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恶人

1

“医生,为什么会这样,她需要的药我都买了,不应该是好转吗?”

白大褂的富态医生扯下口罩,脸上尽是汗水:“您家人是先天性疾病,能活到这个年龄已经非常幸运了,她越长大,发病时就越严重,有缺陷的心脏跟不上她的身体发育。我不想这么跟你说,但是作为医生我必须告诉你——今后这样的情况还会发生,搞不好频率会越来越高,会越来越惊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青年站起来:“那有什么办法吗?有什么特效药吗?”

“先天性缺陷,我恐怕任何药都只能缓解而已,就算我们一直靠手术维持,彻底衰竭也只是时间问题。”

青年抿抿嘴,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那她……还有多少时间?”

“我不能确定,”医生捏着鼻梁,眼角尽是发黑的血丝,“也许明年,也许下个月,也有可能……就是明天。”

青年像是被抽了魂,跌坐下去,医生连忙将他扶住。

“你别慌,不是没有办法。她的心脏虽然有问题,但其他部分都很健康,这种情况下,还有条路你可以试一试。”

“您说,您尽管说!”

“心脏移植。”医生严肃地看着他,“只要手术成功,至少可以为她争取好几年时间,老天保佑的话,她可以安稳地生活一辈子。”

青年破涕为笑,心中终于燃起了些希望:“用我的!我和她是兄妹,我的心脏和她适应性最好!”

医生看着他笑笑,摇摇头:“您的心意我们都理解,但很可惜,您与您的家人有着同样的先天缺陷,只是没有那么严重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术后她的情况恐怕也没有多少好转。”

“那……”

“我们得替您去找合适的心源,很稀有,很难,但不是不可能。另外,就算找到了,可能还要面临着昂贵的手术费和心脏费用。”

“钱我会想办法的,只要可以救我妹妹,多少都不是问题。”

“保守估计,至少要五十万,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申请些国家补贴,但也不会下三十。”

青年咬咬牙,点头同意。

病床上,刚从抢救室出来的少女平稳地躺着,白瓷般的精致脸庞,却没有血色,那长长的睫毛上像是结了霜,嘴唇微启,呼出飘渺的白雾。

青年站在门外看着她,多想进去牵着她的手,和她说说话,但他知道,这孩子睡得很轻,仅仅是开门声就会把她吵醒。

哥哥会救你的,即使其它什么都不要,也要救你。

2

“真的很抱歉,先生,但是您提供的流水不能支持你获得这么大额的贷款资格。”玻璃窗后面,服务小姐礼貌地微笑着。

“我会偿还的,我保证,我有硕士研究生学历,我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

“如果您能提供目前的工作证明和工资账单,也许我还可以帮您。”

青年焦急地叹气,现在他每天要打12小时的零工,但都不是什么正经岗位,别说工作证明,一大半连雇佣合同都没有。

他现在不能去一般单位求职,太花时间——招聘、面试、试用,即使聘上了之后,还有过于漫长的工资月结。妹妹每一天都有危险,如果当天拿不到钱他根本睡不着觉。

“拜托你,我妹妹得了心脏病,她会死的,我真的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先生,我个人很想帮你,但是我一个小职员修改不了规定,即使将您的申请提交上去也会马上被驳回,我可能还要因此受责罚。”

“唉……”他扶着桌子,心中苦恼无比,好不容易找到心源了,没有钱的话不就毫无意义吗。

手机震了一下,有人发了短信。

“最近还好吗?没看到你在学校里啊。”

署名是导师。

青年表情一下僵硬了许多,眼角抽搐着,他很想回一个“那是因为我的学籍被您开除了”,但最后只是将手机又放回桌上。

手机又震了一下。

“论文的事,对不起你了。”

他闷哼一声,一把将手机抄起来,打开盖在九键上飞速地敲着“不要再联系我了”。

“先生,”旁边的小姐突然叫了他一声,“您的账户里,有人转账了两万块钱。”

“啊?”他愣在椅子上,还没按下发送键。

手机又响了:“听说你家人病了,这是你的劳务费和补贴金。”

青年怔了一会,但很快转忧为喜,他不自觉地笑起来,赶紧将短信栏里的内容删掉,拨通了导师的电话。

“您好,是我,钱我收到了,谢谢您!真的太感谢您了!您是雪中送碳,谢谢谢谢,下次一定拉着家妹请您吃饭,不行?但是至少允许我登门道谢吧,家中缺什么水果蔬菜吗,那不行,我必须要来,您的大恩大德不当面说我心中有愧!没事没事不要紧,以后再考就行了,好好,也祝您全家安康……”

“嗯?先生,您的这个账户,还有别人在用吗?”

