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起舞

1

“我……”

“别说你会救所有人,那样所有人都会死。”

“我不会选。”

晴岚一歪头:“哈?”

“我不会选的,”艾德看着枪口,不为所动,“如果我眼前的人需要我的救助,我就一定会出手,不管那是谁,也不管下一个人是谁,不管是会成功,还是会失败。”

晴岚望着他,一时无语,等待了两三秒才轻笑道:“渣男,渣透了。”

艾德指指自己:“渣男,指我吗?”

“当然是你,不然还是谁,你身后的好兄弟吗?”她动动枪口,“低头。”

“好兄弟?谁?我没——”

即使不明所以,训练时锻炼出来的默契还是让艾德迅速低头,就在同一瞬间,子弹擦着他的头发向后飞去。

哀嚎声响起,一只亡师兵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

“什么时候!”

“我掏枪的时候,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在指你吧?”

艾德打了个冷战:“那岂不是后面我们讲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我身后?”

“嗯哼。”

“嗯哼?!”

他转过身去,又吓了一跳,一排排的人影正从阴影里缓步走出,闪着死亡光芒的眸子齐刷刷地望着自己。

“亡师兵是群居动物吗,怎么每次都这么多?”

“这里这么黑,它们又不会讲话,一个人多孤单。”

肯定是被谈话声吸引过来的,单个就很难对付了,数量还这么多!

艾德拔腿就朝反方向冲了出去,跑了几步又返了回来,因为晴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在干嘛,快跑啊!”

“跑什么?”

“用腿跑啊!你栽在这里的话我也逃不了,咱俩一起跑啊!”

“我是问,你跑什么?”

她随手一枪,枪火照亮一排人影,正中间的两人即刻躺倒在地。

艾德看得一脸惊愕,这难度不太对吧?之前自己等人费了半天劲也才打掉一条腿,怎么这就……

晴岚将弹匣退出来,填上那两颗子弹的空缺,重新塞回握柄里。

“哦——我想起来了,”她故意拉长嗓音,“你这家伙好像才二十几级吧?哎呀,努力求生的小人物,总是这么感人。”

艾德此时都忘记反驳她的挖苦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搞得定?”

晴岚撇撇嘴:“看来你距离正式入职猎杀者路途还很遥远啊。后退两步,小心别被灰尘溅到眼睛里感染死了。”

“这什么残念的死法……那你要干嘛?”

“哼。”

她从裙下掏出另一把手枪、拇指一翘打开保险,转身大步走向敌群。

黑暗里,溢满腐朽气息的整队亡师兵抬起兵器,它们嘶吼着冲锋,盖满铠甲的步伐震天动地;另一边,白衣蓝裙的少女不屑地微笑,手中热兵器寒冷如冰。

“起舞。”

这一瞬万物寂静,下一瞬枪火骤响,连串的枪击声随着她的步伐不断加快,第一排敌人以同样的频率接连倒下,所有的伤口都在眉心正中,所有的击杀都是一击毙命。

她填上那两颗子弹就是为了保证两把枪的弹药数量、火力持续时间、装填时机都完全一样,这样才有协调、才有节奏、才有美感……才算得上“舞蹈”。

两把枪弹药同时打空,空弹匣即刻弹出,双枪在指尖旋转,以无法看清的速度在大腿两侧重新换弹上膛,动作如机械般精准直接,枪口再次蓄势待发。

更多的敌人快速逼近,晴岚朝着它们冲刺,面对砍向自己的巨斧眼神如冰。

“枪械的舞蹈,吗?”艾德猛地抬头。

排排人影中,清丽的身影突然腾空而起,她抱紧双臂在魔物头顶空翻,裙摆旋转,在空中绽放。

同时绽放的还有枪口火焰、还有亡师兵们后脑中溅出的黑血之花。

枪口扫过整排人头,如同高速旋转的致命钟表,只是用子弹出膛的爆响代替了滴答声。敌群中间迅速腾出着陆空地,落下后双枪一刻不停歇继续瞄准开火,沉积了数千年的灰尘从中枪摔倒的尸兵身上扬起,但紧接着被子弹击穿,然后是更多的灰尘。

艾德现在看不清楚了,晴岚竟然直接跳进一堆敌人正中间,这完全是和单对多时的正确打法背道而驰,她在想什么?

