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沃拉斯

1

现在

咔铛、咔铛、咔铛……

车厢摇晃着,发出规律的响声,那是钢铁车轮与轨道接口撞击的声音。像是个没有任何情感的演奏者,只会机械地拉着同一个音调。

“然后他就变得像楼一样高大,一锤子就把马车全都砸成了铁饼。那些卫士都……”

“等下,不是说是国王发疯了才——”

“怎么可能,绝对是穿越着猎杀者!我以人格担保!”

“可是,你没有见过吧?”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钢铁怪物!”

地板上的影子渐渐倾斜,夕阳的光把铜铁的车厢染成了金色,艾德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对面窗户的反光让他有点睁不开眼。

“我说,你们不觉得那个穿越者有点可怜吗?什么也没做就被‘猎杀’了。”

斜对面坐着的两人视线立刻犀利了起来。

“艾德这小子又同情心泛滥了!被猎杀的是前国王啊,人家不仅是穿越者,还是一国之君,哪里轮得到我们来可怜。”

“就是,人家葬礼上的一束花值的说不定比我们一年赚的都多!”

艾德皱了皱眉头,尽量辩解道:“但这和那个没关系吧,又不是地位高贵就活该被杀。”

“你当然有余裕可怜了,”另一人说道,“你是A类嘛,你生来就比我们过得好!”

艾德又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

“啊啊,我们B类过的真是苦啊!辛辛苦苦长大,辛辛苦苦做人,辛辛苦苦赚钱,到头来还是只能仰视某些天生就受到照顾的家伙,啊呀,老天真是不公平啊!”

那人阴阳怪气地说着,还斜过眼睛,瞟了眼艾德。

他却没有反应,只是抱着包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睛盯着地板,假装没有听到。

“喂!艾德,今天是你去指引会领补贴的日子吧,怎么样,包里是不是有大把的点数啊?”其中一人走到他旁边,大声说道,故意让车厢里的其他人也听到了。

指引会,那不是普通人可以去的地方。光是踏进去,就已经和部分人拉开了阶级的差距。

“就是啊,他们发给你的肯定多得不得了吧,你这家伙也没有家室,多的部分能干什么?”另一人附和道,“要不分给我们一点吧,我们是好朋友吧,挚友间难道不该互相援助吗?”

“我们……也没有那么熟吧?”艾德抬起头,勉强笑道,抱着包的手更紧了。

“怎么,你想一个人独占吗?”

“独占什么的,这好像本来就是我的吧?”

虽然知道自己占理,但艾德的手还是微微颤抖着,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惹不起人。

几人都闭嘴了,等待着对方的反应,车厢本身的声音再次成了主角。

咔铛、咔铛、咔铛、咔铛……

叮!

头顶的金属钟突然响了起来,吓了几人一跳,旁边的铜质喇叭也开始运作。

“啊那个,各位乘客,第四站到了,是第四站吧?是第四站,那该下车的赶紧下车吧,还要去下一站呢。”

“对不起,我到站了,先走了!”

“等下,喂!”

转眼间艾德已经跑了出去,男人啐了一声,车厢是没有门的,想下就能下。

他紧紧抱着包,钻进了拐角处。

2

几十米长的钢铁怪物又运作起来。缓慢地、规律地、疲惫地发出日复一日的声音,很快,浓密的蒸汽就盖住了它的身影,列车消失在了铁轨的那一头。

太好了,他们没有追上来。

包里其实没有钱,但是贵重的证件在里面,那是他最不想让别人看到的。

雾气弥漫着道路,这些并非有害气体,只是单纯的水雾而已。

卢纳狄克的首都也被称为“雾之城”,原因无他,去问问这顶天立地的烟囱群就知道了。这些巨柱365天毫不间歇地吐出白烟,落在地面上就变成了朦胧的海,无论是站在地上还是天上,这座城都如梦似幻。

曾经,如梦似幻。

雾之城,现在和这个国家一样,每天都处在摇摆倾倒的边缘。

艾德边走边仰起头,欣赏着身边那些其貌不扬,同时巨大到吓人的巨人们。从前不会有人想到,这些只是为了保护环境而修建得这么高大的建筑,今天竟然真的成了支撑这个国家天空的顶梁柱。

