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随着红发女子消失在他面前,门外卧室响起了一阵骚动。

“丽塔……丽塔,”是格温德林的声音,“你怎么啦?不睡觉觉嘛?”

“家里好像进贼了……我去看一眼。你在房间里等着我,门窗锁紧,不要出来。”

“可是格温害怕……”

“没事的,格温。姐姐会保护你。”

关门,上锁,玛格丽特·坎贝尔的声音消失了。格温德林一个人回到床上,被褥簌簌地响。伯纳德·伊斯克罗勒心里默数十秒,手握上神奇木门的门把手,轻轻地转开了。

“咦?丽塔?你怎么回来啦?”小姑娘兴奋地跳下床,小跑上前,看见高个子的伊斯克罗勒,小小地被吓到,马上又开心地抱住他,道,“原来是你回来了,格温就知道,有丽塔姐姐在,你不会出事的。”

“谢谢小格温关心我。”他拍拍格温的背,走到窗户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一面查看一面问,“丽塔去哪里了啊?”

“她说家里进贼了……”

外面是静谧的夜,微凉的玻璃将虫鸣和微风阻隔在外。从这里可以看到庄园的大门,有一盏明亮的油灯在微微晃动。四下不见一个人,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他只得重新拉好窗帘,转过身来,蹲在格温面前,搭一只手在他肩上,颇为严肃地说道:“格温,我现在出去找她。刚才丽塔是不是和你说了要在房间里等她回来?”

“是的……可是你……你不可以去!很危险!”

“别担心,你看,我有配枪。”他把裤腰上别着的枪取下来,打开弹夹给她看,“子弹填装上了,而且口袋里还有一盒。不会有事的。”

她勉为其难,随他一起往门口走着,说道:“好吧。就算姐姐给子弹加了咒印,你也要小心一点哦。”

“咒印?”

“子弹上面有蓝蓝的花纹,枪口也有,你看不见吗……哎呀!”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小嘴,“姐姐好像不让我告诉外人……你不要告诉她好不好……”

“她怎么会生气呢,我又不是外人。”

“也是哦。那我就放心啦。”

他笑着点点头,正准备拧开内锁,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考虑几秒,终于开口问道:“对了,格温,我问你一件事。”

“怎么啦?”

“你认不认识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眼睛也是红色的。”

“红头发?”

“嗯嗯。像火焰一样赤红的……”

“火焰……不要说不要说!呜呜……”

小姑娘唰一下蹲在地上,捂住耳朵,瘦削的身子被淡金色的长卷发团团裹住,她啜泣道,

“格温不知道……呜呜……”

“格温,格温?”

他一直知道格温的癔症,却从未见过她这样这样不听人说话,喜怒无常。

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想想平时玛格丽特与她相处的方式,就把孩子揽进怀里,拍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格温,昨天你是不是说我像你哥哥罗伊啊?你这句话在我心里一直忘不掉,罗伊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他现在不在了,我就该替他照顾好你。很抱歉我来晚了,也没有做好我该做的事,让玛格丽特担了太多的责任。但从今往后,我会和大家一起站出来,保护你,格温,我的妹妹,还有玛格丽特……”

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哭着说:“呜呜……你不要死,哥哥……”

到底是不是格温将他错认成罗伊,他也无从得知,但此时不论如何都应该郑重其事地回答一句:

“我会的。”

嘴上是这样回答,心里却还是没什么底。只是格温德林终于恢复到能够沟通的状态,让他倍感欣慰。趁这个机会,他还有问题要问。

“好姑娘,你能告诉我掩面是谁吗?”他语气尽量柔和。

格温德林眼角还挂着泪花,忽然就摆出嘻笑的表情,道:“掩面女就是小格温呀~”

“难怪我觉得她这么可爱呢。原来就是小格温啊。”他咧了咧嘴,准备出门,拧着内扣的手指使了力,却无法转动。

这时候,格温德林得意洋洋地抬手,轻松拧开了内扣,将卧室的厚重木门打开了一条缝。她看到了伊斯克罗勒一脸的惊异,笑道:“格温说了,自己才是掩面女呢。这个锁,只有我和丽塔姐姐才能打开。”

“谢谢你,格温。跟我一起走吗?我担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了,丽塔让我在这里等她呢。”

“你不害怕吗?”

