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上的默许不等同于行为上的默许,行为上的默许不等同于心理上的默许——绝大多数的人不会将心中所想的变化刻印在面庞上。沉默的唯一结果,便是徒然增加了更多的疑惑,这大概也是阿维决定向乔盘问的动机。

最初他将自己的打算告诉阿奇博尔德。对方回应道:如果处于相同地位,他也优先考虑乔作为质询对象。虽然对方言语简洁,但他坚信自己已经得到相当的支持,在中午休憩时拦下乔并对他进行询问:

“最近一阵子门口那边是怎么搞的?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当然是我得亲自到那边看看,”乔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可惜我根本不能去那里。弗德奈斯命令我不能去。”

“我可没看见弗德奈斯杵在门口!乔,你明白我说什么吗?我只是想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每天都待在门外不能进来。”

“这的确不是你该关心的,阿维。”

“可是那些人等着我们去帮助。”

“有些事你就不该知道。这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别忘了考虑到阿奇现在的情况。”乔重复了一遍之前警告阿奇博尔德和阿维的话,似乎泄露出一丝少有的焦躁。

“换成阿奇大哥也得问出个细枝末节出来!那你就跟我直说,你隐瞒来隐瞒去是想做什么?单纯怕弗德奈斯吗?”

“很抱歉我不能解释。”乔一挥手在半空中握紧,示意对方理应就此打住。阿维自知讨得没趣,只能从走廊中段的边门离开。有一瞬间他感觉指关节从翻起的布料下摆轻擦而过,估计有什么人和他同时通过狭窄的边门——当他仰头时,正好与弗德奈斯斜睨的目光相对。阿维象征性地整理几下领结,向匆匆经过的弗德奈斯,或者更确切地说,向着他已经踏上台阶的背影致歉。

弗德奈斯只是回头瞥了一眼呆站着的小个子。这目光似乎给年少的信使下达一道无声的命令,迫使阿维立刻回到写字台前,将先前令人不快的质询抛诸脑后。解释这一切的最佳方式就是保持对(这)一切的无知,阿维忽然想起这句话,而这还是他和家人抵达悉尼伊始,某个落拓的教师嘱咐他父亲的,而他父亲至此往后不久也就在达令赫斯特失去行迹,或许正如邻里间所传闻,知道了什么他这个阶层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后竟被置于死地。

近来几日乔时常出现在交谈着的员工中间,以不易察觉的方式混入其中。“您这样可起不了多大作用,秘书先生,”即使考虑到同事的颜面,霍默也采取了嘲弄的态度,“他们会有所隐瞒,因为他们可知道,您最终会把这些话都告诉给谁。换成我自己可不也一样吗?我俩也不过是那些老爷们儿的传声筒罢了。”

不,我依然无法知道他们是真正选择了屈服,还是抑制着长久以来的怨言,乔坐在霍默对面辩解道,然而霍默仍提醒他这样的调查多半无果而终,因为以财富为骨骼的权威彻底掌控了整个公司。忘了“修理厂”最早的功用吧,它现在就是个彻底的修理厂,霍默感慨着,从放置茶点的餐车上取来茶壶,给乔倒了一整杯茶,由于疏忽,茶水几乎要从杯口边缘漫出。

无端的感慨反而激起年轻人的好奇,他开始试探地询问公司的过去,然而霍默不予作答,脸上的微笑也比正常时更加讥刺。“您应该把手上这杯茶喝完,然后干自己手上的工作,过去的事情跟您无关——里弗顿先生找您有事。”霍默得庆幸乔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深究的人。

里弗顿从书柜上取下一个绒布面的长条盒子,然而乔完全被旁边玻璃盒中的绢蝶标本吸引过去了,珍珠色蝶翼上的暗红瞳孔正凝望着他。长盒子里平置两把完全相同的钥匙,里弗顿向他解释,这两把钥匙用来开公司储藏间的门。

乔并不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乔站在那扇高而宽的门前,在两个锁孔中插好钥匙,此后依次旋转,门却并没有打开。也许是同时旋转两把钥匙?但锁孔之间的距离他根本够不到——他开始怀疑两把钥匙开两个锁,结果只是开一扇门的意义何在。

阿奇博尔德在他身后停了一会儿,望着他和那扇门恍然出神。

“你身上有没有卷尺,阿奇?”乔回头问道。

“有,”阿奇博尔德从外套口袋里摸出卷尺,顺手递给乔,“麻烦你摁住一头,我这边拉到另一个锁孔。”

“我这边好了。大概距离多远?”