政府腐败、经济衰落、外交破裂、内部动荡,每一个病结都可能要了卢纳狄克的命,现在为数不多能支撑它延续些时日的,除了远超邻国的重工业外,也没几个了。

那些守旧国家一边嘲笑这些烟囱是首都脸上的疤痕,一边掏出大把的钞票,将里面产出的钢铁抢购一空。为了提高销量,每个月钢铁的吨价都在降低,再过不久,恐怕那些家伙恨不得亲自来这里抢了吧。

他走到一栋巨大建筑的旁边,打开一道小门,挤了进去。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指引会内部的豪华,会让你觉得外面的荒芜只是某个人的危言耸听,其实这个国家还富得流油,王室挥挥手,这个国家就会从脚到头翻新一遍。

不对,卢纳狄克好像是没有王室的。

艾德抱着包向大厅另一头走去,脚下是巨大的水晶吊灯撒在地上的五彩光影。身边和头顶的壁画里,形象各异的英雄们站在不同时代背景的土地上,有的身边躺着巨龙,有的背后立着城池,有的左拥右抱,还背着神剑。

站在最主要位置的,则是大厅中央一副七八米高的石像——那是位浑身被甲的老人,长长的胡子和头发下是温柔慈祥的面庞,他一手持剑一手举书,脚下踩着一头戴着皇冠的怪物。

同理者,就算是艾德也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人类历史上仅次于神王的伟大英雄。

素雅漂亮的服务员走过来微笑:“请问您是来?”

“哦!对不起,看愣了,我是来领补贴的。”艾德拍了拍自己的包。

两人向大厅一角走去。厅内的人并不多,大多数都衣着华丽气质非凡,很显然,这些人的身份才更适合这种场所。

“就在这里进行吧,请您拿出身份证明。”

服务员站在一处柜台后面,向前推了推一个华丽的木质笔盒。

“爱娜,你的换班时间到了吧?”艾德正打算打开挎包,一个长发的女服务员突然走了过来。

“嗯,我想着把这个处理完了就下班。”

“领补贴吗?”长发服务员看了看艾德,挑了挑眉头,“以防万一提醒一下,B类是不能领补贴的哦小哥。”

“嗯,我知道。”

“是吗?”那个服务员似乎还有些怀疑,“但你也不像A类啊。”

艾德苦笑两声,确实,在场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A类,相比之下自己实在太“朴素”了。

“纳塔莉,对客人不能这样说话!”被称作爱娜的服务员怪罪道。

“是是,前辈。”

“不过我也不是A类,”艾德从包里拿出证件,“我是——”

“艾德!!”

3

气势汹汹的呼唤从大门口传来了,那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回事,那两个人怎么会……”艾德合上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列车上的那两个家伙,他们竟然追到指引会里面来了,他们不是B类吗?!

“等下等下,”看到他们朝自己走了过来,艾德慌忙摆手,“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吧……”

“你小子……”一人一把揪住艾德的衣领,几乎将他提了起来,“看不起老子是吧!!”

艾德慌忙地看向四周,他之所以觉得这里是安全的,一是因为B类没有进入此地的理由;二是因为将此地视为专属活动场所的高贵A类们,肯定不会对无理由的冒犯行为坐视不管吧。

但是,周围人只是看着,没有人对这边的事过分关心。

“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风里雨里地做工,不需要起早贪黑地养家,不需要应付刁钻的老婆和任性的孩子,每个月就可以领到几倍于我们工资的补贴!”那人的手揪得更紧了,艾德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就是因为你们这种家伙在,我们才会受苦啊!”

“不是这样的吧,咳咳,”艾德难受地扭动身子,“我什么,也没对你们做过啊……”

“你们光是存在于我们头顶,就已经足够——”

“喂!”一只手抓住了男人的手腕,“接下来可不会允许你们再胡闹下去了!”

是那个叫纳塔莉的服务员,她死死握着男人的手腕以示警告,他揪着艾德的手因疼痛有些松开了。

这个女人,力气好大!

纳塔莉眼神犀利:“放开他,然后立刻从这里出去,我就不会再追究了。”

“服务员小姐……等下,你后面!”

“臭女人,”另外一人走了过来,“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玛蒙大人的手下吗!!”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在大厅内回荡着,那是男人的手掌狠狠抽在了纳塔莉的脸上,她踉跄两步松开了手。

“我劝你不要干涉和玛蒙大人有关的事为好!”

玛蒙大人?艾德暗自揣测着,这两个人以前根本没有提过,难道就是自己离开列车的那十几分钟结识的吗?