“好的,好的,没事,好的,谢谢,再见,您也注意,再见……”青年满面红光,收起手机,“怎么了,就我一个人用啊。”

“可是,有人刚刚提出了一个转账申请,”小姐指着身前厚厚的屏幕,“要取出里面所有的钱。”

青年脸色一变,又慌了:“快帮我冻结账户,那不是我!”

“我不确定来不来得及,但还是请您在旁边的密码机上输一下银行密码,我帮您试一试。”

“先生,别慌,您打错了。”

“先生,又错了,您确定这是您的账户吗?”

“怎么回事,我一直是这个密码啊,这是我的生日怎么会错呢?”

小姐想起些什么,翻开另一个页面:“两天前您在本银行的另一个分行办了修改密码的手续,这不会……也不是您吧?”

“那怎么可能是我呢!我自己的生日又没有——”

他突然僵在原地,知道这个账户,而且知道自己生日的人,还有一个。

“先生,不管你要做什么,尽量快一点,一旦前面的工单处理完了,您账户里的钱就会被转出去的。”

“好好好!我在快一点!”他在手机里飞快地翻着,很快找到了那个人的名字,“接电话,快接电话,给我接电话……”

嘀声突然变得急促,没有拨通。

“不!”他猛地一锤桌面,又拨了一遍,“接电话啊!”

“先生,你……”

“别催我!”他转头怒吼。

小姐被吓得一惊,但还是整理了一下心情:“先生,转账程序刚刚开始了,我这边阻止不了了……”

“什么,你——”电话突然拨通了,他又转向另一边,“喂?你刚刚干了什么,你他妈的刚刚干了什么!”

“取钱啊,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那是我的钱,我的救命钱啊!”

“你妹妹不还活得好好的嘛。”

“你怎么说得出口,她每天都在危险边缘,她是等着我这个哥哥去救她才撑得到今天!你把钱还回来,你听到没有,还给我!不然我会,我会……”他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发昏,撑着桌子缓了好半天“……拜托了,我求求你,我就剩这一个亲人了,没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求求你,把钱还给我吧。”

“喂,你说得像我要逼死你一样,是你骗了我好吧,我还让你住了那么久我的房子,现在收点房租你还不乐意?你还口口声声地说爱我,这点钱拿不出来你拿什么爱别人?”

“不是,房租……好,房租我以后会给你的,这笔钱你先给我,你给我一年时间好吗,一年后我一定——”

“啊,我男朋友叫我了,拜拜。啊没谁啦,和你同校那个家伙啦,别嫉妒了,这个夹克我买给你……”

“喂,喂?”

手机里再无声音。

他咬牙切齿,捏得手机外壳一阵脆响。

“先生,你还好吗?我觉得你可以申诉误……”

“婊子!贱人!这个杀千刀的荡妇!呃啊啊啊啊啊!”他抬手猛砸面前的桌子,铁皮一点点凹陷下去,小指上也沾了血,“操你妈的!死婊子,我他妈的要杀了你!”

“先生,先生,请冷静一点!”小姐慌了,偷偷拿起旁边的对讲机,“4号柜台有个客人情绪失控了,保安来一下,快点。”

保安处立刻来了两个壮汉,一言不发,将青年拖着就往外走。

“滚!放开我,放开,别动我!”

“别乱动!”

“把手撒开,别动……呃,咳啊啊啊……”

“喂,你咋了,喂!”

“这人怎么倒了,怎么回事,谁也没对他咋样。”

“他不行了,叫救护车啊!”

