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尊严

1

“神器?”

雅尔缇娜点点头。

“那种,神器?”

她又点点头。

“很吓人的那种,神器?”

“是的啊,你要问几遍啊!”

艾德一喜,接着又感到有些忧虑。喜的是来公会打探消息本来就是晴岚交给自己的任务,这样终于不用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忧的是这神器要是又落在猎杀者手中,不知道又有谁会遭殃。

虽说不是被选中的人就使用不了,但仅仅是“洛斯忒持有神器”这件事,就足够毛骨悚然了。灵结沙漏的变态威力,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又有新的神器,谁知道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你们要是想要的话,就必须提前做好准备。这个事情公会打算做成全员参与的超大型开放任务的,到时候全国的冒险者都会来,那时候再准备就晚了。”

“那岂不是说,会有穿越者来?”

“当然咯,这个国家里应该还是有一个两个穿越者的吧,怎么了?”

哦对,雅尔缇娜只是认识洛斯忒而已,不知道她穿越者猎杀者的身份。

她们不是相识很多年了吗,这样都不知道,难道说洛斯忒并非一直是猎杀者吗?

艾德苦恼地捏了捏额头,这个活动势必会吸引洛斯忒的注意,一旦又有哪个穿越者被她盯上了,那不只是一条人命,整个活动恐怕都……这么一想,自己到底要不要传达这个消息呢。

“行了你快点走吧,被人看到我们这么鬼鬼祟祟的会有麻烦的!”

“这就赶我走了?”

“茶水自付。”

“行那没事了。”

本身魔首厅这种地方就不怎么适合他,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哦对了,给你个忠告,没事的话就别去南郊了。”

艾德回头看她:“为什么?”

“那个地方,是非比较多……你估计也不会去,走吧走吧,我要拉客去了!”

2

天还未晚,这个点回去干嘛呢?晴岚给自己一天时间,要是这就回去,待在公寓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而且在那里也不舒服,在自己三番五次地背叛未遂之后,大家都没什么反应,反而是自己先心虚了,有时候在走道里遇到洛斯忒都不敢打招呼。

除了训练强度加大了之外也没什么惩罚,每天除了晴岚的地狱虐菜课堂就是塞拉的天价食材家常菜课堂,每天闲得不得了,他对自己的定位是越来越混乱了。

他伸手遮着头顶的太阳,刚从公会出来没两步,一个人撞了自己一下又走开了。

“喔喔,有热闹看了!”

“什么啊,都不看路的吗?”

他这才看到,门外聚集着十几号人,都看着路中间发生的一起争吵。

又是抢委托,都抢到门外来了,这些人还真是精力过剩啊。算了,不管是谁抢到手都不关自己的事,就让他们抢吧,别伤到谁就行。

他走开了,一边回忆着来时的路,一边考虑着中午吃什么。

走出了十米,他又停下了。

不对。如果是争吵的话,怎么会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一群人起哄,一个人嘶吼,当事人却有两个,这不像是争吵,更像是单纯的殴打。

他连忙跑了回去,挤进人群中间,站到第一排。

“为什么跑?!你跑什么!!”

男人一腿踢在少女身上,将她踢倒在地。

这里不像帝都那样发达,也没有克莱克汀这样的家族大修土木、批量购买昂贵的汽车,格拉斯市大多数地面还是泥泞的土路,马车仍是富人最常用的交通工具。越是靠近边境,“卢纳狄克工业”的氛围就越弱,也越像这片大陆上的平均社会水平。

少女本就朴素的衣衫上现在沾满泥土,显得更加脏污破烂。

她的后颈上和手背上有黄色的浅毛,头顶两侧也长着三角形的耳朵,显得有些怪异。

这是浮勒斯人?

“对不起,对不起……”少女爬起来,缩着肩膀低着头。

“对不起?那你对唐男爵说去啊!你对那片没剪好的灌木说去啊!”

男人又是一拳挥下,打得少女踉跄两步差点跌倒,众人毫无反应,甚至有几人拍手称快。

艾德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人,这场景究竟有什么值得赞扬的?一个强壮的男人殴打一个无力还手的少女,这称得上荣誉吗?

“我不知道,您说我只负责南边的那一片……”

“我说,我说什么!我叫你剪好南边的,又不是说你就不用剪北边的了!帽子还扣到我头上来了,上个月夸了你两句就变得这么嚣张,这个月你一个子也别想拿!”

“不,别!我就是想出来给父亲买点好吃的,不是故意偷懒的!求您网开一面,我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放开我,别拉我衣服!贱婢,我叫你松开你的脏手!”他一把将少女推倒,“你不知道你多脏吗,恶心的浮勒斯怪胎!”

