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一夜无梦。要不是玛格丽特·坎贝尔风风火火地冲进密室将小床上的伯纳德·伊斯克罗勒惊醒，他可能要睡到下午了。
“查尔斯，快起来啦！”
她还穿着睡衣，头发乱成一团，快活地笑着，语速飞快，
“我昨晚上想不如直接跟格罗根老头说了算了，我是说，你躲在我们家的事。所以等下我们三个一起下去吃早饭吧。格温已经去刷牙了。你快起来呀，我肚子好饿了。”
“好……”他有气无力地答应着，坐起身。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相互盯着看了半天，然后同时问对方:
“你看我干什么？”
“你眼睛肿肿的……”他抢先解释，指了指她的脸。
“哼，你还……你还……”
“我怎么了？”
“你还衣衫不整呢！”
他低头看了自己衬衫敞开到胸膛的领口，忍不住笑道:“我当你是在看什么……原来……”
“哼！”她噘着嘴说，“笑什么笑，我给你的项链呢？”
他指着木桌，说:“睡觉的时候觉得有点扎人，就脱掉了。”
“扎吗。……不行，你要把它挂起来，不许拿下来，我在里面刻了咒印，能保护你的心脏！等吃了早饭就拿来，我给你再打磨打磨。”
她坐到床边，把项链重新挂回了伊斯克罗勒的脖子上。扣好了精巧的银扣，手和目光却迟迟没有移开。他见状，哈哈笑了两声，做出要解完自己衬衫扣子的模样，打趣道:“我身材还过得去吧，你想看的话不如就……”
他注意到，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半闭着眼眸，目光迷离。他以为自己玩笑开大了，连忙捧住她的脸，安抚道:“没关系的，丽塔，我说笑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啊？我想的什么？”她没反应过来，“我只是……嘛，一点点感慨。”
“怎么了？”
玛格丽特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思索一阵，说:
“我给不了你安稳平静的生活。”
“怎么突然说这个？”他快速地扣起衬衫扣子，披上外套下床，拉住她的手问。
“我在想，如果我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也许刚才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你扑倒了……”
“为什么？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欢迎啊。”
“因为我……”
她攥着衣角，不安地抿着嘴唇，摇摇头，欲言又止。伊斯克罗勒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想要将温暖她纤手的冰冷。然而，她却连这也不愿意接受，后退几步，转头离开了。
“我是掩面女啊……”她说，“我这双手杀过许多人！”
“丽塔！昨天我就说了，我相信你，就是说我相信你做这些事的理由。我……”
“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他们还是害怕我。你也一样吧。你没有见过我真实的样子，就以为自己如何地爱我。坦白来说，你爱上的玛格丽特，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生下来！”
她悲哀地蹙起眉头，灰蓝的眸子空洞无神，嘴角却挂着阴森的笑意。她没有再给伊斯克罗勒更多的机会解释了，径直走出密室，发现格温早就等在外面了。
“丽塔姐姐，你好像不开心。”神奇木门外面是听不见里面声音的，小姑娘问，“查尔斯……唔，我是说伯纳德呢，他不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吗？”
“等他自己来吧，我们先下去。”
“你生气了，丽塔。是格温做错什么了吗……啊啊格温昨天说漏嘴了，但是格温说自己是掩面女，他相信了！”
“小傻瓜，他就是条狐狸，你骗不过他的。”
“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已经和他坦白了。”
“那他怎么说……？不会和格温以前一样讨厌姐姐了吧……”
“我还是会说，我爱你，玛格丽特。”伯纳德·伊斯克罗勒已经穿戴整齐，从密室中走出来，“也请你要爱你自己，要认真地回应我们所有人对你的关心和爱护。不要再把重担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你不明白吗，一旦你倒下了，你所保护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嗯。我知道，我会好好活着的。”
她牵着格温德林的手，大开着卧室的门，下楼去了。
