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母舰,第四层架构机械控制区,回廊)

身穿宽大制服袍的男子,走出机械控制区,长舒一口气,排走身体的疲惫。已是午夜十分,罗德岛母舰上的干员大多已经休息,回廊有些不稳定闪烁的日光灯管,拉出他孤单的身影。

罗德岛母舰刚刚启用,很多机械程序都要重新设定,然而编码程序的工作自然落在了这位沉睡在试验舱培养基中千年,带着旧世界知识的博士手上。

两年前逃离拉特兰城后,博士凭借源石技艺——天演,寻找到了巴别塔的残余组织,凯尔希自然也在寻找逆转拉特兰战局的指挥者以及那柄打开神国大门的钥匙。

两人不谋而合的认为,这个事件背后的阴谋远没有结束,甚至与卡兹戴尔持续了近20年乱局有关,并达成了合作。

博士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源石技艺——天演重新整理下当时事件的线索,因为这个事件有几个不合逻辑的地方。

第一,霍博莘虽然隶属巴别塔组织,短时间内迅速集结萨卡兹佣兵团,进攻拉特兰,并封锁消息,特蕾西娅殿下都不知情。说明背后的势力远不止巴别塔一家。

第二,拉特兰当局的反应,放弃了本国国都,毫无顾忌的带领民众撤离,仅留有少部分军队断后,全然将地下的遗迹拱手让给魔族。这样的行为对于和魔族世仇的萨科塔族,以及教会宣扬的“主会引领虔诚的信徒,战胜异端。”的教义完全不符。

第三,菲俐晔政府的插手,博士查阅过这个时代的历史,建立菲俐晔政府的正是叙拉古埃文斯家族,虽然多次参与讨伐魔族的联军,却也只是为了从战争中攫取利益,而这一次菲俐晔政府却是单独行动,并且下了血本,全然不符合他们的动机。

线索如同一团乱麻,有什么自己忽略的东西吗?

博士脑海深处的一根神经,猛然跳动。

幕后的人,如果是为了复活神,那么当时缺少的条件太多了。即使隐藏在阿米娅身体里的核心基因序列被破解,但要补完这块浩大的基因拼图,欠缺的东西还有很多——诸王的基因组。这也是曾经摩兰帝国当时的计划,了解世界的本源,从根本上解决源石问题。当时摩兰帝国拥有的科技水平远超这个时代,举全国之力耗费10年的时间,也只完成了基因计划的冰山一角。

如果这个时代,真有人想要复活神。并不应该那么早暴露自己的意图,而是蛰伏等待时机。

但如果说,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当时复活神,而是故意做给什么人看?那么这样大张旗鼓的计划,就完全说的过去了。

做给谁看呢?与神族血裔有关联的人……诸王血裔的继承者!

就在这时,古奥的钟声在博士的耳畔响了起来,并非庄严肃穆,而是丧钟的衰朽与死亡。幻觉如同深藏在脑海中的种子,被钟声催发出来。还是那一次在拉特兰城地下的幻觉!

天上地下,都是火焰,每呼吸一口,热浪都会顺着呼吸道烧进肺里,他身体向被茧蛹束缚一般,动弹不得,无法躲避。

黑色的幡旗,在火光中高高的挑起,旗下伫立着一个人,光与影在他身上扭曲变换,眼瞳里流淌着熔岩的光。

“我创造了你。”那人嗤笑道,“你没有背叛我的权力。”

分明是一人的声音,却好像成千上万的人围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炸弹,钻入他的脑海把灵魂都轰碎。

疼痛彻入骨髓,博士无力的跪坐在地上,双手按着脑颅。十指深深扣入发髻里。

见鬼!他一定在哪里见过那个人,他敢肯定这个人是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几千年前,摩兰帝国的基因窃取和灭亡,也与这个人有关!

“混蛋!你给我等着!”博士愤怒的喝骂。

“你……还好吗?”一个有些警觉的女声传来,所有的幻觉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白色短发,绯红色的眼眸,少女姣萌的脸庞却带着英气。

W低着头望着坐在地上的博士。

“你是W?”博士在下午也出席了与三位雇佣兵首领的合作会议,自然认识这位佣兵首领。

W绯红的眸子闪过转瞬即逝的失望。在会议室里,两人即使隔着很远,光凭借对一个熟悉的人的直觉,她也能确定特蕾西娅殿下的军事指挥官一定是狄诺,然而现在她又觉得面前萨卡兹青年有些陌生,陌生到让她不知所措,想要逃走。

浅褐色的短发,清瘦甚至有些阴柔的面孔都没有改变,而那本应该澄澈如水洗夜空的眼眸里,蒙上了一层灰色。是愁绪、仇恨还是责任呢?

