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萨斯帝国,瑞肯澜,冬宫)

虽然希瑘卡并未将主战场引至国都的市区,可是对于反对派贵族的清剿持续到刚刚才结束,国都内大大小小三十几座宫邸,如同巨大的火炬,猎猎燃烧,茫茫的风雪也盖不住硝烟和尸体的焦臭,冬风穿这些斑驳嶙峋的断壁残垣,发出呜咽幽长的悲鸣,好似为无数的亡魂唱着悼亡的歌。

黑甲的士兵占据了城市每一处要冲,装甲车来回在街道上逡巡,森冷的炮口和机枪让人不敢逼视。

希瑘卡望着冬宫授勋的礼堂,和那座恢宏的克莱德曼大帝雕塑,无声的笑了笑,不知道是讽刺还是自嘲。

火氅在风中飞扬,正如他曾经斩杀卡西米尔骑士团亚历克斯时一样,可有些东西变了,人把自己安放在制定的轨迹和规则中太久,会忘记什么是真正的自己,你永远因为别人眼中的那个你而活着。

“将军,翼煌阁下和三王子殿下,已经到了。”

希瑘卡点点头。

冬宫皇帝陛下的内室里,三王子谨小慎微的踱步到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旁。

希瑘卡、翼煌亲王站在三王子身后,而门外是支持者们——官员贵族组成队伍。

皇帝陛下已经垂老枯瘦的没有了人形,他的脊椎弯曲、全身的皮肤都松弛的耷拉在萎缩的肌肉上。曾经风光无限、威严磅礴的克莱德曼大帝也逃不过时间的审判。

“父王……”三王子殿下斟酌着词句,虽然他已经对着镜子演练过很多遍,可真正面对父亲的时候,自己由回到了那个年少的孩子。

“斡夢郗,我的儿子,你有事吗?”老人睁开混沌灰蒙的眼瞳,望着三王子。

虽然父亲的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可他还是打了个冷战。

“有些事情需要父亲过目……”三王子把两个箱子摆在父亲面前。

皇帝陛下努力的伸头看了一眼箱子中的东西,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全身的骨骼都要散架了。整个人剧烈的颤抖,混沌的眼眸里充斥着血丝,迸射着慑人的光。

悲伤、震悚、愤怒、迷惘交织在一起。

这几天冬宫被完全封锁,没有任何消息传达,可陛下也猜测到了发生的事,可真正面对的时候,却还是无法平静。

箱子里面是其他两个王子血淋淋的人头。

“大王子和二王子勾结贵族叛乱,事出紧急,来不及与父王商议,我与翼煌亲王、希瑘卡将军现已经剿灭叛军,后事请父王定夺。”

“叛乱?我聪明的孩子,他们是你的敌人……可他们也是你的哥哥,是你的亲人!”老人嘶哑的咆哮,“乌萨斯皇族的命就应该是这样吗,一代一代,你以为你够狠,就可以做乌萨斯的主人吗!”

“父王……”

老人战栗的起身,没有再看三王子,而是死死盯着自己的弟弟翼煌亲王、挥下的第一名将希瑘卡,双目通红,像是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你们,真是没有让我失望,看看你们可笑、可悲的嘴脸。”老人伸出枯瘦像鸟爪般的手指着三人。

“兄长年事已高,应该好好修养身体,三王子已经长大了,可以为您承担帝国的事了。”翼煌冷冷的说。

“你们这么想要帝国的权力吗!那你们何必来问我!你们为什么不杀所有人,这样再也没有人和你们争夺这一切!你们不明白多少国家等着乌萨斯帝国内战的一天,他们会趁你们虚弱的时候,将刀斩在你们头上,把你们的人头和这些所谓的叛乱者摆在一起,尽情的嘲笑!”

“陛下,我会尽一切可能,保卫乌萨斯帝国。”希瑘卡沉声说。

“希瑘卡,你是个天才,可你又是那么愚蠢!”老人的瞳子里闪射着刀锋,希瑘卡也不得不避开他的目光。“你的剑锋扫过了很多国家,也扫过了自己的同胞,可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了吗?乌萨斯和平了吗!”

