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母子二人在旅途中度过了一个惨淡的圣诞节。没有盛宴,只有沉默和眼泪相伴。到达苏格兰的格拉斯哥之后,母亲卖了她从火光中抢出来的首饰,换了点钱,租了间房间,开始了艰难的打工生活。因为怕身份暴露,他们只能做普通人的工作。赫伯特·格罗根不时会在街上看见自己的母亲。有时是别人家的侍女,有时是餐馆里的女服务员,有时还在商店里卖花。他真是不忍见得自己娇生惯养的母亲沦落到如此境地。每当这时他总会别过脸去,因为他知道,对母亲而言最痛苦的事并不是奴颜婢膝地去伺候别人,而是看见她最骄傲的儿子竟然满脸泪水、通红着眼眶。

他送报、端盘子刷碗、搬运建筑材料,用过各种各样的化名,以前练出的一身肌肉这时才正真排上用场。后来他在邮局找了份工作,原本是骑匹马四处送信的,受了提拔后成了人员调度。他又努力了几个月,混进信件调分部门,因为那里每天都会有一大堆从世界各地寄来苏格兰的邮件——

他想他应该能认出父亲的字。即便认不出来也能从邮局得到很多情报。

在苏格兰过的第一个圣诞节,母亲送给了他一双亲手织的红袜子,还有一个以员工价从打工的甜品店买来的小蛋糕。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反正生日和圣诞反正挨得这么近,不如一起过算了,省钱。这天,母亲难得的燃起了壁炉的火,让这间狭小、阴冷的屋子头一回变得这样明亮、温暖。

“生日快乐!新年快乐!我的宝贝!”母亲将他搂住,亲吻不停。

很快两人吃完了这一年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然后赫伯特就一面烤火,一面盯着那柄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短刀。这柄刀到他手上以后只沾过一次血,杀的还是可怜巴巴的一只火鸡,他觉得自己真够窝囊的。好想去马恩岛看一看,也不知道父亲还在不在那里。他开始向母亲抱怨说为什么非要躲躲藏藏,而不能直接召集工会剩下的人一路杀回英格兰。母亲一开始没说话。过了一阵,她又让他把她箱子里的一封信拿出来。

“就是那只从家里带出来的箱子啊,衣服下面不是压着一封信吗?你见过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说。

老实说他真的见过这封信。但他始终没好意思偷看。加上信的主人还是魔女,他更加没那个胆子乱动了。他很快的翻出了那个白色的、背面朝上的信封。翻到正面一看,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激动地跳出来了。

“致我亲爱的妻子和儿子

来自:约翰·道恩·格罗根爵士”“哇!”他兴奋的喊着母亲,“天哪!天哪!你什么时候收到的?那个时候我还不在邮局吧……你为什么不早拿给我呢?”他说着,自顾自地的打开信封,看见里面都是小张的便条。

“亲爱的老婆:我走啦!工会的事情你教教咱儿子,他好像有点急于表现了。我会赶在儿子生日之前回来的,记得给我留一块蛋糕!祝你好梦!1865年12月12日”

“亲爱的老婆:我在马恩岛!这里风景很好!什么时候一起来度假吧!不带咱儿子就我们老俩口,哈哈哈!祝你快乐!1865年12月14日”

“亲爱的:我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我打算取消计划。明天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们。1865年12月17日”

“亲爱的:如果,我是说如果,伦敦出了乱子,就去苏格兰等我。千万要管住儿子,不要让他胡来。我很快回来。我爱你们。1865年12月18日”

信封里一共就四张便条。没了。赫伯特望向母亲,猛地发现她在这一年里居然长出了密密的鱼尾纹,皮肤也变得干燥、粗糙。他不敢再看她了。这个妇人的容貌自打他有记忆起就保持着傲人的年轻貌美,然而一年的时间竟好似十年一般将她摧残。他低着头,声音很轻地说:“……我们不是都等了他一年了……现在回去的话……”

“不可以。你父亲不是都说了么,让我好好管住你……”

“可是,母亲!已经过去一年了!我觉得我可以回去看一看了!我答应你,我不会胡来的!我只是看一看——”

“我说了!不!可!以!”

他母亲的这一声吼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就不能听你父亲的话呢?!”她瞪着那两只眼眶泛红的眼睛,语气颇为气急败坏,“他叫你安分一点啊!安分一点!听不懂吗?”