W不知道,不知道从拉特兰事件之后,他究竟怎么了。

“我没什么事,可能是太累了,头有点疼。”博士对于女孩的凝视,羞赧的揉了揉眼睛。“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睡不着,你知道的,雇佣兵总是在晚上行动。”W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专门来找博士的。

“原来是这样……不过雷姆必拓毕竟不属于卡兹戴尔,不需要随时绷着战争的神经,充分的休息是必不可少的。”博士一本正经的说。

W微微点头,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果然,就算一个人没有从前的记忆,性格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按W的逻辑,这家伙就是呆板的木头。

W就着博士旁边坐下,“他们都叫你博士,可我觉得这样的称呼蛮奇怪,你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倒是很少有人问道。”博士沉吟了片刻,天演计推断出面前的少女没有任何恶意动机,并且增进相互了解有助于今后的指挥行动,“梅涅坦因·曼斯特,摩兰帝国源石基因学首席科学家,被叛军窃取研究成果后,被迫在半流逝培养基中沉睡,时间估算距现在2300年。”博士平静的介绍自己骇人听闻的经历,语气就像在叙述某种单调乏味的公式。

W的表情惊讶的像是吃下一只源石虫……她先是在自己手背上狠狠的掐了一把,看是不是在做梦,随即俯身贴过去,想要伸手摸博士的额头,看看他有没有发烧……

近距离的接触,少女淡雅芬芳的气息拍打在博士的脸上,他有些抵触的往边上挪了一挪。

他并不知道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为什么刻意关注自己,他也不愿意如此亲近陌生的人。

W望着自己并没有触碰到博士的右手,绯红色的眼眸像是赤潮时平静却没有生机的海洋。

博士读出了W眼中的悲伤,却不知因何而起。源石技艺——天演可以替代现代最优秀的计算机,却算不出人心。

“你怎么了?”博士边说着又重新往靠近W的位置挪了一点距离。他只是大概能意识到,是因为刚才的举动,让W不高兴。

“这些都是真的吗?”W没有就着博士的问题说。

“你是说我讲的经历?”博士有些困惑的挠了挠头,“虽然普通人很难理解,但却是事实,我曾经见证过这个世界的灭亡……因为权力的角逐。”

W双手环抱着腿,把脑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在墙角。那种由心底生发出来的疲倦,让她动也不想动。

“你不能就在这里睡,会感冒的,而且你的伤刚好……”博士的话说道这里忽然没了声音。

女孩这样的睡姿让博士心中一怔,他应该是见过这个女孩!

记忆像是被剪碎的摄影带,只有短暂零星的片段,那种小猫一样的睡姿,仿佛一个流浪在外的小动物,找到家时收起了利爪和尖牙,把自己柔软的一面暴露给最亲近的人。

博士久久的望着女孩带着风尘与羁旅气息的睡颜,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楚。

他轻轻脱下大衣,小心翼翼地把它披在女孩肩上。

(乌萨斯,北部冻原与拉索赫特山余脉的交汇处,71号源石矿场)

一只硬牛皮质地的战靴把埃利奥特少校的头踩进彻骨的积雪里。脑颅与脖颈间接处发出濒临断裂的声响,腥甜的血意与极寒正在一点点模糊他的意识。

“乌萨斯人,还挺耐揍。”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一边加大脚上的力度一边揶揄道。

“拜托,你是变态吗?我们是要撬开他的嘴,又不是折磨人取乐。”另一位黑衣的男人,一边往魑鬼铳枪里,填装20mm口径的螺旋弹头,这种子弹

打进人体制造的创面大的惊人。“要我说先对着他的膝盖各开一枪,再问他效果会好很多。”

“我就怕他撑不住,直接死过去了。”

其实准确的来说,被按下雪地里的少校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逼供的方式让他怀疑自己不是落在敌人手中,而是被关在精神病院里……

埃利奥特少校可以说是一位非常不走运的乌萨斯军官,本为帝国军事学院第13期毕业的优秀军官,等待他的本应该是一路顺风顺水的升迁,却因为赶上了帝国君主易位的内战,他的靠山也在内战中被秘密处决,希瑘卡一派大概认为这种刚刚毕业的军官没有太大威胁,他也就侥幸逃过了清洗,领了一份监狱防卫的虚职。再后来由于乌萨斯源石工业的进一步发展,感染者问题的事态日益严峻,多地出现小规模的暴乱,当然这些并不可能动摇这座庞大的统治机器。感染者的反抗,带来的结局只是让西北冻原多了一座又一座源石矿场,这些人只有一个结局——在永无止尽的严冬、奴役和病痛的折磨下慢慢死去。