黑暗中,少女的身影随着每一次枪响被火焰照亮,她身边的黑影越来越多,成群不知畏惧和疼痛的敌人前仆后继,涌向她身边的死亡圆圈。

长柄巨斧、剑刃戟、长枪在她身边来回挥击,她踏步腾挪,子弹打在膝盖上、肩膀上、大腿上、脚背上……躯体强悍的尸兵们失去平衡,武器毫无方向,只能乖乖被一枪爆头。

但是即使这样,魔物的队伍也丝毫没有变得稀少或退散的迹象,黑暗里躲藏的亡师兵似乎无穷无尽,再强的战士也会有体力不支而被吞没的时候。

晴岚一枪打碎膝盖,另一支枪指向对方眉心的时候却没有子弹射出来——又没有弹药了。

但现在不是低头换弹的时候,她直接用枪柄将尸兵脑袋敲碎,还是打在眉心正中间,似乎对那里有强烈的执念。

艾德立刻向那边跑去:“糟了,她有麻烦了。”

晴岚似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在把手枪当成钝器又干掉两个之后,她向着艾德大喊。

“低头!”

“又低头?”

虽然明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考虑到每次不低头都是死,他还是照做了。

晴岚松开手,手枪一闪消失在虚空中,再次收紧五指时,手心里的武器已经变了。

削短型冲锋枪,全自动发射,射速每分钟一千二百发,两倍加长双联捆绑弹匣。

两把。

弹雨瞬间泄出,几乎连成直线的密集子弹扫过敌群,她再次起舞,枪火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而她就是唯一的女主角。

整具整具身体被打成碎片,整排整排敌人像割草一样倒下,枪身疯狂吐出弹壳,冒着白烟的金属撞在地上,宛如风暴般急促的交响乐。

艾德看呆了,为了不被波及他干脆趴在了地上,和前方一大堆的倒地尸体相比,他像是个被排除在睡衣趴体外的孤僻小孩。

晴岚对着一个亡师兵从脚扫到头,无助的魔物缓缓沉下,逐渐变成地面上的一摊碎块。

全歼敌人,场地清空。

晴岚吐出一口气,她将枪塞回枪套里,转身扫视了一圈以放射状围着自己的几十具身体。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这个?”艾德爬起来。

“那多没意思。”

2

在它们前方,几十米的地下,另外一行人前进着。

男爵踏在水池中,亲自背着巨大的黑箱,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的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脸上毫无生气,表情刻板得像个死人。

七个人进入地下城,只有三个人走到这里,四个人,死在了地下城手中。

是吗?

男爵摇晃着脑袋,想把那景象从脑海中摆脱出去。

但他做不到,像是白日梦魇一般,艾德的脸在他每一次合上眼皮时骤现眼前,提醒着他那个事实——

艾德不是地下城杀死的。

是自己杀死的。

他是,不会复活的。

“呃啊啊!”

他一拳锤下,激起的只有水花。

强烈而晦暗的情感撕扯着他,像是千万只甲虫在暗处爬行着,一点点啃食他的心脏,吞噬他的理性。

蕾蒂和侍从站在旁边,看着跪坐在水池里的男爵,一言不发。

男爵向蕾蒂招招手,让她走到自己身边。

“你还好吗,蕾蒂?”

少女没有回应,毕竟男爵不是唯一被艾德的死所困扰着的人。

“我倒是很不好,”他自顾自地说着,“这么多年来,真心同情浮勒斯,能与我们共情共感的人类,只有他。我心里好难受,你能和我说说话吗?”

蕾蒂抿着嘴,不想发言。

不仅是因为想回避这个话题,男爵的神态也让她感到很诡异。

感觉……很涣散,男爵的视线,他的眼神,他的精神,都像是被打散的雾,或者是缠绕在一起的绳子。

就和,那张手绘地图里的线条一样。

侍从也不敢吭声,他本能地觉得现在的气氛让人有点不舒服。

“‘和我说说话吧,蕾蒂。’”

少女的眸子瞬间失去了神采。

男爵站起来,拉起蕾蒂的手,继续前进。

“问我,你还爱着那个人类女孩吗?”