今天的A郡依旧是风和日丽。就像以往那些琐碎的时日里一样和平而又安定。大厅里回荡着他们的嬉笑声，就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这里住着一位父亲，一位母亲，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而现在，他走进餐厅环顾一周，这里住着格罗根先生、久娅小姐、玛格丽特和坐在家主位置上的格温德林。
“来了啊，小伙子。”格罗根先生笑笑，指着玛格丽特旁边的位置说，“快坐下来吧。”
“谢谢。”他拉开椅子坐好，玛格丽特已经吧唧吧唧地嚼起面包了。想必昨天晚上激烈的争斗消耗了她很多体力吧。同样吃东西吧唧吧唧的还有赫伯特·格罗根先生，只有格温和久娅才能称得上是有礼有节。也难怪那些自称是上流社会的文明人很少与这家来往。
“你小子真是福大命大，”格罗根嘴里还嚼着面包，粘在胡子上的碎屑被久娅拍落，“还好你遇到我们魔女团的这位大佬了，喂，玛格丽特，昨天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吧？”
“嗯。差不多了。”玛格丽特咬得太大口，咽不下去，一个劲地喝燕麦粥。
“你有这么饿吗，别人伯纳德不会跟你抢东西吃。”
“昨天晚上真是辛苦玛格丽特了。”伊斯克罗勒微笑道，“受伤那么严重，好在现在又生龙活虎了。”
“哦我昨天看到了，东方羽那小子也在吧？搞得我以为是玛格丽特和他打架打成这样的呢，哈哈，差点就揍上去了。”格罗根爽朗地笑道。
而久娅却露出了关切的神情，道:“他回来了？没事就好，一声不响地离开真叫人担心。”
“这种人死了才好呢。”玛格丽特低着头，小声说。
格罗根见状，偷笑道:“伯纳德，你看到了没，你要是惹魔女生气了，她就会诅咒你早点死。”
“哼，丽塔姐姐才舍不得呢。”格温噘着嘴说，“天天念着伯纳德，都不理格温了。”
“格温……！我哪有……”玛格丽特这才抬起头来，发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又马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连格温也被她逗笑了。
“要我看，你俩挺好的。”格罗根朝着伯纳德挤了挤眼睛，“而且本来不是就有婚约的嘛。你爸也挺好的，我经常跟他一起喝酒，这几年也照顾了我们挺多。”
“没关系。她不愿意就算了吧。不瞒各位说，我今早上刚被拒绝。”伊斯克罗勒抱歉地笑道。
“玛格丽特，”久娅语气里透着一点责备，“你年纪也不小了……”
“久娅姐姐还不是没结婚。”她小声嚷嚷道。
久娅连忙望向身旁的格罗根寻求帮助。她看那个男人挺直脊背，咳嗽两声说:“没有结婚，和没有人可以结婚，是两码事好不好。”
“那就烦请格罗根先生早点计划好你下半辈子如何照顾亲爱的久娅姐姐才能使我们满意，不然我就诅咒你早点死掉哦呵呵呵……”
玛格丽特瞪大眼睛坏笑着，惹得格温德林十分夸张地学着她的样子，呵呵呵地跟着笑。
也许是玛格丽特的那句“我给不了你安稳平静的生活”给了他许多的感慨吧，总觉得突然很珍惜这样的日常生活，平凡且温暖地过着每一天，成长、衰老然后安详地死去。他望着玛格丽特那双深蓝的眼睛，见到了她眼底深处满溢而出的、深沉的悲哀，就像他前几天梦见的那个能吞噬光线的深邃湖泊一样。
而他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挣扎，妄图抓住雪山之巅坠落的圣洁光辉……
“查尔斯……”她呼唤道。
他极力伸手，终于抓住了……
指尖传来的寒意令他回到现实中来。他看见桌面上杯盘狼藉，看样子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玛格丽特不知何时在桌子底下悄悄地牵住了他的手，
“查尔斯……？”她问，“你听见了吗，我刚刚说等下我们一起去买点东西，然后晚上一起做饭吧。”
“玛格丽特，为什么我总是能看见你在雪……”
他问不下去了，因为玛格丽特小小地摇头，示意他不要说。
他侧了侧眼神，见一桌人都是疑惑的神情，想要张嘴争辩，却见玛格丽特又朝他摇头。
“怎么回事？”格罗根问。
“啊啊……”他随口解释，“我是说我最近，总是梦到玛格丽特，非常美丽的样子。就如……典依(希腊神话冰雪女神)一般……”
“哈哈哈哈哈梦中情人嘛，这不是很正常吗！”格罗根大笑道，“这么大惊小怪干嘛。”
“你这个骚老头，我就知道你要嘲笑半天，才不让他说的！”玛格丽特一下子站起来，这时候脸色还很正经，但当大家都盯着她笑的时候，她终于憋不住了，两颊飞速地蹿红，粉中带红，怪可爱的。
眼前的景象直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伊斯克罗勒只是某个平凡的一天，来里弗拉家做客，什么神魔鬼怪、生离死别都是无稽之谈。
神魔鬼怪吗……他思索着刚才脱口而出的典依，记得是传说中被宙斯逐出神籍的神祇之名。具体故事他已经记不清了，还是小时候爱看的神话书。
他的脑海里回荡起玛格丽特低吟的咒语，一遍一遍地重复:
“Ja'an,toSeika……”
“Ja'an,ouRinl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