“可是,我真的觉得我回去看一下会有什么问题……”他小心翼翼地接话。

“怎么不会有问题?!你知道现在伦敦是哪边在控制吗?!你知道你认识的朋友里会不会有叛徒吗?!你父亲真是一早就看透你了,你真是极度的狂妄……”

“可是,就算是他们在控制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伦敦已经全民皆兵以至于我一上街就会被认出来?至于旧朋友还真是个问题……但我可以避开他们呀……为什么非得——”

“啪——!”

清脆的巴掌声炸响在耳边。脸上火辣辣地疼,这是他活到十六岁,不,是十七岁,头一回挨母亲这么重的打。以前母亲的确是会用巫术举起一屋子的家具扬言说信不信我砸死你,可她毕竟是他的母亲啊,谁家的孩子不是母亲的心头肉啊,怎么可能舍得砸呢?赫伯特摸着脸上的巴掌印,看母亲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客厅。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寻找父亲,但幸运的是,他回伦敦的念头的确被这一巴掌给拍没了。他再也没向母亲提起过这件事,同时他与母亲之间的对话也一天天变少。或许这就是成长与衰老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吧,这也没办法。

1866年后他每一次在圣诞节吃蛋糕都会故意剩下一块。别人问他为什么,他总说这是留给他父亲的。

(四)

1867年是搬家的一年。开始时还能像住在格拉斯哥时那样安稳,哪知道过了半年母亲就开始催促搬家。然后时间一次次地缩短,到了1868年,几乎转遍了整个苏格兰陆岛的两人刚在一个小镇住下两个星期,母亲却又想着要搬家了。赫伯特当然知道原因。搬到苏格兰不足三年的母亲,头发居然全白了,身子也佝偻起来,脸上全是老年斑,就跟发了霉似的。起初他还会不时地吐槽说母亲你又长白头发啦,母亲你又长斑啦,一个月以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么嘴贱真是讨打。他学会闭嘴了,可他母亲却并不想他闭嘴。每天早上起床他都能看见她在照镜子,照完还不忘问一句“我是不是又变老啦”。

“没有啊。”赫伯特总会这么回答,“不是和昨天差不多么?”

母亲的变化让赫伯特很着急,他到处去寻方问药,不知道被骗去多少钱,却没有任何效果,她仍以极其可怕的速度衰老着,每一天,每一天。

终于有一天,母亲把镜子给扔了。“反正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再老能老成什么样?”她嘴上这么说,却照样每天问儿子自己有没有变老。问完又自言自语说不知道这么老的老太太该上哪打工。

“哎呀,母亲呀!你就不要去打工了嘛!我都十八岁了,我来养你就是了嘛!”他说。

她没吱声,不过也不再说打工的事了。她找到了新的事情干,每天在家里打扫卫生洗衣服烧饭,快乐得像个小媳妇。就这样到了1868年的夏天,赫伯特突然发现自己的母亲居然和隔壁老太太看起来差不多年纪了。他趁母亲不在的时候悄悄问了老太太年纪,老太太说,我是上个世纪出生的。

这天,赫伯特·格罗根晚上十一点半才回到家里,衣衫已被汗水浸湿。母亲正跪坐在她的箱子边,整理东西。她看见她儿子出现在房门口,便让他赶紧去洗个澡,洗完澡过来吃晚饭。赫伯特便出去了。他们只租得起一个房间,因此烧饭和洗澡都只能去外头一个小棚屋里完成(小棚屋是这个院子的公共物品)。锅炉上的确有水,但是已经放凉了。苏格兰的纬度很高,所以就算现在正值夏季,风里带着的寒气也能让热水很快的冷静下来。他伸手探了探水温。这水完全不能勾起他洗澡的欲望。

年轻人都是能偷懒则偷懒的。他想到了咒术。他已经三年没有用过咒术了。母亲警告他说使用咒术会不可避免的留下痕迹,她害怕那些人会随着痕迹找上门来。

但是真的有人追了我们三年?

他决定试一试。如果真的引出了追兵,大不了打一架嘛。他活了快二十年,除了爹妈,还真没有怕过谁。他把手浸在水盆里,眯起那双散发着迷雾般的幽光的眼睛——来吧!让我们好好看看!小小的加热咒术究竟能砸出多大的火花!