这句话狠狠的刺中了希瑘卡的心。

老人脚下一软摔在三人面前,身体不住的颤动。“扶我起来!”

三王子急忙上前搀扶着他的父亲,当触碰到父亲身体时,他意识到这个老人的生命快要燃尽了。

“你们不是把所有人都召集在门外了吗?让我看看他们。”

翼煌和希瑘卡打开内室的门,皇帝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卑从、怯懦、趋炎附势的的面孔,冷冷的笑。“多么可悲的人们。”他低声说,随即提高了嗓音,嘶哑扭曲的像是恶魔出征的号角。“我的儿子清剿了叛乱,做的很好,叛乱的人就是这样的下场!他们不再是我的儿子,我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指着箱子里的人头。

所有人怔怔的看着这个疯狂的老人,统治了乌萨斯40年之久的皇帝,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所以我要传位给我唯一的儿子,他将是乌萨斯帝国新的主人,你们的君主!” 老人将手中的王冠戴在了三王子的头上。

三王子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父亲应该很恨他吧。

老人的手从他的头顶忽然落了下去……枯瘦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骼一般。

“不明白吗?孩子,你真愚蠢,可你还是我的儿子……我为你做了最后的事,你要守住你的国家……”老人的瞳子里最后的生机散尽了。

“皇帝陛下,乌萨斯帝国的天命与正义与您同在!”群臣与贵族齐呼。

在一片欢呼声中,三王子没有体会都久违的喜悦,他的心被绞的剧痛,好像由内而外的裂开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父亲的身体一寸寸的凉了下去。几年后,史官询问皇帝当时的情况,他只说了一句话,“那一天,我得到了帝国,却失去了更多。”

只有两个人没有加入欢呼的队列中,希瑘卡只是轻轻的叹息,威仪锋利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蒙惘然。

翼煌拍了拍希瑘卡的肩膀,希瑘卡发现这个以铁血著称的亲王,也变得更加苍老了。

克莱德曼九世死在了乌萨斯的严冬里,这位统治了乌萨斯40年的皇帝,并没有杰出的功绩,他同样是通过政治的斡旋和决然残酷的清洗登上帝位,他也曾经亲自身披战甲为乌萨斯浴血奋战,也曾尝试着改革创新,重用异族贤才。可他终究没能改变乌萨斯帝国,没有打破那长达百年的枷锁,帝国的疆域没有更加广阔、没有让人们更加富足反而饱受战火的侵蚀、没有解决感染者对于乌萨斯沉重的阴影,而最终血腥的权力角逐又一次在乌萨斯上演。

乌萨斯的人民不会为死去的皇帝哀悼,感染者更会对他下以深深地诅咒,无数的亡魂想要把曾经高贵荣光的男人拖进地狱。

(乌萨斯,瑞肯澜,曦瑅络公爵官邸)

“发生了什么!塔露拉呢?弗拉基米尔呢?谢尔盖呢?”

“塔露拉离开了,其他人死了。”

“为什么!”

“他们参与叛乱。”

“我不觉得他们会这样做。”

“孩子,你以后就会明白的。在乌萨斯帝国,所谓的叛乱,就是你的力量威胁到了最大的权力者。”

(9天后,血峰城镇)

越来越大的风雪,把整座城市压在皑皑白雪下,简陋的屋顶,灰色的水泥墙上都是厚重的白垩。

这是乌萨斯的严冬。

士兵们升起炉火取暖,城市的存粮足以度过冬季,叛乱的俘虏们也在牢房里静候着命运的到来。

赫拉格打开窗台墙壁那么厚的积雪从玻璃上脱落,风雪涌了进来,外面是一片晶莹剔透,混沌的天光在云层的顶部浮动。

故国的雪其实很美,然而赫拉格无心欣赏这些。

因为帝国的中心已经风云突变,而他对中央指挥部发出的一切通讯都没有回应,自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风雪中飘零无人问津。这种孤身事外感觉对于军人来说可不好。

可即使当时在漩涡的中心,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参与一场内战?经历了这么多,他现在没有底气说明自己战斗的理由是正确的。

之后自己会接到什么样的命令?哪一派势力的命令呢?

