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

奥斯卡王尔德说过,“生活并不复杂,复杂的是我们人自己。生活是单纯的,单纯的才是正确的。”

我也想过单纯地活着,但是不行。

我最难过的时候,是爷爷去世那天。在医院里看到他躺在病床上,泪水就不停地往下掉,但我紧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

这是他睡过的最好的床。

那些人果然还是来了。他们脸上挂着悲伤,对我关怀备至。可我了解他们,他们从不在乎爷爷,只在乎他留下的保险金。所以我不能尽情地哭,不能让自己显得太可怜。可怜的人,会被人用关怀的借口,轻易欺骗。

爷爷总是会说:“我们毕竟是亲人,就算他们平时对我们不闻不问,但还不至于让我们真的饿死。”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每年过年他们会和和气气地请我们去吃饭,每周却按时来跟爷爷要些瓜果蔬菜。交学费的那天,爷爷站在他们几家的门外站了很久。

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可除了他们,世界上还有谁在乎我们呢?我并不怨恨他们,生活本就如此。

作为爷爷的唯一直系亲属,保险金都到了我的手上。

“小明,你爷爷的丧事……”

“多少钱?”

“5万。”

“行。”我故意迟疑了一会儿才答应他。

我知道其实不需要这么多钱,他在试探我拿了多少保险金,但我还是给他们了。因为就我自己,什么事都做不成,我需要他们帮爷爷的丧事办好。

那天家里来了很多陌生人,大伯带着我招呼他们,给我一一介绍是哪里的亲戚,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丧事很快就结束了。

我取出了爷爷所有存折里的钱,和大半的保险金存了个定期,时间定到我上大学的那年。剩下的钱分成大小两份,都存在银行卡里。

锁上老家门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改变了。世界留给我的最后的温存,也没有了。

最后看了一眼又破又旧的老屋子,我踏上了没有温存的道路。

我给那个女人打了个电话。

“喂?”

“是我。”

“小明?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爷爷去世了。钱都在我手上,我不想和大伯他们住。”

“你毕竟是我儿子,当然得和我住。我让叔叔去接你。”

我坐着黑色的小轿车,来到了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新的生活并没有什么让我开心的地方。尽管男人对我很客气,孩子还小喜欢跟我一起玩游戏,但他们会避着我吃一些东西,出去参加活动也让我看家。我全然装作不知道这些小动作,也不记恨他们。

我把大额的卡给了那个女人,换来我重新上学的机会。我进了一所初中,没有一个朋友。

隐藏在学生里的排挤、勒索、暴力我都看在眼里,但我只是躲得远远的,冷眼旁观。上一个在校内多管闲事的已经进医院了,听说是被人捅了,作案的是校外混混,还没被抓到。

谁该管这些事呢?是那些普通的有正义感的愣头青么?太可笑了,这个世界上,谁在乎那些弱小的人呢?

我不停地告诫自己,生活就是如此。

我开始讨厌去学校,但学校管理太严格了,根本逃不了课。

一到周末,我一大早就出了门,呆在附近的一处废弃楼群。这里本来是要建居民楼的,但是老板跑路了,工人建了一半也就停了。虽然有保护板围着,但很容易进去。

我经常坐在水泥管上发呆,有时候躺着,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外面会路过广告车,放着流行歌曲,插播当地企业的广告。

“丢掉手表,丢外套,丢掉背包,再丢唠叨,丢掉电视,丢电脑,丢掉大脑,再丢烦恼……”

今天放的又是五月天的《离开地球表面》,我也想像歌词写的那样把烦恼丢掉,可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我都不明白,生活是为了什么。

我偷偷买了个二手的吉他,晚上假借去同学家玩的借口参加了速成班。结果发现我买的并不是摇滚的那种电音吉他,没法离开地球表面了,虽然有点难过,但了解电音吉他的价格之后我也就释然了。

吉他老师是个留着小辫子的油腻中年男人,教课的时候很不耐烦,如果不是价格实在很便宜,估计都没人愿意来。

不管怎么说,一个月后我能弹几首曲子了,便不去上速成课了。

周末除了发呆看书,多了弹吉他。无意中听到了DEPAPEPE的吉他曲《风向仪》。

DEPAPEPE由德冈庆也及三浦拓也二人合组而成,两人仅靠两把空心吉它就能表现出变化多端的心象风景以及喜怒哀乐,曲风旋律轻快,我瞬间着了迷,可惜没有谱只能自己摸索。