他听见了跑步声。这声音使他紧张更使他兴奋。那是“阿赫留斯”的追兵吗?我可一定要把他抓来问问!当是时他就将左手伸到背后,食指飞快地画着符纹,兀地召出幽蓝的光,构成了一柄利刃的模样。来呀!阿赫留斯的走狗!你们真的以为我有那么好欺负吗?

“吱——呀——”

突然的一声门响让他浑身一耸——走狗进屋了!母亲危险!

他两脚尽力一蹬地,带着满心的懊悔向家门扑过去。可就在他高举利刃准备一刀劈下之时,万岁,他及时地刹住了车,因为面前站着的,这个开了门的人,满头白发,正是他母亲!

“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听我的话呢?”母亲皱着眉,不停地拍着胸口,“我还以为是‘他们’在院子里呢!把我吓坏了!”

“我只是想……热一盆水……”他揉了揉自己头上的卷毛。

“那你冲过来干什么?是想杀了我吗?你这小兔崽子!”

“我以为是‘他们’来了,所以才……”

“行了行了!快去洗澡!”

于是赫伯特一脸郁闷地洗了澡,等他回到房间,母亲仍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在她那只宝贝箱子边上,整理东西。

“母亲!”赫伯特吃着面包,“不要收拾啦!你现在又不打工了,没有人会太在意你看起来究竟多大年纪,我们还有什么必要搬家呢?”

他母亲没理他。忽地举起一件绣着花草、蝴蝶、远山和流云的小衣服,愣着,半晌。尔后又仔细地叠回去,双眼仍痴痴地瞧着。不知道她的灵魂在何处飘荡。

“母亲!”他又唤了几声,“母亲!”

她这才回过头来,昏花的双眼恍惚着,好像已无法看清儿子在烛光中的身影。“母亲!不要收拾啦!”他咽下面包,又劝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只要打两份工就可以付房租了!还可以有剩余的钱留给圣诞节呢!有什么必要搬家呢?”

“我想去草原上看花。”母亲缓缓地开口了,发出沙哑的、苍老的声音。

“去、去北边高地上吗?可以呀,等我下个月放假我就带你去吧,恩……夏天的苏格兰高地……以前在书上看见过关于她的描述……记得是很漂亮的……”

“明天……”她低下头,“明天就去吧。明天就去。”

赫伯特感觉自己的头有点懵。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但他故作平静地往嘴里塞着面包。往下咽的时候差点没被咽死。

“行。明天就去。”他拍了拍胸口,以免面包卡在食道里。

(五)

1868年夏天的一个早晨,赫伯特·格罗根花了大价钱租了匹好马,带上年迈的、干瘦的老母亲,一路向北,去往苏格兰高地上碧绿的草原。

那天阳光真好,照得路旁麦田万丈金光。草场上散布着牛马,就像夜空中闪着星星。天上有硕大的白云,像浩浩荡荡的一队白色的鲸鱼,悠闲地游向东方大陆。他想伸手去触碰那头顶上的万里青空,那近在咫尺的湛蓝与纯白令他产生了迷恋之情。他想随他们一同飞去遥远的东方,那里有绚烂的霓裳和奇异的鬼怪……要是能找到什么药来保住母亲的年岁就好了……

他看着母亲的白发,忽觉它看起来真像天上的流云,只要被风一吹,就飘散了。

眼看广阔无垠的草原就在前方,似绿绒地毯一般铺满了微有起伏的原野。他让马儿放慢了脚步,缓缓地游荡,细细地感受金黄的阳光和温暖的微风。绿毯上星星点点地拥簇着白的、黄的、粉红的野花,蝴蝶飞舞其间,好一派自在逍遥。他不愿再往前走了,生怕粗鲁的马蹄踏坏这绝美的宁静。他停了下来,侧身下马,再小心地扶下他母亲,扶她到近旁的石头上坐下。

母亲闭上了满爬皱纹的眼,贪婪地呼吸着微风拂过原野的芬芳。

“……我就是在这片草原上认识了你父亲的。”她快活地说,“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健壮,和你一样一头搞笑的卷毛。我是一个魔女,我住在树林里……”她枯柴一样的手指点了点远处,“呐,就在那边。看见了吗?”

“看见了。”他又问,“所以他追得你吗?”

母亲笑了,笑得前翻后仰,让赫伯特很担心她会笑断气,“当然是你父亲追我啊!他确实是高高帅帅的,可我活了这么久,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我怎么会被这么个小屁孩给迷上呢?真是奇了怪了了……”

“活了这么久?”

