个冬天——腐烂不堪的少年被少女所救赎的那个冬天一样。

就像是那个拯救了少年的少女一样,逐渐覆盖着地面的白雪,逐渐填补着他内心的空白。

它回来了。

“雪。”

口中呼出白色的烟雾在一瞬间遮蔽了视野,之后马上被冷风所吹散。刺骨的寒风,以及持续下个不停的雪。被白雪吸引了视线的同时,覆盖着天空的白点密度也在逐渐增加。

本应该是低落的天气。因为怀念反而让他的内心充实起来。

“好烫!”

“呜呜——”

身后传来像是小猫受惊吓时发出的呜声。

阳平好奇地回过头。

图书室里的少女正站在自动售货机前,难过地把手缩进袖子里小心地握着加热过的咖啡,怯怯地用那对薄薄的樱唇靠近开口处犹豫着如何下口。看来今天被刁难的不止是阳平。

“啊—前辈。”

少女注意到阳平。她对自己的失态有些害羞,匆匆把绯红的脸颊埋进衣领,双手背扣藏起了咖啡罐。因为寒冷而被包裹在深棕色不相称大衣里的娇小身体,看起来就像是小学生一样,和萧瑟的冬季气氛格格不入。

“早…早上好,前辈。”

她害羞的声音随着冷风飘过来,好像不小心就会被吹散。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地飘进了阳平的耳里。

(早上好)

阳平微笑着向她点着头交换眼神。

“前辈也坐这班电车吗?”

“是的。”

平时阳平上学坐的就是这个时间点的列车,所以就算遇到眼熟的人也不奇怪。但是在印象中并没有见到过少女。

“这样,好巧呀……”

她喃喃几句,发出对象不明的感叹后稍稍侧回头张望。

“等人吗?”“是的。”“朋友?”“嗯…算是吧?”

“但已经没什么时间了。”他鼓起勇气走进少女,“再等下去会迟到的……”

(所以不如和我先走吧?)

胆小鬼终于鼓起勇气接近她,但是还差一些——发出邀请之类的果然难度还是太高。

阳平只能把最后一句话吞回腹中,视线在她的身上游离着无所适从,即使是被夸张地大衣包裹着,从因松垮显露出的部分里她依旧可以感受到少女特有的曲线。

少女低着视线思考了一会儿。

“唔...”

大概是思考应不应该听从阳平的建议,但幸运的是她得出了阳平想要的答案。

“那——前辈,要…一起走吗?”

她的声音伴着这场睽违三年的白雪,再次飘进了阳平的世界。

十二月份,即使是南方的城市也该开始入冬。

灰白互相交映的低矮建筑物间露出的一丝暗青色的天空。今天本是预报的阴天,却又变成风雪夹攻的天气。明明阳平已经穿了三件上衣却仍然摆脱不了寒意,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他正处在少女上风向有意挡住冷风的缘故。

为了调整心情,阳平反复地深呼吸把杂乱的思绪同肺部中的气体一起排出体内。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冷,因为他口中呼出的气体没有像想象之中的那样变成白色的雾气。

七点零九分。

冷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混着刺鼻的汽油味,他就日复一日的一并自己吸入体内,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碍。就如他眼下的这株石楠一样,尽管它的先祖们曾经眺望过苏格兰的荒野,但如今孤身一株在装满黏土的糊盆里也不见得会有大碍。

就算是仍然向往融入群生地……但是也就此罢了吧。这只是一种连理想都谈不上的幻想了,既无法实践更无法实现。

“前辈...”

少女像兔子紧紧地跟随在阳平的身后。

“前辈?”她对阳平呆滞的行为有些困惑,拽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阳平。

“前辈?”

“啊,抱歉。”

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驻在一面玻璃面前许久。

“有什么事情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停在了一间不起眼的花店前。明明他们是在赶时间的路上。

也许是有意,花店主人的仔细栽培使得欧石楠得以从盛夏的花期中残留下一抹深沉的绿色。主人大抵也是孤独的人,阳平如此想着,也只有像他如此苦寂的人才会把生命耗费在实现这种没有意义的奇迹上。

所以才会出现自己和可爱的后辈一起上学的场景。

“时间…”

梦幻而又缥缈的奇迹。

不过也仅限今天。骨子里的胆小鬼是不敢去轻易去品尝甘甜的禁果,也就无法诞生出什么奇迹。或许到了明天还会有意地去错开这般电车。图书室也是如此,或许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再去了。

但是…今天是幸运的日子,所以就暂且享受吧。阳平在心中想道。

“啊。快跑起来。要迟到了。”

(门庭)

“呼…呼啊……”

结果狂奔到门庭的时候上课铃声刚刚好打响。看来对于这两个人来说,从车站到学校两公里的冲刺未免还是太吃力了,不得不说阳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失去了作为男性的强度。

理由大概就是喘息的程度甚至远过了少女。

真是狼狈。

“可惜…”

虽然逃过了门卫的拦截,但就算跑到班上了免不了点名迟到。此刻少女面对着柜子微微咬着嘴唇有些不安又苦恼的样子。

就结论来说的确很可惜,但阳平内心却有些庆幸。

此刻阳平正站在鞋架前,把鞋子放进毫无期待的空荡柜子里。少女比他低一年级,柜子的位置并不在一排多少有些可惜——但也多少有点让他安心,因为不擅长和人交际,保持距离是他能使用对人的最好方式。

他不是擅长找话题的类型,但也许来找自己谈话的话……说不定会能正常的交流。

如果是在寻找话题方面的话,他的能力值应该接近于零。

“前辈?”

少女试探性的发问从鞋柜的另一端伴随着非常可爱的嘿咻嘿咻的努力声传过来。也许她是正保持着用一只脚腾空的姿势穿鞋子。阳平想象着少女拼命的画面觉得有些有趣。

稍微调整情绪后,他隔空对另一头的少女回应道:“嗯,怎么了?”

“前辈…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嗯?”

意义不明的一句话。因为自己平常都是坐这班电车,倒不如说是少女的出现让阳平感觉意外。

“嗯…不,没什么。”

少女摆出一副轻松的语气。

“对不起,请忘了我刚才问的事情吧。前辈和我都还有课,我们都得赶紧赶过去了。”

“前辈再见!”

传入阳平耳内的是少女逃开似的,鞋底敲击着木质地板留下急促的嗒嗒声。

这次他仍然没有做什么努力,让她再一次从身边离开。他就在原地默默地接着掰回自己的鞋跟,好像几十分钟前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哎……”

“去教室吧。”

“……还是没能知道她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