他就是被派往看管这些源石矿场的军官之一。

对于担任看押这些感染者和罪犯的军官来说,这里同样是噩梦,意味着自己的军旅生涯走到了尽头,他们是乌萨斯帝国军队编织里最卑贱的存在,没有获得赫赫战勋的机会、只能在人迹罕至的荒原面对这些被源石侵蚀的怪物。

向他这样的小人物,应该没有什么机会惹上大麻烦,然而午夜4点,一场高效的进攻开始了。100mm口径的车载轨道炮轰开了矿场钢铁铸就的大门,身披黑铠的战士们手持复式铳和G50榴弹发射器制造出疾风骤雨般的火力网,更糟糕的是通讯被干扰,任何支援的呼叫频段均没有应答、对面突如其来的杀戮,这些只会欺压虐待感染者的兵痞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当然也没有逃跑的机会,AS50连发狙击枪占据各处制高点把漏网逃兵一个个狙杀。

短短15分钟,战斗就结束了。埃利奥特是唯一的俘虏。

“好了,让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冷冽的女声传来。

一名黑衣的从者,揪起他的头发和熊耳,迫使他扬起头来。

说话的人是坐在一辆雪地越野车前车盖上的索绎斯廷娜,不同于一般的卡斯特族给人以温顺善良的形象。她披着米色呢子大衣,酒红色的长靴踏在前保险杠上,嘴里叼着的细烟的烟头在微雪里一暗一灭。

那种冷冽、沉静的年轻权力者的威严。

“你们是谁!知道袭击帝国军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埃利奥特愤怒的吼叫,他知道害怕是没有用的,既然这些人留他一命,说明他还尚有价值,所以他决定壮起胆子以攻代守。

索绎斯廷娜厌恶的皱眉,抖了抖肩头的积雪,缓步而前。“埃利奥特少校,没落的贵族家庭出生,1091年毕业于乌萨斯帝国军事学院,乌萨斯内战期间,自己的靠山第二集团军军长瓦图京中将被以叛党之名诛杀,你也因此受到牵连,不被重用。在军队里担任的都是没有实权的职务,例如监狱防务。同期军校的同学都步步高升对你报以冷眼,你却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现状,心中的不甘和愤怒只能发泄在囚犯身上。在卡西米尔第六战俘集中营,强奸了多名女战俘,并且以虐待俘虏派遣愤懑。后来感染者问题激化后,又被调往荒芜人烟的冻土原,看守感染者。通常多数驻守在这里的士兵,都会有精神障碍,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大地,可以逼疯很多人,可你却找到了新的乐趣,解刨活的感染者,喜欢看他们垂死挣扎的样子。你每年领着微薄的军饷,可你并不缺钱,在贸易联盟的保密账户上有3千万存款,这来自一份特殊的生意,雇主让你在这个片区的矿场里搜集一种产量微小的特殊源石、被新处决感染者身上的病灶器官还有源石天赋优良的感染者活体。我说的对吗?”索绎斯廷娜合上档案,直视着少校。

索绎斯廷娜每说一句话,埃利奥特少校脸上就多了一份惊恐,对方不可能是一般的暴徒或者恐怖分子,很明显来自严密的机构,如同缠身的恶魔,把你一生所做的事情记录下来。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埃利奥特的恐惧,来源于索绎斯廷娜最后的几句话,雇主曾经告诫过他,这是一份非常危险的工作,起初埃利奥特并没有察觉,现在后悔晚已。

“背负这样恶行的人,还能活到今天,你是不是太走运了。”索绎斯廷娜踩灭了烟头。“说出你雇主的名字。”

“我干什么事,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大家各走各的路,我在帝国军部也认识几位大人物,这样下去,大家都没有好结果。”埃利奥特眼角抽搐,两眼通红,露出狰狞扭曲的笑容,像是穷途末路的野兽。

“我一向没什么耐心。”索绎斯廷娜示意两名从者放开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刚刚站直的身体,在一瞬间弯成虾米的形状。一记精准的直拳,正中埃利奥特神经节丰富的小腹,神族血裔的肌肉强度远超常人,骨骼的结构是为了让力量最大化,仿佛机械传动杆一般。索绎斯廷娜单手直拳的冲击力大概在700公斤,如果不是留有余地,埃利奥特已经死了。

埃利奥特感觉身体里的内脏发了疯似的狂跳,大口的吐出含混着胃酸的血液。

“见鬼!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雇主!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埃利奥特知道自己出卖雇主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总之比眼前的状况还要恐怖。