又是一拳带着怒气狠狠砸下,少女毫不躲闪,拳头却没打在她身上,有人替她挡下了。

“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艾德一抹被打破的嘴唇,站了起来,眼神凌厉,“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暴露在阳光下,你不知道什么叫羞愧吗?”

男人一脸意外,这个人站出来替她挨了一拳?为什么?

“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关你的事。你丑恶得那么放肆,你觉得自己就该是这样的人吗?”

“你谁啊?你是我妈还是圣子他妈?我又没犯错,是她犯了错误,连累了我!”男人越过艾德,看着地上的少女,“你看什么看,狗男女,我呸!”

艾德一伸手,挡住了朝少女吐出的口水,用怀中的手绢擦了干净。他没有呵斥男人,而是转身将少女扶了起来。

“你不用害怕,若你坚信自己没有做错,就不需要害怕任何人。”

“可是他……”

“你也许比他弱,你也许不如他强势,但这不是需要愧疚的事。不要为此低头,不要为此道歉,也绝不能承认他的想法,敬请大方地抬起头来。”

艾德替她擦去脸上的污秽,给她一个放心的微笑。

“我是她的工头,她在我手下工作,受我管教,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告诉她该做什么!”

“打骂、羞辱比自己弱小的存在,这是你的工作吗,嗯?这就是你作为工头所理解的‘责任’?还是说若不如此做,你就无法生存,你就会痛苦不能自已?”

“这……!”男人一时无言,但自尊又让他决不能退缩,“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是浮勒斯人,是小偷、窃贼、骗子、贱货的种族!他们偷别人的东西,蚕食别人的资源,浪费别人的土地,还要骗取大众的同情!这种东西,哪里值得尊重!!”

人群中传来几声附和,男人感到受人肯定,又理直气壮起来。

少女则吓得后退,艾德将手掌抵在她背后,将她扶住了。

“你做过这种事吗?”他问她,“你偷窃过别人的东西,触犯过法律吗?”

少女慌张地摇头,生怕又因此受责罚。

艾德微笑:“那就不要后退,总有人会对你抱有恶劣的揣测,但既然你没做过他们说的事,那这对话中最显愚蠢的人就不是你。”

男人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骂自己,怒上心头:“死小子,自己弱得像什么一样还在这里嚣张,你信不信我一拳就能打死你!”

“你想打我,那就来啊。但是别指望我会倒在地上求饶,也别指望在这个过程中能让自己收获一分一毫的满足感。即使胜利了,等你回想起来,你也只会受到懊悔和愧疚的折磨。因为你不受肯定、不受支持,你昧着良心与道德行动,每一步都是糟践自己。”

工头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活像被训斥的孩子,只不过更加可笑、更加丑恶。

“别说了,”少女拉着艾德的衣服,“谢谢你,但别继续了。”

艾德俯下身子,替她整理衣领:“有件事我希望你知道。这世上总有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觉得自己应该凌驾于他人之上,他们欺负别人、霸凌别人、伤害别人,有时候他们会占上风、会取得胜利,但万万不可承认这种肮脏的胜利。当他人践踏你的时候,他们拳打脚踢,却夺走不了你的尊严和人格,因为那是最坚硬、最不屈的东西;只有当你拱手让出,才是真正的失败!”

3

“死小子!”工头将外套脱下,狠狠地甩在地上,“在这里充什么好人,耍什么帅!等我用拳头让你把那些话咽下去的时候,看你还重复不重复得出来!”

“就是,给他点厉害看看就怂了!”

“让他感受下社会的毒打!”

“什么都管,圣母婊一个!”

人群又起哄起来,工头将袖子搂到肘节以上,露出强健鲜明的小臂肌肉:“来啊,来练练啊,不靠LC,正正当当地对决!都是男人,拳头不够硬,大道理有个屁用!”

艾德不想动手,但这里不动手不行了。

有晴岚当体术老师应该不会差吧,他想,自从加入猎杀者不是实战就是训练,自己的汗水也不是白洒的。

“嘿嘿,别看我这样,我原来也是个人称‘铁拳无敌’的冒险者!要不是腿上受过伤,怎么会沦落到在这大街上因为屁大点事和你这样的小鬼起冲突!”

铁拳无敌?艾德突然有点虚了,但这是在那个少女的面前,这时候退缩就都白费了。

“‘地下黑拳’打过没?”工头眼里阴光一闪,“没打过的话,今天有你受的!”

艾德不想浪费时间放狠话了,自己水平不行,打后手劣势更大,不如先下手为强!

“喝啊!”

他猛地向前踏步,重拳向着对方的脸轰然而去,工头不躲不闪,诡异一笑。

突然间,脚踝上传来一股拉力,艾德猛地一个踉跄,拳头挥空了!

“这个距离都打不中,你很有点菜啊!”