“喂,”他咬咬牙道,“不能打女士的吧。”

“这种卑贱的女人我就是打了,你有什么意见?!一天天地对‘大人物’们点头哈腰,就以为自己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了,打得好,打醒为止!”

“咳咳,”纳塔莉捂着脸恼羞成怒,“警卫!!把这两个人拖出去!”

“是谁要拖我的人出去!!”

大门口的玻璃跳动着,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艾德抬头看去,那是个两米多高的巨大身影,一身赘肉藏在华丽服饰的下面,他每走一步,地面就会发出颤抖的闷响。

“玛蒙大人,您亲自来了!”

揪着艾德的男人松开手,他立即跌坐在地上。

“是,我来了,看看我的小弟混得怎么样!!”

被唤作玛蒙的男人一步步走了过来,他越靠近那身形就显得越高大,仿佛不是个人类,只是个屈尊于这天花板下的巨人。艾德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

A类们的眼神也渐渐变了,这个家伙看起来明显不一样。

玛蒙张开嘴,他说话之前的气势不像是要吐字,倒像是要打雷:“是谁说要把我的人拖出去的!”

“是我!”纳塔莉站了出来,“我不认识你,但是希望你管好自己的人,这里不是可以胡闹的地方!”

“你说,”玛蒙的神色变了,“你不认识我?!”

“是,我确实不——”

“你胆敢说你不认识本大爷是谁?!!”

仿佛狂风一般的怒吼吹得纳塔莉睁不开眼睛,她后退了半步,再看到的却是比自己头还要大的巴掌。

“那你去死吧!”

那可说不上是清脆的声音,相比之下纳塔莉之前挨得那巴掌真是不折不扣的温柔。她翻滚着腾空,然后摔下来将柜台砸得稀巴烂,墨水瓶倒在一旁,和血一起染着她的头发。

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犹豫,他打女士的动作自然得像每天早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清水。

“纳塔莉!”爱娜冲了上去,慌忙查看她的伤势,想把她抱起来,却看着她身上的血浑身发软。

“接下来,”玛蒙环顾四周,“还有谁!”

他环顾自周,那眼神似乎自带着斥力,所有人都退了一步。

“还有他,玛蒙大人,”之前那个男人笑开了花,他兴奋地指指艾德的方向,“我看到口型了,那小子刚刚暗骂了您一句!”

“什么?!”

艾德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等下,等等,我没有啊!我什么也没说啊,我我我……”

“喂!再怎么样这也有些过了吧大块头!”

这时候,一位梳着小胡子,着装像是个剑士一样的男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艾德仿佛看到了救星,立马松了口气。

“怎么,你这家伙也要妨碍我吗?”

“不,在下并无此意。但是,你是否应该向那边那位倒在地上的女士道个歉呢?”剑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殴打女性实在不像绅士之为。”

“绅士、绅士、绅士吗……”

玛蒙沉吟了一下,突然笑起来,笑声如震雷,天花板都在晃动,但随即戛然而止。他气势陡然一变,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你这个渣滓!竟敢说!让我高贵的玛蒙·沃拉斯大人,遵守你们这些卑微的‘绅士’的礼仪吗?!!”

何等的暴怒!艾德爬起来,又向后退了两步,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这么生气,站在他旁边像是要被火烧一样!

“你们这些卑微的小虫!我再说一遍,本大爷的名字是——玛蒙·沃拉斯!这天下,没有人有资格和我平起平坐!!”

“你这家伙,再怎么样这也……”

剑士正欲反应,人群中突然有惊呼传来:“沃拉斯?那个沃拉斯?极北之地过来的,怒者沃拉斯?!”

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捂着嘴巴踉跄了两步,她的侍从差点没有将她扶住。

“玛蒙·沃拉斯,那可不是我等下贱的Alpha,那是C类,那是Crossover啊!!”

“Crossover?!怎么可能!”

“这里居然出现了C类人,这个国家又出现C类了吗?!”

“不得了,不得了,太壮丽了!太壮丽了!”

对于Crossover的讨论在人群中炸开了,剑士的脸色愈发难看。

“竟然是C类人吗……”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难以平复心情,“那就没有办法了。”

“先生?”艾德看到剑士的异常,有些担心,毕竟人群中站出来帮他的只有这一个而已,“你没事吧?”

“你给我闭嘴!!”

“欸?”

