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大海的远眺已然结束,新的路途已然开始。凯尔希能答应我这个过分的请求吗?我不知道。我低头一瞥,眼神不经意间又重新投注在左臂腋下夹着的文件夹,这个文件夹承载着我的一寸关怀、一点怀揣着作别余生的悲怀,或者说是将自己视为时间主轴、孩子气地只关心自我却不懂得关爱他人的自负。

前脚刚踏出向寝室门口的步伐,微不可及的细细针线般的风随着手臂指向轻轻扬起,沉重的大门吱吱响起,大门随即发出木木的喘息,好像一个在打瞌睡的老头,被叫醒后也神情麻木,看似也将再度进入梦乡。我伸出手想要触及他可见而不可及的幽美梦乡,却被他如雷贯耳鼾声打断。铁门处于红黑参半的间色,他的黑胡子和红头发都过于隆盛茂密,以至于在我的眼前覆上的都是一片深黑不能见底的深渊。

如同我一样的耽于幻想的人,就会羡慕睡得香又不记得梦境的人。多少次我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在梦中一片华胥美境,柳絮纷飞,落红飞过秋千去,或者北风凌夜霜将凝而冻,如同襄王般的春梦,到头哪怕一个最大概的印象也无从记起。

“你也在想家吗?”我问着铁门。不小心,我就将心里的话说落出口,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助和患得患失的心态立即充斥内心,脑海掩埋的追忆如同不久前刚刚看过的潮水连岸涨升,我的故乡的形象依稀存在许久许久,一直难以磨灭。

走廊靓丽的橙色光芒将尾部敏感区域暴露在我面前,铁门与室外的交界线化作另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奇幻世界,在那里天水一清浩荡无垠,就如同在我的视线中铁门暗淡深红与橙黄色光束在房门与走廊边缘相交,一样的没有边际。

紫色斜黛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黑漆漆的抹布,才将久违清理的地面“地毯式”清理了一遍,黑得能掐出漫溢的油渍。刚下不大不小的阵雨其间,落下的雨滴给凝重空气间带来了渗透厚棉衣的强大压迫,外套表面已经被一层层小绒毛卷曲。原先透明的裤兜经受从窗外飘洒进室内的雨露,浸染了此情此境,此时此处自然而催生的,无穷无尽的萧索之感。

手腕青筋骤然直立,在平滑又不乏褶皱的手背傲然凸起一道难以让人忽视的小山包。铁门再度嘎吱一响,我扭着腰身轻轻蹭过门框边缘浅黄橡胶带,转身又伸出右腿匍匐身躯向前,直到穿过边缘界,只留下红黑色相间的眼睛过滤着粗俗难耐的寂寞。

突然,我在走廊间感受到一种难言,近段时间很久未感受到的一种难以言述的感受。

走廊间亮起柔和纤细一束一束的橘色光芒,温暖却足以抗比深冬壁炉间闪烁着火般热情与焦躁的火篝,令人不知不觉深深为之迷醉而沉醉其中,内心在类似近于情欲的感受翩然起舞。这也是一种家般的温暖。我能体会到。

步伐迈着轻盈,心中的沉压也在流水潺潺浮动的旖旎念想中被缓缓消除。凯尔希的办公室就在同楼,走廊朝向深处最显眼的区域。我已经握住了门把手,却不舍得打开。我真的准备好了吗?我自己也不能用自己必须要去的理由说服自己,真理,切城,家乡。这些关键词,不禁让我感到一种类似于嫉妒而不是关怀的真实。

我现在真的好想家啊。我想起自己强硬地对自己说的话,我爱着这里。对,我爱着罗德岛,这里是我的亲人般的友人生活的地方。可是,没有厌倦异世界生活的我,对着家仍然抱着一种类似于偏执的归属感。这已经深深在我的基因上烙上了铁印,红烫烫火辣辣,顺便加上永久性的伤害。

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到泰拉世界的,除了凯尔希和少部分的巴别塔成员知道,我也没有告知过任何人。凯尔希,最敬爱的凯尔希,除了她和阿米娅以外没有人知道我埋着怎样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从来没有丧失过任何记忆,我只是遗忘了。手术事故导致的阶段性失忆是真的,但我有记日记的习惯。通过日记的帮助,我早已将记忆逐渐恢复。但是大多数人只认为我记起之前的事还很难想起。

凯尔希办公室办公室的大门是淡白色的,就像医生的白大褂,洁白素净不染一丝尘埃。当然并非没有代价,在旁的深灰墙壁变成了大门的陪衬。喧宾夺主的感受并非虚来,但更接近现实的感受应该是一个强势到令庸俗无趣的大多数显得黯淡失去光彩、空虚的皮囊也见之愧疚的领导人物吧。或者本身不是名义上的主人,但却是实际情况的背后领袖?

门开了,主动开的,我的眉目始终还低在门把手之下,声响并未立即吸引我的注意力,直到感受到一堵可能是我脑海中凭空生成的寒意不偏不倚恰好笼罩在我全身之时,我才将双目面向着与对面的凯尔希端正持平。

桌面上摊开着一个牛皮纸本,横亘其上的是一支钢笔,带着一股异香与对异国的想象。一支鹅毛笔插在凯尔希的耳间,同样是一件类似于文件或者信纸的东西被夹在凯尔希右肩腋下。裙子下摆浅绿青笼,脚边是刚从敞开的窗边取回的含羞草。凯尔希不想让她淋湿。在左手边的小书桌正放着炎国诗词和阿斯提亚哲学家的书籍,仿佛可以见到其上的小水滴。

映入眼帘的凯尔希在水雾缭绕下更加具有风情,白色大褂下裸肩带着另一种独特的香气。即使是肩边的源石结晶,也美若一只正扑翅逆风而立、蓄势待发欲一举飞上天空的墨蝶。

我至今还记得,与凯尔希的初见,我说的是,虽然很傻气,但很真诚。“你是一位美人。”很傻,很单纯。

“墨勒阿格洛斯,你已经先回来了,今晚有什么事?”凯尔希不愿使自己过于放松,将自己的躯干紧绷着,甚至不允许自己在外人看来有一分一毫的颤动。

“如果是为真理的事的话……”

我眼睛直盯盯在瞬间扑向凯尔希的眼睛的高度。

“这件事稍后再说,我现在想听的是你在卡西米尔这三个月的境遇?普洛斯的三色骑士究竟是不是值得卡西米尔人民托付和信赖的,真正像他们所承许的那样具有骑士精神?”

“希望你能告诉我。毕竟我的了解,暂时也不过是地方报纸的夸夸其谈和他国媒体的偏听偏信的内容。”

凯尔希向我露出一个克制的笑容,虽然笑的非常勉强以至于完全浪费了她本身具有的美,但我毫无办法抵抗。这是凯尔希唯独对我做的标志性动作,就如同将全世界的善意全部注入你一人身上。我完全无法拒绝她在冷酷下偶尔透露的善意。倒不如说,还嫌不够多。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