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猎杀的起点

1

五年前 卢纳狄克公国

宏伟的白色宫殿门前,赤红色的地毯从高耸的阶梯上滚落,刺目的鲜红飞流直下,穿过两侧整齐站立的人群。

“参见陛下。”

以极高贵的身份而闻名的人们此时相聚在一起,不是接受他人的朝拜、进见或访问,而是整齐地跪在地上,恭迎着、等待着,想要一睹某人的真容。

众人同时屈膝下跪,秘银、黄金、珠宝在阳光下闪烁。象征着身份的珍奇异宝仍然释放着光彩,但此刻,它们不再是众目的焦点,只是背景,是某人的陪衬。

是谁呢?在场的是谁有资格使这些,来自权力金字塔前百分之十,占据了全部财富的百分之九十的精英们,俯首叩拜?

靴子踏在红毯上,沉稳踱下,气势凌然。

身披黑袍的男人面无表情,他平稳地穿过跪拜者所簇拥成的道路,视线始终集中在自己的目的地上,而路旁的这些,仿佛这些达官贵人只是杂草而已。

当然是他。只有他有这份骄傲的资格,因为他是此地的王,因为他是“百分之百”。

当他的靴子从身旁人紧贴地面的额头旁经过的时候,那声音不是最高级的稀有物种皮革挤压的声响;不是魔兽体液凝固制成的鞋底碾压沙尘的声响;不是勾勒着雕刻花纹的陨铁铠甲相互碰撞的声响……

甚至不是威慑,没有什么帝王的气势、权力顶峰的威压,这就只是单纯的走路而已。

但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发出声音,甚至连呼吸都要调整成不会引得不满的频率。这些精英们要么有着最优秀的智商,要么有着最丰富的经验,所有这些学识都在告诉他们一件事——对眼前的这位王,你连让他做作的资格都没有。

在跪拜队伍的尽头,是一位赤发红衣的年轻女性,与其他人的噤若寒蝉不同,她毫无紧张感。

“久等了,路娜。”

黑袍男人微笑起来,骇人的压迫力瞬间消失。

红发女性一听,立马小声说道:“喂,在人前不要叫我的那个名字!”

“有什么关系,宫内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男人一撇嘴。

“你是王,王要有王的样子,老是叫别人昵称,会被认为不正经的!”

“呵,”男人突然靠上来,两人的脸接近到了可以感受到对方鼻息的距离,“我和自己的合法妻子,‘不正经’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嘁,你还真以为自己那么帅吧……”嘴上这么说着,但女性脸上的红潮快爬到耳根了。

男人轻笑两声,不再逗弄她,而是转身高声说道:“各位,建国十周年的纪念庆典,错过了可是会可惜的。”

许多人身躯一震,这位傲慢的王终于向自己开口了。他决不可能是随口一说,但这句话的深意究竟有多少,都涉及到哪些问题,不好好琢磨一下不行。

在有人率先发表意见之前,男人带着红发女子已经散步着离开了。

“你也终于表现得像样一点了。”

“哈哈,到现在还不像样那成什么了。都已经十年了啊,”男人仰头看着天空,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

2

“今天早上内务大臣又送来了三份文件,都是跟前线那个实验场有关的,结果好像不太好,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情。”

“哎呀,今天就好好玩嘛,这么豪华的庆典摆在眼前,还哪有什么精力管那个啊!”男人随手从旁边小商贩的摊点上拿起一根烤串,吃了起来。

路娜看愣了,两秒后才反应过来:“你 刚 刚 干了什么?”

“……?”

“还回去!给人家道歉!!然后好好付钱!!!”

“等下,听我解释,别捏脸嗷哦哦哦!”

“随手拿别人东西,怎么会有你这么恶劣的国王啊!”路娜气得双目冒火,捏着男人的手愈发用力,那满头赤发缓缓飘起,更加摄人。

“不不,别急着揍人!今天这条街的商铺已经被包下来了,所有食物都是免费的,亏损的营业额我会让财政部三倍补偿的!”

“真的吗?”路娜一回头,瞪着身边的小贩摊主质问道。

“真、真的!他说的是真的!”

“哼……”露娜松开手,男人立刻捂着脸倒吸冷气,他抬起剩下的肉串,“呐,吃吗?”

“谁要吃啊,脏死了。”路娜整了整头发,因为刚刚的闹剧有些不好意思,“……就吃一口。”

“果然,你对自己的胃才是最忠实的啊!”