3

“现在有个好消息,好吧其实我不知道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医生有些激动,脸上挂着些许喜色,“那边打算提供心源的病人突然下了病危通知,家属说如果现在就把钱汇过去,他们可以折一半的价。”

“真的吗?太好了,”青年也跟着高兴,“但是……”

“怎么了?一半的钱都没准备好吗?”医生也急了,“听我说,这次绝对不能掉链子,这个心源错过了,不知道病人能不能撑到下一个,钱一定一定要准备好!听到了吗?”

护士将医生喊走了,留下他一个人。青年透过病房的门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的大脑供血不足,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像个睡美人一样。

他突然笑出来,那家伙小时候还真梦想过成为睡美人,因为“躺着就能等到王子,多好啊”。

但这是现实,这里没有王子。

他拿起手机,有个号码他发誓不会再拨,但现在,任何誓言都没有那颗心脏重要。

他走到无人的楼梯间里,踱步了一会,还是拨出了那个男人的号码。

“喂,谁啊?”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尖细刻薄的女人。

“你是谁啊?”

“你管我是谁啊,打错了电话还牛气哄哄的,有没有点教养!”

估计又是他的哪一任情人吧,青年叹了口气,这些人都是一个样。

“我找他。”

“‘他’是谁?”

“这个号码的主人。”

对方沉默了一会,才回道:“你打错了。”

“我没有,我找他,你让他接电话。”

“你还命令起我来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老公——”

“我是他儿子,让他接电话。”

对面又沉默了。

“他接不了。”

“为什么他接不了?”

“他接不了就是接不了,你不挂电话我挂了。”

和这种人讲话真是心火上涌,青年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平常也许可以隐忍,但他现在没有这个精力了。

“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你是他老婆还是情妇还是小三小四,我现在要和他说话!我的妹妹病了,他的女儿病了,我要他来听着我妹妹的呼吸声,看着我妹妹惨白的脸,然后把他那肮脏贪污的手伸进钱包里,把我的救命钱拿出来,懂了吗!”

“你吼什么吼啊!”对面突然气急败坏,抓起手机大喊,“屁小孩,他被抓了!!你满意了吧!”

“抓了?”

“他被抓了,判了,关到死!要和他说话自己滚到监狱里去和他说去!我一个女人孤苦伶仃的容易吗我,上次去SPA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还要被你这样的屁小孩凶,呜呜呜……”

青年如遭雷击,那个男人被抓了,他被抓了?

这本来是好事,但现在这种时候,岂不是说……

“他的财产呢?别跟我说抄家了,以他的性格一定藏了大把钞票在某个庄园里,在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没听我说话吗?我是他儿子,我妹妹、他女儿要死了!我要救命!”

“那你找他去啊,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干嘛要管你?不好意思,我是他夫人,但不是你妈。”

青年忍无可忍,胸中一阵恶心,怒从心来。

“你这种出卖色相、靠男人接济度日的女人,你知道他换了多少个吗?你不是他家里的一份子,你只是一只寄居在房檐角落里的吸血虫!一个靠贱卖自己尊严求生的东西,也好意思盘踞在别人的救命钱上嘤嘤泣泪?把我的钱给我,不然我要亲自找到你家里去,把你脖子上、手腕上、眉毛上、耳朵上、戒指上的珠宝一件一件扒下来卖掉!”

“我去你的!一个小屁孩也敢对老娘我凶!我告诉你,连警察局长见到我都要喊一声夫人好!走进市政府里处长们都要和我打招呼!一个破儿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还?”

青年正要反驳,胸口却一紧,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我管是你死,还是你妈死,还是你妹妹死,进了老娘的钱包就是老娘的钱!你们家的贱婢们最好给我死光光了,免得我打官司抢遗产!”

“你!!”

他突然吐出一口血,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的身体,也不行了吗……

“滚啊!还救命,我找人杀了你信不信!”