蕾蒂乖巧地张开嘴:“你还爱着那个人类女孩吗?”

“我爱她,我还深深地爱着,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也是我最深沉的伤痛。”他又小声说道,“那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那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哦,我们没有分开,是她拒绝了我。我们本来亲密无间、如胶似漆,但是当我无意中暴露了自己是浮勒斯的瞬间,她的脸色就变了,她和她父亲、她全家都视我为怪物,将我赶出家门,就在那个晚上……”

他抬起头,回忆着那时候的场景。

“那是个多好的晚上啊,夜黑如漆,但是明月高照,峡谷里双方军营对峙,我们坐在她家的阳台上,静静地享受着美妙的时光。可就在那时,一阵吹开我头带的风毁掉了一切。”

几人逐渐离开了水渠,前方的金字塔形建筑越发清晰——和之前那座一模一样。

男爵低下头,在蕾蒂耳边说道:“是命运造成了悲剧吗?”

“是命运造成了悲剧吗?”

“这样说也没错,命运分开了我们,但我更倾向于相信,是身份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生来就是浮勒斯,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可以说,从那时起,之后的命运和悲剧都成了我必经的劫数。”

“大人,”侍从终于忍不住发话了,“您这样说自己的身份,真的合适吗?”

“‘闭嘴。’”

侍从的双唇立刻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他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却化不成言语。

“继续问,如果浮勒斯的身份就必定会带来悲剧,那该怎么办呢?”

“如果浮勒斯的身份就必定会带来悲剧,那该怎么办呢?”

“不是‘必定’。至少今后不会是了,”男爵向前方伸出手,几乎迫不及待,“在我获得了神器之后,一切的悲剧和变故都将消失,再也不会有人拒绝我,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我了。”

它们踏上金字塔顶,昏暗的房间里,刑架、墙壁、石门……所有配置都一模一样,若不是刑架上的尸体换了个人,几乎让人混淆了空间。

“神器,这伟大的造物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是打开所有大门的钥匙……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蕾蒂?”他看着无法言语的少女,微笑道,“我知道你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扯下刑架上的尸体,扔到一边,转而面向侍从。

“‘备用药品、随身工具都给我。’”

侍从颤抖着,将身上的各种功能物件取下来交到男爵手上。

“‘你的武器,还有魔晶。’”

他汗流满面,眼睛里闪着不安和困惑的光,但是手却沉稳而快速地执行着男爵下达的命令。

他想大声哀嚎、求救,但是嘴唇却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站到刑架前面。’”

“呜!呜!呜!”

强烈的不详预感几乎把侍从逼疯,他挥舞着双手挣扎着,双腿却走向刑架。

“‘你可以说话了。’”

“……噗啊!怎么回事,我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大人,不对劲,好不对劲啊!”

男爵低下头:“是啊,不对劲,所有事都不对劲。人类、浮勒斯、地下城、艾德、你、我……没有什么是对劲的。”

“大人,我是说你,你的眼神已经——”

“嘘嘘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回归正常的……”他将手放在侍从脸上,感受着手心里的实感,“……等我获得了神器之后。”

男爵猛地一用力,侍从撞在刑架上,钢针瞬间刺入他的脊柱和动脉,鲜血如泉涌般灌入血槽、流下刑架。

他叫喊着、尖嚎着、求救着,但是男爵不为所动。他面带温柔的微笑,像是在歌剧舞台上闲庭信步的演员,神器就是他绝美的女主角,而将死者的嚎叫,只是背景下的乐团在演唱奏鸣曲。

蕾蒂突然问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在她拒绝你之后?”

“我相信你一定听过我力挽狂澜的故事,那一晚我杀死了指挥作战的人类执政官……”

石门洞开,望着摆在神器前最后一个区域,他露出满足的笑容。

“……还有他全家上下,不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