“九英尺。”

“那这个门设计出来也不是给人开的。九英尺!起码得是个巨人!”

抱怨归抱怨,最终还是两个人同时转动钥匙打开了门。房间的架子上整齐地摞着书写纸和信封,拉开下方的抽屉,里面是几组随时用于维修替换的机件。储藏间至少需要两名负责人——至少得有两名负责开门的人,阿奇博尔德不得不提醒乔这一点,随即不无揶揄地补充道:除非换成只需一把钥匙打开的门。

“这就不是我的错了,阿奇,”乔摸出烟斗猛地吸了一口,“正如老霍默所言,里弗顿那些人就喜欢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对了,你要不要跟我下楼看看那些出了毛病的打字机?”

“刚才收到我房东的信,今天我得‘小小地’处理些杂事。抱歉,我得改天考虑。”阿奇博尔德从外套内侧口袋里取出折了几下的信纸,递给乔让他过目,仿佛他对此不可能相信那般。

阿奇博尔德以从未有过的快速赶到家中,将行李箱搬到楼上的房间,为了缓冲摩擦在箱子和右手间垫了一件旧衬衫。然而箱子的重量压着他的右手不断下沉,甚至要将那条虚弱的胳膊连着关节扯下来,把箱子扛在左肩上只会滑落。他只能沿着台阶拖着箱子上二楼。

门前停着一辆堆着家具和包裹的手推车,当阿奇博尔德准备将书本和吃饭用的餐具放到楼上时(一个有缺口的瓷碟子,一把汤匙和一个玻璃杯),抬头正望见那五个人期许的目光。

“麻烦您啦。请问您是阿奇博尔德·克罗夫特尔先生吗?我是安迪·罗伯逊,这边被新安排过来的租客。喏,这边是我的老婆孩子。”一个瘦削的、有些上了年纪的高个子男人从窗前腾挪到门口,身后站着妻子还有三个快成年的孩子。

“对,以后叫我阿奇就行。”阿奇博尔德匆忙地出门迎接,以一种赔礼的、歉疚的语气回答道。年长者脱下头上的便帽示意,而其余几个人也有做出行礼的表示,而后从门口走进来。他们将为数不多的家当从推车上搬下来,家具整齐地码在居室里,服装、碗碟还有其它一些日常必需的杂物都放在桌上,还有架子木板组成的隔间里。这个房间现在像是被家具切割成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间都留有一条狭窄的通道。

一切就绪之后,阿奇博尔德望见那三个少年人静默地坐在台阶上,生着红疹和老茧的手搭在膝头,似乎和他们青春的年岁不相符合,然而又印证了他们饱受营养不良与过度劳绩折磨的事实。坐在最底下一级的年轻人顶着蓬乱的棕色发丝,唇上已经长出一层绒毛般细而软的胡须,这使得他的面庞增添了几分早衰的形态;往上几级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大半头发都包裹在一块绣花边的褪色手帕里,只留下卷曲的深棕色发绺垂在青白的前额,以及耳朵上鬓角的残余;靠近二楼的那个似乎在三人里年纪最小,然而阿奇博尔德从未在那种年纪的孩子身上望见如此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态,他的精神已然在这副瘦弱的躯壳中老去了。

“克罗夫特尔先生,我们……没有打扰到您吧?”

那是一个略有些嘶哑而孱弱的声音,大概是从上方沿着台阶像灰尘那般飘落下来的。阿奇博尔德望见最上面的孩子颤抖着嘴唇说着什么,不知为何又把话收了回去。罗伯逊一家五口在安置家当的过程中除了挪动物品的杂音,还有极轻的脚步声之外,几乎没有发出其余的声音——阿奇博尔德一度以为他们是将银烛台和神龛搬进正在举行布道的教堂。三个少年一言不发,帮他们的父母完成这些任务之后就静坐在台阶上。相反地,阿奇博尔德预感自己反倒成为了他们的困扰。

“完全没有。对了,你们都叫什么名字?——我叫阿奇。”阿奇博尔德怀着惭愧回应道。

“这可巧了,”棕发少年突然说,“刚才那个坐在上头问话的也叫阿奇。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儿,同伴管我叫万斯,实际上我叫拉塞尔。总之你两个名字随便喊,我不介意。”

“那我就叫你拉塞尔——她是谁?”

