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怪物袭击的事还没过去两礼拜,一向安宁平静的瑞塔利安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卫队长多鲁遭人暗杀,不幸遇难了!

执行镇长霍兹早上起来看报纸的时候,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多鲁与自己作对,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那么多鲁遭人暗杀,会不会怪到自己头上来?——不不不。我一向还算宽容,也没把他怎么样过。而且报纸上还说现场发现的凶器是一只钩子,应该不会有人怀疑我吧,除非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想加害于我……不过他们害我干嘛呢,我都快退休了……

正想着,忽然看见那个一向为他打扫卫生的清洁阿姨又回来了。他感到很奇怪,就叫住她问:“秋丽不是让你们都回去了吗,米拉?”

“可是小姐走了啊,镇长!”米拉捧着他的棉被,似乎是要拿出晒太阳。

“她走了?什么时候啊?这粥不是她煮的吗?”

“镇长您是不是傻啊,她昨晚上就走了,——这粥?昨晚上煮的哇!”那个身材壮实的妇人说着,为了赶清晨的太阳,径直走出去了,留下霍兹一个人惊讶着,愣了好半天。

秋丽她……为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腿一拍就往书房疾步赶去。他在书桌上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张字条。

“爸:

你好得差不多了,女儿就回去了。好好照顾自己 早上起来记得要刷牙洗脸。我和托罗斯特,还有孩子们会一直爱着你。你要开心地活好每一天,听到了吗,不然妈妈会很伤心的。女儿:秋丽

昨晚。”

不知道为什么,看完这封信以后,霍兹的信反而慌得更厉害了。他快速地披上外套出门,往城堡的方向,找利亚托去了。

(十一)

转眼间,距离瑞塔利安遭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大多数人的生活也都恢复了正常。东方羽上街的时候,又可以听见路边小吃摊的响亮的吆喝声了。

“哎——!喷香的煎蛋卷哦——!老爷小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我要吃那个。”雪雪扯了扯东方羽的大袖子说。

这个孩子在被东方羽接回家的一个月里头一回跟他来到镇子上的街市,对什么都很好奇。于是东方羽拿钱去给她买来了吃的。她好像一只仓鼠一般,两只爪子捧着蛋卷,用门牙小口地啃着。结果她一口咬下去,松脆的蛋卷碎了一大半,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呜呜呜……”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东方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雪雪的头发被东方羽给染黑了。至于为什么,东方羽没有告诉她,她反正也不想知道——别看她身高一米二几,心智却还是三岁小孩,正是爹妈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年纪。

东方羽心里想着事儿,两眼随处看着。商店街变长了些,大体上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还能看见玛格丽特蹦蹦跳跳地,在街上来回溜达。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她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他这些年不愿留在瑞塔利安,正是因为不愿被勾起悲伤的回忆。

他真是太久太久没有在这边露面了,四下走了这么半天,居然连一个认识他的都没有。本来前卫队长多鲁是认识他的,但谁晓得他会暴毙家中呢。

忽闻一阵风铃声响,低头一看雪雪已经围在一家店的柜台前转悠了。她白净的手举得老高,一下又一下地拨着柜台顶挂下的风铃。

“喜欢!”她原地跳着,转头对东方羽说,“雪雪喜欢!”

“来,给你!”柜台后面的老板娘从躺椅上起来,取下那只风铃放到她手里,“你要是喜欢就叫你哥哥买给你!哎呦,你这个小朋友怎么生得这么俊呀……”

老板娘说着就伸出手去摸她的小脸,摸得雪雪浑身一耸,飞快地跑到东方羽身后躲起来了。弄得老板娘很不好意思,干笑道:“这么怕生呀……”

“嗯。她胆子小。”东方羽说,“风铃多少钱?”

“廿个铜子!……哟,这位小哥,你家的基因可真好,你们兄妹俩都好生俊俏!来来来!阿姨给你们打个折,三个铜子吧就,你看好吗?……哎你还别说,咱瑞塔利安真养人啊~我女儿也挺可爱的,小哥你再带妹妹在店里转转呗,我去叫我女儿出来……喂!瑟缇娜!”

东方羽没理她。廿个铜子往柜台上一排,拉起雪雪就撤。

他今天到镇上来其实是有公务的。卫队长死了,执行镇长又嚷着要退休,而有权负责换届选举这种大事的人,瑞塔利安只剩下他东方羽一个了。

真是麻烦啊。下次找里弗拉申请一下,开个什么“瑞塔利安自治区议会”,让他们自己搞。……总不能什么事情都来找我啊!

正想着,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栋漂亮的房子,门口还有站岗的人。他把雪雪的领口向后一拉,一不留神下手太重,呛得她一口吐出嘴里的蛋卷。

“réna(凤语:抱歉)!”东方羽说,“我们走这边。”

“等一等!你们是谁?”门卫拦住了他们。

“我姓东方。”

门卫“嗯?”了一声,从岗亭里走出来将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眉毛一抬,惊呼道:“东方?东方羽的东方?”