艾德回头一看地面,一跟藤蔓不知何时从地里钻了出来,缠上了自己。

“来啊,再来打我啊,一拳都打不中可就白耍帅了!”

艾德咬牙又挥一拳,藤蔓突然增长,将整个膝盖扯到地面上,他不仅打不到人,还自己差点摔了一跤,引得众人一阵发笑。

什么地下黑拳,原来是靠从地下伸出来的藤蔓打黑拳的意思吗!

这根藤蔓并没有特意隐藏,所有人都看得到,但却没人指出,只是当成一场正当的拳斗观赏着。

“哈哈哈哈哈,弱鸡就不要讲什么人生大道理了,老老实实承受社会毒打吧!”

藤蔓再一次生长,这次又来了两条,艾德整个下半身被完全束死、动弹不得。他既没力量又没经验,这种情况,除了挨打什么都做不了。

工头后退两步,竟然助跑起来,也不假装不知道藤蔓的事了,凌空跃起一记重拳照着艾德的脑袋轰下!

“乖乖躺下吧,小子!”

他闭上眼睛,不是害怕疼痛,而是感到惋惜——自己在这里败北,恐怕刚刚给予少女的希望就破灭了吧。只可惜自己太弱了,弱到连反抗这些霸凌之辈都做不到。

对不起。

“你给我,去死!!”

一股热流突然从艾德面前滚过,他睁开眼睛,眼前是飘扬的火焰,不对,是那个红发少女!

她一拳砸在男人脸上,力道之大连空气都荡漾开来,“铁拳无敌”在空中九十度吐血转向,像个巨大的陀螺般旋转着砸进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哀嚎。

人群一片哗然,一半是因为战况的突然扭转,一半是因为眼前人的身份——这不是那个以随心所欲闻名的独行冒险者,“炎发彩云”吗?她也来凑热闹?

她一摆头发,很嫌弃似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拳头,那头炽焰般的红发竟然真的鼓动着,隐隐有热量和光亮传出,让人误以为那真是一片燃烧着的云彩。

“看什么看,没见过揍人渣啊?”她扬起脑袋,面对充满议论和评判的目光,反而趾高气扬,“一个两个生活地体体面面,见到大男人当街殴打少女还拍手叫好,不害臊啊大叔们!说的就是你,看什么看,我认识你女儿,下次玩非要和她说不可!还有那边几个冒险者,我都看到了啊,开多高的价都别指望我入伙!还看还看,都滚滚滚啊,跟痴汉似的!”

众人刚刚还是观看台上地位尊贵的来宾看客,一下变成了被驱赶的羔羊,连忙转身散去。有几个还故意遮着脸,这家伙从不长期组队,却因此积累了大量人脉,被她讨厌的话名声就臭了。

藤蔓松开,艾德跌到地上:“谢谢。”

红发少女连忙将他扶起来,脸上露出介于激动和高兴的表情:“果然是你!我跟你讲我有超多话想跟你说的!”

艾德懵了,这谁啊,今天怎么老遇到自己不认识的认识自己的人。

“好好,稍微等下,我先看看那个孩子。”

艾德转过身,正想说话,却被一巴掌扇在脸上。

少女站在原地,脸上尽是委屈的泪水,她焦急地哭泣着,看着艾德的眼神里带着怨恨。

“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拭她的眼泪,手却被打开了。

“你们打了他!现在他恨你们,但他更恨我!我现在彻底干不下去了,我和父亲都在他们家工作,每个月都只能勉强温饱而已,现在都因为你们,我们要被赶走了,你说怎么办!”

她气愤地啜泣着,明明年纪比艾德还小,却现实得多,一时间让艾德哑口无言。

“我是个浮勒斯人,你们以为我从小听了多少鸡汤和大道理?但是这些能填饱肚子吗?不能!填饱肚子的只有人类施舍给我们的粮食!你以为我想挨打吗,我挨打是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和父亲都会被解雇。他年纪太大了,谁愿意雇他!没人包他吃住,我的工资怎么养得活两个人?!你来告诉我,我拿着尊严和人格,可以到哪里去换今天的午饭!”

她揪住艾德的领子又狠狠给了他一巴掌,直打得他脸肿起来,这孩子的力量值搞不好和他差不多。

“你有钱有吃有住,你想活在理想里,随你的便!但我这种小人物,脱离了现实是会死的啊!你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要把我从赖以生存的现实里赶出去!!”

艾德忘记了眨眼,他口中沙漠般干燥,说不出话来。只好从怀中将随身带着的所有零钱拿出来,少女一把夺去,一边绝望地大哭着一边跑走了。

“啊……对不起?”红发少女不好意思地将打人的拳头藏在身后。

这时,两人肚子同时响了起来。

“鉴于你刚刚好像把所有的钱都给那个孩子了,是不是就说……”她扭捏着,“我可以请你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