电话断了,只剩下他和沾满血的手机。

看着手上的鲜红,他突然觉得好累,太累了,以至于没精力再去生气了。怒火燃尽,只有悲伤还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青年扶着墙缓缓跪下,头颅沉在肩膀之下。

最后的指望也消散了,我该怎么办啊,我还能求谁啊,我的妹妹,还能将希望寄托于何处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实在是太无能了……

医院走道里,眼角挂着泪痕的身影摇晃着,失神落魄。身边的人忙忙碌碌、有喜有悲,护士们吃着迟迟送到的午饭,偶尔说笑;家长举着吊瓶,孩子坐在腿上,读着色彩贫乏的故事书;老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图书角桌上摆着一个收音机……

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好像这些人与他中间隔着一层雾,雾淡了颜色,抹去了声音,只留下形形晦影在闪动。

清晰的东西只有两件——他,和那走廊尽头的病房,那里面躺着他唯一的亲人。

只有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只有他们相依而存。

名为“钱”的王子不会来了,睡美人身边守护的,终究只有一个无力破除封印的兄长而已。

他想好了,哪怕自己的心脏只能给她增加一天的寿命,也要送给她。

“至少让我再看看你吧。”

他扭动门把手,门却没有打开。

门上的百叶窗也从里面关上了,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喂,来人开门!把门打开!”他敲着门扉,大声呼喊。

一个护士走过来,拉住他:“先生,怎么了?这间重症病房正在使用中,里面的病人在抢救呢。”

“抢救?”青年一愣,“我妹妹她……”

“啊,您是家属吗,请您在门外稍等好吗?我们的医生也在全力以赴,您的妹妹会平安的。”

他突然有一种极糟糕的预感,必须和妹妹见一面才行:“那是我的家人,我不会妨碍的,放我进去!”

“不行,使用中的重症病房必须隔离外来人员,这是规定,请您理智一点!”

“我妹妹在里面,我唯一的亲人!别叫我理智!”

他一摆手,护士摔倒在地,其他人立即围了上来。

“你怎么打人啊?有没有点素质啊?”

“别和他说话,他看起来好像疯了。”

“打伤人,把他抓起来!”

“他还打人,还反抗!摁不住!”

“医生呢?这里有个神经病人,镇定剂!镇定剂!”

……

4

冷,刺骨的冷。青年睁开眼睛,他环抱双臂取着暖,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并没有什么用。

这是夏天,没有寒风,但还是好冷,冷意在空气中凝结着,一点一点地渗透进皮肤,刺痛骨头。

白色,映入眼的尽是白色,白地、白墙、白砖、白门……唯有一点红色醒目地亮着,悬浮于白门之上,是几个字。

“使用中”

奇怪的情感在他心中积聚——焦虑,越来越焦虑。他忽然间醒了,猛地从长椅上弹起,毯子落在脚下。

红色的字不见了,那盏指示灯早已熄灭,门也敞开。

他面露喜色,快步走了进去,期望着看到那张虚弱的精致面庞。也许这次她能醒过来,向自己投来一个微笑。

但是没有,病床上空空的,一个实习生正在收拾着仪器,房间里只有恐怖的寂静。

一个白袍的人走了进来,看不清容貌,他递来一张纸。青年接在手中,费劲地辨认着,他的大脑停机了,无法识别纸上文字的内容。

白袍人拉下口罩,露出口鼻。

“对不起。”

瞬间,青年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他的身体颤抖起来,纸张扭曲褶皱,几滴带着温度的水落在上面,模糊了字句。

“我才该,对不起……”

他突然一拳打在白袍人脸上,直将对方的眉骨打破,摔倒在地。

他想挥出第二拳,但腿使不上劲;他倒在地板上喘息着,却没有空气流入肺里。

掌心的温度也耗尽了,冷,越来越冷,身体因失温颤抖起来,皮肤变得像是冰块的表面,汗水都要在脸上凝结。他呼出气,白雾消失在白色的背景里,墙、门、字都不见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世界。

唯有一点红色醒目地亮着,积在地板上,是血。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现在他明白了。

这世界里已没有一样清晰的东西。

一样也没有。

5

洛斯忒开着车,车里沉默着,静得像是空无一人。

她突然转过头说道:“我的名字,不是‘洛斯忒’。”

副驾驶上的塞拉一怔,然后又靠回了车门上,眼神迷离,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艾德睁开了眼睛。他的脑袋里晕乎乎,只看到晴岚坐在自己旁边,光影一段一段地在她脸上闪过,外面响着警笛。

他直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枕着她的大腿。

“睡好了?”

“嗯。晴岚,我有一个问题……”

“说。”

“谁才是恶人?”

晴岚想了想,看着他说道:“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