“真是胆肥的小子,有眼无珠、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剑士抽出剑,指着艾德的鼻子,“在我身后的可是Crossover啊,你这种小人物是不可能理解的!玛蒙大人,可是尊贵的‘穿越者’啊!”

4

穿越者,凌驾于一切阶级,难怪气势傲人。

“呵呵哈哈哈哈哈!!”玛蒙大笑着,简直像是巨钟在奏鸣,“这才识相!这才识相!”

艾德战战兢兢地后退着,心里充满疑惑——为什么他只要说自己是个穿越者,所有人都突然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让开,挡路!”

玛蒙一挥手,剑士立刻倒在地上滑行了两米,他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十分抱歉。”

“你!”玛蒙一指艾德,“不打算拿出应有的态度吗?”

“我对、我对您……”艾德大声应道,“从来就没有过不礼貌的意思!”

“礼貌那种东西,我才不需要!!”玛蒙一砸旁边的立柱,立刻就是一个大坑,“我要的是‘恭敬’、‘崇拜’!我要服从,无条件的遵从!”

“我……”艾德抱紧了包,突然不再后退了,“不同意。”

“哈?!”

玛蒙低下身子,将脑袋降到和艾德同一个高度,那隆起的背脊像一座小山峰。

“我对你没有任何冒犯的想法,但是,你也未曾做过任何能让我承认的事情,我和你也没有一分一厘的交情,在这种情况下要我对您无条件地崇敬,是不可能的!”

玛蒙喷吐的鼻息吹在艾德脸上,他微微颤抖着,但是神色坚定。

“玛蒙先生才是!”艾德反上一步,“仅靠威胁是不能赢得别人的尊敬的,就算照做了,也只是装模作样而已。看到装模作样的笑脸,您就满足了吗?”

“你……”

玛蒙伸出手,篮子大的手掌像握苹果一样抓住了艾德的脑袋。包落在了地上,艾德抓住玛蒙的手指挣扎着,双脚离地。

“不想活了吧。”

“请不要误会,”艾德艰难地呼吸着,“我不是,咳,出于恶意说这些话的。”

“这孩子真的,不知是头脑太不好使,还是太天真了呢……”旁人感叹道。

玛蒙脸上的肉因为愤怒而拧在一起,两颗眼珠恶鬼一样瞪着。

艾德突然感到身体里一阵不舒服,那种感觉又来了,像是有火在灼烧自己的内脏一样!

“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脑袋……捏爆!”

头顶上传来什么碎掉的声音。

“把那小子放下来!”女人怒吼着。

满头是血的纳塔莉在爱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看着玛蒙。

“以法律的名义!”她从怀中拿出一块徽章,“我是督查署十一部的督察官纳塔莉·特纳尔,现在要以扰乱公众秩序罪、袭警罪和故意伤害罪逮捕你!”

“法律?真是听起来就孱弱不堪的东西啊?”玛蒙放肆地笑着,“什么法律能凌驾于——”

啪。

艾德脖子上的压力松了,他向后倒去,眼前一片模糊。

与其说模糊,不如说混乱。无数的光棱反复闪烁着,透明、华丽的晶体在空中翻飞、破碎,变成雪一样的通透粉尘。

直径数米近吨重的巨大水晶吊灯,就这样砸了下来,不偏不倚,击中了玛蒙的头部。

昂贵的晶体破碎后,在地面上像水波一样弹跳扩散着。观众们尖叫着后退,但却没有放弃围观,可随着那白色的晶体粉尘像雾一样飘了起来,这里的情况很快被蒙蔽了。

艾德躺在地上,因为玛蒙的身体太过巨大而逃过一劫,但却还没有认清发生了什么。细碎的晶体碎片扎进了他的皮肤里,他却沉浸在冲击中毫无反应。

直到有温热的血碰到了指尖,他才触电似地清醒过来。

“玛蒙先生!”他钻过吊灯的框架,爬到玛蒙身边,“你没事吧,还醒着吗!”

那肥硕的头颅微微晃动了下,一边眼睛上是吓人的伤口,另一边动了动,露出复杂的神采。

“我这就把——”

“不要碰他比较好。”

艾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在吊灯的框架上,站着一位黑发赤瞳的少女。她毫无表情,像块冻结的玛瑙石。

艾德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你是……”

少女一转身,那绸缎般的长发摆动起来,消失在了粉尘的迷雾中。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