那天在弹吉他的时候,有个女孩误打误撞地跑了进来。她留着短发,穿着格子中裙配上白色带蝴蝶结的短袖,粉色运动鞋上露出白色的袜子,袜子上也有一对小蝴蝶节。这孩子还真是蝴蝶结控。

我弹了一半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她只是站着什么表情也没有。我心想这孩子看起来家庭条件很好,样子却怪怪的。还是别扯上关系比较好。

我别过头,不去看她,继续弹我的吉他,反正她看一会儿觉得无聊就会走了。

结果我弹累了,发现她还在那,不过从站着变成了坐着。

从那以后,我的小基地多了一个女孩,不过她从不说话,应该是个哑巴。她每次一来就坐着听我弹吉他,我弹累了去看书,她就蹲着看地面上的草、昆虫,直到有一天她看了我抄来的谱子,从书包里拿出了竖笛。

“你会吹竖笛?”

她点了点头。

“那还挺厉害的。”

我想我们能不能一起演奏些东西,就把在速成课上抄下来的简单谱子都拿了出来,一个个问她见没见过。

最后只剩下了《故乡的小路》。

过了几个月,小基地变成了五个人。除了小哑巴,多了小王,小李和小红,再加上我的乳名“小明”,可以凑一道数学大题了。

小王会吹口琴,小红会拉小提琴,小李会吹牛逼。我不知道我们几个怎么会聚在一起的,但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小团体。我们在小基地玩跳格子、打扑克、唱歌、聊天。

不过呢,人终究是不同的。我心里明白,他们家庭条件优渥,和我呆在一起只是当消遣罢了。

本来我是这么想的,时间长了才发现我错了。物以类聚,这个词经常形容具有相似特性的人凑在一起,而现实确实如此,我们都有相似之处——孤僻、内向、讨厌家。现在的家。

小李有一天突然说,“我妈答应给我买贝斯了,不如我们组个乐队吧?”

“听起来不错。”我说。

“那叫什么名字?”小王问。

“帅一点的,带点死亡气息的。”小红说。

“死亡丧钟?”我在电视上看科幻电影的时候,老早给自己想了这个代号。

“行吧,我觉得挺不错的。”小李认真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嗝!”小红一直在那儿笑,也不知道是笑我的代号还是小李认真的样子,结果我们都跟着笑了起来。

这应该就是我最单纯的时候了,不过单纯之后就是叛逆了。

隔三差五的晚上,我们就带着面具在周围的小区里演奏我们的音乐,配上很幼稚的开场白——“世界末日的时候,我们为自己奏响丧钟。”

结果太吵了,有的住户就出来骂我们,有时候还会叫保安抓我们,但我们老早计划好了逃跑路线,从来没被抓住过。

我们被冠上了“疯小孩”的称号,但我们很开心。世界上谁会在乎弱小的人呢?必须自己在乎自己才行。

那天我回到家,看到那个女人在我的卧室里,把东西都翻乱了。

她看到我,立马扑了上来,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按在墙上。我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钱,钱在哪里!”

我害怕极了,但是越害怕头脑越冷静,浑身血液像是结了冰,甚至打了个寒颤。

“什么钱?”

“你爷爷的钱!肯定不止那么点!”她朝我大吼。

“就那么多。”我冷冷地说。

“小明,我求你了!”她忽然往下一跪,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我欠了很多钱,如果不还给他们,他们就要来砸我们的家!你叔叔是个好人,你也不想让这个家毁掉的吧?”

“我没有钱。”

她抱住我的腿,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肯定有钱的,我知道你买了手机!妈妈求你了!我以后一定不赌了!”

我感觉自己心脏冷地快要停止跳动了,冷不住轻声笑了笑,推开她,走进了房里,从《快乐王子》这本书里面拿出了一张卡扔在地上。

“密码是我生日。”

她捡起卡擦了把鼻涕就跑出门了。我懵了一下,她居然还记得我生日。

我松了一口气,忽然间什么情绪也没有了。我转身进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物件,除了衣服吉他只剩下几本书。

我背上包,提着箱子出门而去,我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

我给他们四个留了消息,告诉他们我去N市了,希望他们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再来N市找我。原因什么的我都没说。

偌大的一个城市,只剩下四个人值得我留恋。

那个女人一定会编好借口对付叔叔和学校的,让我合理地人间蒸发。

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