一记凌厉而刀的耳光,埃利奥特感觉自己右半边脸都不存在了,断裂的牙齿像是匕首般嵌在肉里,他翻倒在雪地里,低声喘息。

“耽误太多时间了,收尾吧。”索绎斯廷娜冷冷的说。

“对嘛,大人这种脏活累活,何必亲自来干,交给我们就够了。”一名黑衣的从者乐此不疲的说。

“好嘞,你把焚化炉打开预热,我给里面加点助燃剂。”另一名黑衣从者拖着埃利奥特的一条腿,把抛进焚化炉里。

“大雪天的,预热还是有点慢,你在多加点助燃剂。”

“我觉得烧死他,太便宜这小子了,我们应该把他绑在越野车后面,拖上几公里在做决定。”从者嘴上说着,但还是一铲一铲的把灰色的助燃剂抛在奄奄一息的埃利奥特身上。

“那个办法时间太长了,不如让大人用源石技艺把他在半冻结状态一点点的敲碎。”

执法人组织的确是严格的机构,加入这里的人多半带有黑色履历,黑帮分子、上过军事法庭的军人、职业杀手等等,真正的嗜血者们崇尚强者为尊的理念,流淌神血的诸王后代,自然是他们崇拜服从的对象。

埃利奥特意识到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燃烧物释放的大量烟尘呛得他睁不开眼睛,渐渐的他仿佛闻到自己身上焦糊和尸臭的味道。

两个从者变态般的对话,混混沌沌的传到埃利奥特的耳边,仿佛地狱里饥饿的亡灵,围着鲜嫩的血肉窃窃私语。

“只有一个联络频段!我没有见过雇主本人,HJ013191!我只是为他提供“原材料”其他的什么都没做,我不想死!求你们放过我!”对于死亡的恐惧彻底在他心里漫开。

“记下这个波段。”索绎斯廷娜说。

“好嘞。”

另一位则从者发出不寒而栗的笑声,“埃利奥特先生,你应该知道,我们这种人通常不讲信用!作品完成前,就丢弃不管,是非常可惜的!”,他把焚化炉的舱盖叩合,任凭里面疯狂的敲打声和绝望的哀嚎。

过了几分钟,一切归于平静。

“整个HJ区间的频段,都设置了加密系统。需要一段时间的破解。”身后的技术人员向索绎斯廷娜汇报。

“明白了。”

“大人,这个矿区里的感染者也一并处理掉吧,不留下痕迹。”从者指着身后矿场雪地里跪着的充当矿场苦役的感染者们。

寒风吹开他们褴褛的工作服,皮肤下方嶙峋的墨色结晶和层叠斑驳的伤口时隐时现。面对森冷的枪口,许多人眼中都浮现出死亡的灰色。

“漠视人命的冷血动物,你们不配统治这个国家!”一个嘶哑的女声,引起了索绎斯廷娜的注意。

那是一个黎博利女孩,单薄的衣衫勾勒着瘦削的身形,她并没有向其他人那样跪下,而且用冻的发紫的赤脚踩在雪地里,桀骜的直起身子。她极力克制着自身因为寒冷和害怕的战栗,直视着为首的索绎斯廷娜。

索绎斯廷娜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和那个好似风雪中桀骜的精灵的霜星重合了。

“你叫什么名字?”索绎斯廷娜换做柔和的语调。

“维芙妮娅。”

“小姑娘,这里不是我的国家,这一切的悲剧并非全是统治者所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有人幸福就会有人悲伤,有身居高位的人就会有卑微的蝼蚁,有人聚敛财富,就会有人饿死,有人设定法律正义的一面,就会有相反被定义为恶的一面。”索绎斯廷娜叹了一口气,“最后,有人想要掌握权力,就会有战争和死亡。”

她脱下自己长靴为面前的女孩穿上,又褪下大衣披在女孩的肩头。

黎博利女孩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我说的这些,你将来会懂,如果到时你还活着。”

索绎斯廷娜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脸蛋。

“大人……”周围的从者有些不知所措,对于他们来说,关心小人物的命运完全不符合索绎斯廷娜的风格,因为战胜才是君王该做的事。

“放他们走吧。”索绎斯廷娜平静的说,“给他们留下三辆运输车,6桶汽油。”

“是……”

“翻过这座山,继续向北,你们也许会遇到一支抵抗帝国的游击队,那里应该是你们的新家了。”索绎斯廷娜轻声说。

“他们是一群正义的疯子。”索绎斯廷娜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