“格温不怕。”

他点了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地从门缝里钻出去,看见房间里正要关门的格温,双眸飘着暗淡的幽蓝。

门外是一片漆黑的走廊。里弗拉家的宅邸有上百个房间,却只住了四个人,一年也没有几个访客,空旷得令人心疼。昔日的里弗拉家,除了格温德林一家四口以外,还有三个亲戚常住在这里。他还记得,有位凶巴巴的管家,他和罗伊都很害怕,只有格温德林与之亲近。

一切旧日的美好都已然逝去。如今的里弗拉,只剩下了格温德林一个人。

未免也太过悲怆了一点。

他将手枪紧握在手中,贴着墙,仔细听黑暗中的声响。虫鸣声已经不太听得见了,他只能听清自己的呼吸一声两声。想到之前窒息的痛苦,他觉得自己还能像这样自由地喘气,真是太幸运了。

正在这时,他注意到到空气中夹带的一丝甜腻的腥味。等到眼睛开始适应了走廊的昏暗,他立马蹲下身来仔细查看地面——

是几滴血。尚未干涸,被他手指不慎沾到了。

按道理,仅凭这几滴血他应该是很难察觉到的,附近什么地方必然有更大的血迹。他的心情逐步忐忑,担心玛格丽特是否受伤。他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一遍,在走廊尽头、向下的楼梯扶手上看到了血痕。血痕距离护栏有一定距离,这么说,这个受伤的人应该是从下往上走来。而上楼的台阶在夜色之中并不能找到很明显的血迹,这只能说明,伤者确实来到了他所在的二层。

当他再次回到卧室门前,已经将这条走廊上的门把手挨个检查,果然在其中一间发现了血迹。

其实也不出乎意料。带血迹的门把手就在卧房隔壁,他知道那是玛格丽特的书房。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书房门打开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迎面而来,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户所透出的、微亮的夜幕中。一个是蒙面黑裙的女子,而另一个站在她背后的,披肩长袍、梳着发髻的男人,好像在为她解开衣裙。伊斯克罗勒毫无征兆的突然到来令这两人手脚慌乱,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来。

“额……”伊斯克罗勒的大脑有点发热,“打扰了……”

“什、什么呀!”蒙面的女人惊叫起来,而她背后的男人则是无语地一拍脑门。

“我什么也没看见。”伊斯克罗勒说着就往后退,“打扰了。”

“不是啊!你听我说完嘛!”

“不用说了。我知道。”

他已退到门外,想马上关门,却发现怎么也关不上,再看门板边缘不知何时多了四个幽蓝色的指印——是那个蒙面的女人,手做抓握状,四指泛着一样的蓝光。

“查尔斯!别走!我……” 她说着,忽然松了手,门板上的指印随之消失,“对不起。”她低下头,重复了一遍,“真的对不起……”

伊斯克罗勒心软了,思量一阵,决定走进房间,反问道:“为什么要道歉?你可是赫赫有名的杀人女巫‘掩面女’啊。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我真是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呢。”,他顺手关掉房门,继续说道,“相反,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因为我的疏忽大意,这段时间给你添了诸多麻烦,很抱歉。”

“既然知道,就快走吧。”梳着发髻的男人说着,不耐烦地在长椅上坐下。

“走之前,有句话必须要说明白。”他收掉手枪,一点点地走近窗台边的掩面女,“你问我昨天,我拜托那个来杀我的人给你带了什么话。我现在告诉你。”他两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呼吸急促地开口道,“我其实,很不想跟你解除婚约。我不想你就这样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查尔斯……我……”

听到这声啜泣,伯纳德·伊斯克罗勒忘记了之前所有的、对于生死的恐惧,面带微笑地,两手微微颤动,缓缓地摘去面纱,然后是一张白胚瓷面的面具。

谜底揭晓。

他见到了层层阴霾之下的那个泪流满面的姑娘。他将这个悲痛的、疲惫的女孩轻轻揽入怀中,说:

“你不用道歉。从我决定爱你开始,就决定要爱你的一切了,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