漫长的等待,无数的疑问,让这个久经沙场、掠阵千万的将军感到了不安。

…………

终于一辆运兵车雪亮的氙气灯刺破了雪幕,车上黑甲士兵挂着清一色的M90复式铳,战刀雪亮,装备精良。

“我要见你们的指挥官。”肥白乌萨斯男子带着倨傲的神色。

内战结束后,权力进行了重新的分配,部分贵族得到了新的筹码,显得趾高气昂。他奉命收束这些游荡在外的部队。

“哦?有新的命令吗?”谢苗淡淡的说。

肥白的宪兵军官瞥了一眼谢苗,“是的,不过你无权过问。”

“从这里过四个街道,再左转,就到了。”谢苗冷声回应,不光是谢苗,野战集团军贵族宪兵没有任何好感,他们是国家的蛀虫。

贵族军官带着护卫们,前往谢苗指示的地方。

还没到门口,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像雪松般屹立在远处。

“第6集团军司令,赫拉格?”贵族军官打量着面前庄严肃穆的将军。

赫拉格点了点头。“怎么,新的军令到了?”

贵族军官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军令,“瓦图斯·洛佐奥维辛·赫拉格,勾结叛党,现在以帝国的名义逮捕你!”他说罢身后的卫兵成一个扇形包围了上来。

“叛乱?”赫拉格的眼瞳中闪射着异样的光,他退反进,向前逼上一步,“真是可笑,我想知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叛乱。”

“赫拉格你私藏战犯的女儿,包庇战俘,串通东国,你有什么话说!”贵族军官微微一震,撑着倨傲的表情。

“你们倒是调查的很清楚。血峰战役的俘虏处理不需要宪兵来过问吧,说我串通东国,那么证据呢!”赫拉格质问道,目光不可逼视。

“证据……证据等你回到瑞肯澜法庭上,依然会有人告诉你!”方才趾高气昂的贵族军官不由自主的错开了视线。

赫拉格冷冷的看着他,就像在观赏戏台的小丑。

“把他拿下!”贵族军官鼓起勇气喝道。

“我看谁敢!”谢苗和巴克莱带队从赫拉格身后赶来,转瞬间无数把枪口箭矢相互对峙。

“谢苗,没有这个必要。”赫拉淡淡的说。

“将军!”

赫拉格摆了摆手,“我当然不会违抗军令,我跟你走,我选择再相信一次帝国的正义。”

赫拉格取下军衔军徽,又把斩马刀交到了谢苗手中。

贵族军官额角的冷汗早已凝成了细碎的冰凌,不过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诧异于赫拉格面临这样的局势仍然能够从容不迫。

赫拉格缓缓说,

“曾经我认为帝国以它的每一个优秀的子民为荣,我们也以帝国为荣。

帝国的一纸战令,千千万万的士兵就要奔赴战场,我当时只是想为帝国取得胜利,纵横沙场。

帝国的一条法令,千千万万的感染者就要流离失所,我当时只是想为帝国巩固基石,冷眼旁观。

帝国的政治斗争,千千万万的同胞就会兵戈相向,我当时只是想为帝国鞠躬尽瘁,保持中立。

现在我发现这一切错了,帝国开疆拓土,就会有它国的百姓失去家园,帝国建立大厦,就会有子民枯骨作为基石,帝国权力角逐,士兵们就会高举战刀心中怀着自己也不曾明白的信仰。

我不应该用荒唐的借口欺骗自己,让自己有一个为帝国效忠的理由。所以……”

一道惊雷在刀鞘中炸响!

出鞘的并非赫拉格作战多年的斩马刀,而是降斩之切,月光满盈!杀机四溢!