“我是布里吉塔——请原谅,我已经不太能念准这个名字了。”少女终于抬起头来,忧悒地回答,双手整理包裹头发的那块陈旧的手帕,发绺牵引着被遮盖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

拉塞尔重又抬头打量着阿奇博尔德,似乎想从对方身上寻得一点熟悉的印迹,从敞怀的黑外衣里翻出来的灰蓝色坎肩以及深蓝色领带——很少有人会像他这样穿着,拉塞尔不假思索,就急急地说道:“我应该在市中心的通讯公司见过你。”

“当时门口有很多人。有几个宪兵模样的伙计不让我们进去,因此就有人开始破口大骂起来,我也有些着急,毕竟我得托人给新公司寄一封挂号信……我看见不远处有个穿蓝色坎肩的人走过来,嘴上留着黑褐色的胡子,后面跟来一个黄色头发的矮个儿,然后这两个人就被一个瘦削的大高个儿给拦回去了……也许我认错了人。”

拉塞尔的复述明显比较混乱,因为当时那个“瘦削的大高个儿”,也就是乔,仅仅拦下了阿维一个人,而阿奇博尔德也记不得自己是否经过了门口。不过他已经能得出一个解答:人们是被迫留在门外等待的。

拉塞尔无法说清“宪兵”将他拦在门外的原因,只记得那种将他拒之门外的方式是一种绝对的无理。阿奇博尔德对其原因的质询只得到此为止。此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压抑的沉默,直至罗伯逊招呼他们到桌旁来吃晚饭。饭后彼此之间的气氛较之先前活络了一些,拉塞尔主动拉上阿奇博尔德打桥牌,后者口上说着手生,实际上却同前者棋逢对手。布里吉塔坐在餐桌的另一边,包着头发的手帕取下来用于遮住一本书的封面,揉皱的布料从指缝间探出。

“看你总往布里吉塔那边看——你是不是对她有点意思,阿彻?有空去追求她。”

拉塞尔注意到阿奇博尔德从纸牌流窜到对面少女身上的目光,怂恿他去做些什么。不过阿奇博尔德仅仅是好奇布里吉塔用手帕遮住了什么,没多注意布里吉塔被书本所遮掩的面庞。有礼节的绅士不会贸然向一个不熟悉的女士发问,而且可能这个问题会冒犯到对方,更何况,你还不是个绅士,而只是个在办公室里写信的小混混,阿奇博尔德想着,随即将注意力重新回到桥牌上。

这一回他并不同于之前那般得心应手了,而是打到中途选择认输,而后走到阁楼上休息。很快楼上楼下都安静了下来。他在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仰面躺下,直至熹微的晨光晕染在窗玻璃上。他比任何人醒来得都早,从穿上正装到起身离开,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他从此不会同罗伯逊家的任何一个人提起,自己的工作比他们的更加繁重,而且属于一种逐渐机械化的劳动,很快人们就会说:它曾经为人类的感情服务。

两边屋舍的窗玻璃上映射着天空的镜像,切割着镶嵌在暗淡的砖墙中央。只有当阿奇博尔德走到阿尔西街尽头,才能望见从黑夜中已然涌升的清晨天空。正是这片天空,让这座城市为他打开一条缝隙,而他得以越过这条缝隙去观察、去经历、去思索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他绝不会因为某一项无理的规定而停止,然而这种无理的规定正俯视着受它辖制的所有人,而他预感停止的时刻就在不久以后。

今天阿奇博尔德发现写字台上出现了两把钥匙中的其中一把。乔示意他们两人一起去取各项材料,而阿奇博尔德则想起了拉塞尔·罗伯逊那封从未存在的挂号信。他还是向乔说明了拉塞尔的情况——而这是与拉塞尔打牌时,从闲聊中套出来的。知道你想帮他,可是别忘了,你并不清楚他到底是跟你说了真话,还是撒了谎——事情还比较紧急,然而这样我们也帮不了什么,因为公司有规定,乔心绪不宁地解释着,不过依然表现出潇洒从容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