“对啊。”

“哦哦哦您请您请!!真对不起呀我这年纪也开始有点老花了……”

东方羽冲着这个连连向他鞠躬的人笑了笑,便不再与他交谈,径直往里走去。迎面走过来一个壮实的妇人,东方羽向她招手道:“霍兹先生在家吗?”

“在啊。”妇人换了只手去拎木桶,“他这几天都在家,好久没出门了。”

“好几天?他这个星期翘了多少天班啊……”

妇人撇撇嘴:“不好说。他的意识很消沉,谁都劝不好他……你们也别怪他,他确实摊上大事儿了……哎,先生,您也是来探望他的?他就在房里躺着……”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他不愿说,先生。”

“好的吧,谢谢您。”

东方羽向她告别,拉着雪雪,走近了镇长官邸的前厅。高原上的太阳很好,可他们家的前厅却弥漫着潮湿和阴暗的气味,害得雪雪进屋就一记响亮的喷嚏,糊的一脸鼻涕。她把脸对着东方羽,意思是让他帮忙擦掉,然而她这位远方亲戚却故意装傻,“啊?”了一声,问她:

“干什么?”

“嗯……嗯!”她又抬了抬脸,鼻涕亮晶晶的。

“什么东西?你想说什么?”

“我……我的脸……你……我的脸……”她终于断断续续地蹦出了西华语单词。

东方羽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鼓励道:“然后呢?接着说!”

“擦……擦桌子……”

“不是擦桌子!没有‘桌子’,只有‘擦’!‘桌子’是那个东西!”他一指大厅里的长桌,结果有一个人正好不偏不倚地出现在那里。

“人!人!”雪雪叫起来。

“霍兹。他的名字是霍兹。”东方羽拿出手帕按在她小小的脸上,总算开始清理她的鼻涕了。

“霍兹。”雪雪跟着念道。

“很好,那么我的名字呢?”

“霍兹!”

东方羽一阵无奈:“‘我’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

“哦!”小姑娘举起手里的蛋卷,“东、东方羽!!”

“唉,乖!”

东方羽得意地看向霍兹,见他只是抬了抬嘴角,很快又回到了原先那副消沉的样子。他的头发好像比一个月前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变深了。

“您好,东方羽先生,”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吸引了雪雪的注意,“我在楼上听见了您的声音所以就下来了……多有怠慢,真是抱歉……”

“没有关系,我也知道您身体不好。呃……是这样的,听说您想退休了?怎么样,您有合适的接任者吗?”

他想了想:“有的。单位里的德布拉、小利斯塔和——”

“PaPa(凤语:爹)!”雪雪突然原地跳起来,惊叫道,“PaPa!PaPa!!”

“他?”东方羽指着霍兹,一愣。

“PaPa!PaPa!PaPa!!——他……擦桌子……”

“什么擦桌子啊!”

“不对……不对!”小朋友开始扯东方羽的长袍,一边扯还一边晃,围着他转圈圈,“霍兹……PaPa!!Bêdra(凤语:笨蛋)!!”

“什么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啊!”东方羽把她钳子似的小手从长袍上摘下来,正想着怎么让她安静下来呢,奇怪的是,小朋友突然就安静了。他一看,原来是那个被她错认成父亲的人,伸出了满是伤疤的、青筋暴出的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叫我……爸爸……吗?”

这个苦难的中年人浑身发颤地念出这几个字,眼里流淌着浑浊的泪水。

而他面前的小女孩,一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点头,嘴角满是温暖的笑容,仿佛在安慰她心心念念的父亲说,久等了,女儿回家了。

东方羽欣慰地笑了,向霍兹解释说:“可能是您的声音和她失散的父亲很像吧……这小孩就知道到处认爹,是吧,雪雪!你怎么不叫我一声爹呢!”

“父亲失散了?那么,她的母亲呢?”霍兹问。

“去世了。”

听到这回答,霍兹那双无神的、不满血丝的眼突然一亮,问:“那么,现在是谁在抚养她?”

“您很走运,暂时是我在照顾她。”

“好……”霍兹转而向雪雪柔声道,“雪雪?你叫雪雪是吗?你愿不愿意和、和我,你的爸爸……一起生活?”

东方羽把话翻译了一遍。小女孩二话不说一把搂住了霍兹的脖子,拼命地点头。谁也不能想到,这个向来稳重可靠的男人竟然一下子失声痛哭起来,他吻着小女孩的面颊,哭到眼泪干涸,嗓音嘶哑。

东方羽叹了口气,拍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镇长的后背。他不会安慰人。以前玛格丽特还活着的时候,遇上烦心事偶尔会来找他倾诉,经过他笨嘴拙舌一顿劝说,结果最后她还是哭得稀里哗啦,完了第二天还摆一天臭脸。

雪雪被那个苍老的人搂在怀里,也摆了一副臭脸。她咬着嘴唇,身体一直发颤,明明两眼被泪水满浸,可她就是不愿意哭出声来,嘴角强撑着笑意。

“老兄……”东方羽拍拍他的肩膀,“别把孩子吓到了……到底怎么了啊?”

“我……”他抽泣道,“四天前,我女儿秋丽……害肺病死掉了……就连您的医师都毫无办法……活像她母亲……”

啊,真可怜。东方羽在心里暗想道,还好我没有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