“闭嘴!”一沓文件被拍到男人脸上,“读完了再说话,品行不端的渣滓国王!”

“嘁……”男人小声嘀咕着,“到头来还是没躲过。”

两人继续前行着,一人美滋滋地咀嚼着口中美食,另一人对着密密麻麻的手写字打哈欠。

“这是哪个内务大臣写的?”

“内务大臣就一个,上个月上任的。”

“欸,之前那个呢?”

“死了,得病死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吗?”路娜挑了挑眉头,“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国家怎么撑到今天的。”

“不仅撑到了今天,而且打遍天下无敌手,还不是多亏了我的治国方针!”

“闭嘴看文件啊,吵死了!”

“是是是……”

“呐,有人透露给我说,现在好像有个刺客盯上你了。”路娜的语气又变得严肃了起来。

“那不是很正常吗,要是我把每一个刺客的武器都保存下来的话,现在都可以当军火商了。”

“这一次不一样,擅长伪装且能力极强,情报部的人说很有可能是穿——”

“起司蛋糕大人!”

男人突然眼前一亮,一个水蓝色头发的女孩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趁机扔掉文件,迎上去和她拥抱在一起。

他格外灿烂地笑着,唯一能将我从公务之海中拯救出来的人出现啦!

“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哦,维蒂雅酱!欸,这裙子不是我上次给你买的吗,这就穿上了啊!”

“当然咯,最好看的打扮就要给最喜欢的人看,这可是路……路娜姐教给我的!”说着,少女狡黠的眼睛偷偷瞄向那后面的路娜。

“维蒂雅酱怎么了,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开心?”

“嗯?没有啦。”

“比起这个,‘起司蛋糕大人’,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事情吗?”路娜把一只手搭在男人肩上,五指立刻在衣服上挤压出条条皱痕,“你们两个,又背着我逃出王宫逍遥去了吧?”

“啊,这个啊,”男人勉强地笑着,额头上出现了汗珠,“那个,哎呀总之,各方面的事情都有啦,就是——哎哟!哎啊啊啊啊,等下,我招,我承认!疼疼疼,肩膀要断掉了!”

“哼,给我好好好反省!”路娜松开了手,“那继续之前的,关于刺客的问题。”

怀中的少女身躯微微一颤,男人低头询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哟,我只是想到不快点长大不行!”

“没错没错,维蒂雅酱要早日完成剑术训练,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才行哦。我送你的剑你还带着吗?”

“嗯?哦,还带着呢。”

男人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心里却在感到奇怪,今天维蒂雅是怎么了,过分乖巧了。别看她一副天真可爱的纯真少女的样子,微笑着说出挖苦讽刺的话的时候可是毒辣的狠,尤其是和路娜在一起的时候,每次都会吵起来。

三人各怀心思地交谈时,一个身披铠甲的男人从一旁走了过来。

“参见国王陛下,参见皇后大人,参见北方公主。”

男人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谁:“哦,是将军啊,有什么事吗?”

“差不多到时间了。”

3

街道一角,几十台马车排列着,各种艺术风格都能找到其体现之处,只不过现在所有马车都空无一人,因为最尊贵的客人还未率先落座。

“女士优先。”

路娜没有反驳,熟练地低头躲过男人掀开的幕帘,走了进去,维蒂雅却有些犹豫。

“呐,哥哥大人,我可以单独和你……”她抬头看了眼马车里面,又改口了,“算了,什么都没有。”

男人和路娜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今天的维蒂雅是怎么了,非常反常啊。

“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哟,这个国家里没有哥哥我办不到的事情;就算我办不到,你路娜姐也办得到。”男人先一步爬上去,坐稳之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今天特例,和小时候一样坐到我腿上来吧。”

“嘁,维蒂雅也长大了,我看你是想趁机占她便宜吧!”

“别瞎说,就算是我还是有底限的!”

“小时候……”维蒂雅愣了一下,“啊不用了,我还是自己坐吧。”

向来讨厌坚硬坐垫的维蒂雅主动要自己坐吗,男人只是感到有些奇怪,路娜却皱了皱眉头,长期处理特殊事务让她的直觉变得特别敏锐。

三人落座之后,其他马车也纷纷整装待发,随着鸣响的仪仗队之乐,整个车队缓缓开动起来。虽然还没有抵达主干道,但是周围簇拥而来的群众已经开始变多了。

路娜试探地问道:“维蒂雅酱,不开窗和外面的人互动一下吗?你一直很喜欢热闹的吧?”