几分钟后,贵族军官和小队的侍从都倒在血泊中,贵族军官直到刀锋切开他喉咙的一刻也不敢相信,这位忠诚的将军居然会真的叛变。

“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对无辜者肆意妄为,这不是军人的准则,但这是战士的信条!”赫拉格沉声。

谢苗呆呆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连素来以勇武著称的巴克莱也傻了眼。两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现在应该对赫拉格说什么。

“”谢苗、巴克莱,我终于知道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但也背叛了帝国,背叛了我效忠了几十年的国家。”

“将军,您没有错,是哪些权贵处心积虑想要除掉您,是帝国辜负了您!”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上百辆运兵车同时停靠在山脚下。灯光雪亮,穿透风雪,从城镇里往下望去只能看到无数惨白的光斑。

过了十几分钟,风雪中出现了一个身影,巴克莱和谢苗的脸色都很难看,因为他们认出了这个人,帝国之剑——希瑘卡。

希瑘卡并没有穿战甲,也没有佩武器,踱步缓行在雪中,像是一个闲散的贵族,可那种威仪

却让人感觉利刃在喉。

谢苗知道贵族军官需要侍从前护后拥,拿着军令才敢对赫拉格高声说话,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忌惮,而希瑘卡是只身前来,好像局势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一时间无数的设想在谢苗脑海里充斥着,他感觉到了很大的危机,尽管私下议论里总是说希瑘卡不过尔尔,但心里都明白他是乌萨斯帝国当之无愧的军之王。

希瑘卡走上前来,抖了抖肩头的积雪,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周围的尸体,神情淡然。

“看来你终于明白了。”希瑘卡终于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赫拉格愣了一下。

“作为军人我应该抹除反叛者,但作为朋友,我不会这么做,你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国家。”

巴克莱和谢苗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事情转变的超乎想象。

“就这么放我走?”

“赫拉格,我也有心,我也有感情。”

“你要怎么交待。”

“就说我来之前,你已经跑了。”希瑘卡淡淡的说。

“这里战俘会怎么样?”

“送去矿场充当苦工。”

“我的部队呢?”

“他们不会有事,背叛只是你一个人。”

两人沉默了片刻。

“希瑘卡,现在的乌萨斯帝国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我没法改变它,只能让它延续下去。”希瑘卡苦笑。

“乌萨斯人没有错,错的是帝国。”

“是啊,我有时在想如果没有出生在这里该多好。”

这句话从乌萨斯将星的口中说出简直匪夷所思,可赫拉格明白他说的是真话。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价值的,有尊严的,可乌萨斯太大了,太无情了。在它眼中,许多人很微茫,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它从不尊重任何人,任何人都是这座巨型机械的零件,可以被替换被抛弃。”赫拉格低声说。

“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希瑘卡沉吟了片刻继续说,“如果帝国倒下了,会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更多的人死去,相比于在这个囚笼里,外面的严冬更加恐怖吧,所以我不能让它倒下,即使它黑暗、腐朽,这是我的原则。”

风雪中,两位名将的身影像是山崖上孤峭的寒松,有什么承重的东西压着他们的脊梁,可他们却不曾弯下腰。

“准备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从未体会过的东西,想看看乌萨斯的人民,感受他们疾苦。”

“你留在这个国家会很危险。”

“我曾经是军人,总是和危险相伴,还怕这些吗?”

希瑘卡点点头,他知道这个老友的固执。

赫拉格进屋收拾了行囊,带着身后的女孩和希瑘卡还有他的旧部告别。

“巴克莱、谢苗,忘了我说的话吧,现在这支部队是你们的了,他们需要一个好将军。”赫拉格说。

“将军,这些话应该被记住,军人不是执行命令的机器,应该是懂的思考的战士。”

“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应该是没有了。”

希瑘卡目送着他挚友的身影被乌萨斯茫茫的风雪淹没了。

谢苗和巴克莱用余光打量着希瑘卡,这位帝国将星的脸上虽有年轻时锋芒与冷峻,可眼角的皱纹却犹如刀刻,鬓角白了小半。

浓浓的悲意从他脸上岁月的痕迹里溢出,氤氲般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