“啊嗯,今天就算了吧,不是很有‘兴致’。”

兴致?不像是她会说的词汇啊。

路娜看了眼身旁的男人,两人用眼神交流着,可从男人眼里只能读到“她长大了!”而已。

她心中的不安在增长,伸手拿出之前被男人洒落一地的文件,改变了一下顺序,递到他面前:“之前的工作,你还没完成吧?”

“什么啊,还要继续啊……”男人接了过去,露出极不情愿的表情。

“等下,刚刚被你丢到地上的时候好像沾灰了,这些文件要入档的,不保持干净可不行。”

路娜伸出手,轻轻掸了掸一个地方。男人敏锐地发现了其深意所在,看着文件上的内容,他极轻声地念着。

“猎杀者。”

维蒂雅猛地一颤,回头看着男人,眼神奇怪。

路娜假装看着其他地方,实际上心里差不多已经有底了。

“呐,维蒂雅酱,你说要快点长大才行,昨天晚上我去你房间聊天的时候你也说了一样的话吧?”

“欸,你们俩昨天晚上谈话了吗?你们关系和好了吗?女生的卧室派对吗!”

路娜一把钳住他的上下嘴皮子:“你给我闭嘴,在把文件批阅完之前讲一个字我就扣你今年百分之十的休假。”

“唔嗯(遵命)……”

“维蒂雅酱,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她显得有些慌张:“啊,听到了!只是,我昨晚上说了这句话吗……”

“只是一个晚上而已,你该不会说自己忘记了吧?”路娜微微偏过头,故作不经心地审视着。

“嗯……那我,应该说过吧,昨天晚上。”维蒂雅转过头去,没有让路娜看到自己的表情。

马车里意外地安静下来,和外面的嘈杂形成鲜明的对比。音乐声、喧闹声、叫喊声,还有外面不断传来的呼唤国王和王后的声音,这就是庆典,虽然是马车内的庆典。

气氛有些僵硬了,这样也不好。

“就这么一直坐着也有点无聊呢。”露娜嘀咕道。

“那也没办法,毕竟庆典是送给百姓的礼物,我们只能掺合一下而已。”男人放下文件,“实验结果不是很好啊,幸好那边的研究人员都撤回来了。”

“下一阶段还继续吗?这一次的损失这么大,之后也不能保证会成功。”

“这是不能放弃的,国际政治没有‘尊老爱幼’之说,这个国家还很稚嫩,要是没有足够的筹码和力量,只会任人宰割。”男人一反常态的严肃。

“为了保护国民的必要牺牲吗,那还真是沉重啊。”路娜摸了摸口袋,发现空空如也,“我的怀表没带,现在几点钟了?”

“我看看,”男人在怀里摸了摸,但没有掏出来,“根据我的生物钟,我猜现在是十点三——”

轰。

马车内的三人同时警觉起来,刚刚那声轰响绝对不正常。两人气势一变、蓄势待发,维蒂雅却有些恍惚。

路娜掀开幕帘,发现马车外的百姓在慌张的奔跑着,他们尖叫着逃向车队行进的反方向,卫兵则挤开人流,向着那边前进。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去看看!”

“等下,我也去!”

男人正打算起身,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摆。那是维蒂雅,她在害怕:“危险……不要去。和我待在一起!”

“不行哦,维蒂雅酱,有时候人是不能退缩的。”他摸了摸维蒂雅的头,“你待在这里就好了,‘哥哥我不会有事的’。”

4

“真是磨蹭,你看到那个了吗?”路娜一指前方。

街道已经化为火海,群众尖嚎着奔逃,贵族踩着侍者奔下车,商铺像是积木四处散落。

“我*!!”

“你怎么又说脏话,简直不敢置信!”她突然发火道。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那个东西作为刺客也太……”

在车队的正前方,一个巨大的黑影站在阳光下,它的轮廓闪烁着金属光泽,仿佛钢铁的巨人。马匹嘶叫着挣脱缰绳摔在地上,它单手举起一辆马车抛了出去,华丽的车体飞跃两人的头顶,砸塌了街道对面的小楼。

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撞了一下男人的肩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冒犯了君王,立马又跑掉了。

“喂,你……”男人倒是不怎么介意,“等下,那是个,禁卫军吧?”

禁卫军可是他亲自训练的,对方有这么恐怖吗?

“喂,小心!”路娜提醒道。

空中,一个被打飞的人影正划过夸张的抛物线向这边落来。男人没有躲闪,反而冲了上去,踏在马车顶上凌空跃起一把接住了那人,翻腾两圈后稳健地落在了地上。

他摘下那被挤压得不像样的头盔,让对方靠在自己怀里,这也是个禁卫军。

“喂喂!你还活着吧!”

“呃啊……”禁卫军勉力睁开出血的眼睛,“……陛下?陛下……”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但吐出一口血后失败了。

“……陛下,我还能战斗,我还要上前!”

“不用了!你已经尽责了,接下来的交给别人吧!”

“真的,吗?”禁卫军看着自己胸前被血浸湿的衣服,表情痛苦。

“是真的,所以先休息一下吧。”

“休、息,但是,好痛,好痛啊,呼吸的话胸口好痛……”禁卫军挺起身子,牙齿间渗出血来,他突然抓着男人的袖子,“我想回家,陛下,我好想回家,现在……就想。”

“嗯,好!”男人露出坚毅的表情,“等解决了那个怪物,我亲自送你回去!”

可恶,竟然把我的人打成这样,这家伙今天可不要想着能跑掉了。

他将禁卫军交给路娜,看向那钢铁的怪物,陡然间君王之气尽显,连周身的空气都在凝结、臣服,风压积聚着,高呼万岁!

“喂!!!”

狂风裹挟着他的话语卷过街道,燃烧的火焰摇摆熄灭,沙尘扬起。

周围突然安静了,他的存在盖过了一切。

钢铁怪物愣了一瞬,接着,那狰狞面庞之后的红色光芒定格在了男人身上。

巨大的怪物和黑袍的男人,在互相沉默了一瞬之后,竟然产生了一分默契——战斗,现在开始。

“嗷嗷嗷嗷嗷哦哦哦哦哦!!”怪物俯身怒吼,声浪撕碎了马车与店铺,用更强劲的咆哮回应着男人的挑衅。

“欺负百姓算什么本事,来啊,来啊,到这里来。”男人将手背在身后,白光在拳上积聚着,“让我来告诉你破坏别人精心准备的庆典是什么下场。”

“退散、退散!”

禁卫军们理解了王的意思,虽说是在疏散群众,但自己却跑得跟兔子一样。

他们的猜测是对的,下一瞬间,怪物仿佛脱笼的野牛般突然冲刺。它咆哮着碾碎了一切挡在路上的东西,地面被剁碎,马车被撞飞,躲闪不及的马匹被踩进地面,骨肉都压碎在一起……它像是具象化的,移动的,不可阻挡的天灾!

“来吧,来吧……”

过于巨大的身影在视野内高速放大,地面的震颤在男人骨骼间回荡,但他仍站在原地,拳上的力量越来越恐怖,仿佛稍不注意就会爆射而出。

更近了!本能尖叫着劝他躲开,但现在不行,他是王——即使所有人都要躲,他也会迎着冲锋!他国使节都在看着,此刻退缩,接下来卢纳狄克公国将再无抬头之日!

怪物的狂吼掀起了他的黑发,巨神般的身影挡住了落下的阳光,在那阴影中,巨拳的恐怖轮廓清晰起来,它带着冲锋的势头全力挥出的一拳,即使是城墙也会被轻易轰碎!

是时候了,就是此刻,男人也向前跨步,附于拳上的白光如恒星般骤亮,下一瞬间,就是高下立判之时!

“……?”

但这一刻没有到来。

男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碰撞前的瞬间,怪物消失了,从自己的眼前、身前,彻彻底底地凭空消失,只留下拂面的短暂风压。

他强压下自己的力量,茫然地张望:“敌人呢?”

“在这里。”

凉意从背脊传来,接着渗透了整个胸腔,从身前刺出。

“咳……”

他愣了,扭曲的震惊缓缓爬上了他的脸庞,他看着刺出胸前的剑尖,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多少次,多少次见过这把剑了,多少次见证了这把剑斩杀敌人,又多少次与剑的主人欢庆胜利!

“不可能……”他艰难地扭过头去,血丝爬满眼眶,“为什么是你……”

剑抽了出去,男人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勉强维持住平衡。疼痛在四肢上爬行,啃噬着体力,光站着就让人冷汗涔涔。

但肉体上的疼痛,与内心的痛苦相比不值一提。

他猛吐出一口血,鲜血染红了牙齿,仿佛冤死的厉鬼。

“为什么是你啊……路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