“是啊,孩子,”她神秘一笑,“你猜猜我几岁了?”

赫伯特疑心他母亲在自嘲。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顺着她的意思,往后退一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然后认真的猜了一个数字,“七十?”

“这是我和魔鬼的交易,我用三十年帮他做事,他给我六十年的年轻貌美。认识你父亲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用尽了那六十年,所以我躲进了树林里等待死亡……让我想一想,我帮魔鬼做事的时候是二十来岁……二十加六十再加上你的二十……恩,应该是正好是一百岁了,抱歉,你猜错啦……”她喘口气,继续说,“那时候我告诉你父亲,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婆的,可你父亲却说,不怕,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有办法让我活着、保住我的容颜……他是个非常厉害的咒术师,你知道,我是魔女,咒术什么的其实我也不太懂,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

“我感觉你只是样子变老了,心态还是很年轻啊……”赫伯特安慰说,“哪有一百岁的老太婆干起家务来跟个小媳妇一样快乐?”

“所以嘛,我告诉你啊,别魔鬼打交道!他们太能坑人了!”母亲愤愤地说,“他们就是不想让人好过啊!你要容颜不老?可以!我让你心也不老!我让你不老的心眼睁睁看着自己头发因为期限已过而一点点变白,看着脸上越来越多的皱纹和黄斑,怎么抹脂粉也抹不掉!幸好那六十年期限就要到头的时候,我就遇到了你父亲!我实在是想不到世上竟会有一个如此爱我的人!我向你坦白,我已开始只是因为他能让我保持年轻才嫁给他的,但是后来,后来……”她又笑了,脸上褶出沟壑纵横,“后来我却真的爱上他了!他不愿告诉我容颜不老的咒术,那就算了吧!如果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就算我再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啊……!”

赫伯特听着老太太的话,望向远处开阔的草地。云朵在草地上投下了一块块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潜游在绿色海水里的大鱼的身影。母亲发觉了儿子对云朵的痴迷,她便拉一拉儿子的衣袖,说:“想看云吗?一起躺草地上看吧!”

于是一老一少肩并着肩躺在一起。丛花将两人围绕其间。母亲躺下后就半晌没有说话,赫伯特担心她睡去会着凉,就转过身瞧了瞧母亲。他看见母亲半睁着眼,脸上挂下的是松弛的皮肤——可她仍就是很美,哪怕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母亲,你困了吗?”他轻声问道。

“嗯,有一点儿……刚刚话说太多了,有点儿累。”她说着,拉了拉儿子的手,“过来,让我看看你。”赫伯特把脸凑过去,她开始微笑,开始用树枝一样的手抚摸他年轻的脸,“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她喃喃,“你真是我的好儿子,我的宝贝,我的骄傲。母亲从来不希望你出人头地或是家财万贯,我只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活着,平平凡凡地活着……你不要学你父亲……”

“好的……”他哽咽了。他深呼吸着,努力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怎么能够呢?他到现在才终于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无尽的懊悔填满了胸膛。可是懊悔又有什么用呢?他使母亲担的心,受的气又再也不可能弥补!

他拼命地咬住嘴唇,憋着眼泪。他不愿让母亲看见自己年近二十的儿子那痛哭流涕的样子。但这眼泪怎么可能憋住呢?豆大的泪水一个一个地蹦出眼眶,掉在花瓣上,掉在母亲的脸上。母亲却仍是微笑着,安静而又祥和,那样的微笑是有平息世间一切纷争的伟大力量的,却怎样也不能够被平静赫伯特痛苦的心灵。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夺走母亲生命的凶手!

母亲只是轻轻地抹去他的眼泪,低语说:

“不要悲伤。万物有生必有死,谁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真抱歉,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你走吧,不要害怕,你很聪明也很强壮。你父亲马上就要来接我了,他说了要带我去马恩岛度假,就我跟他两个人……你小屁孩子快走一边去……”

母亲把儿子推开了。这个女人美了一辈子,将死之时也不愿让人瞧见自己腐朽的模样。她端庄无比地躺在草垫上,闭上双眼,微笑如夏花绚烂。

“记住,”她最后说,“我们永远爱你。”

赫伯特一咬牙,牵着马就跑了。没跑几步,似乎是觉得自己就这么让母亲暴尸荒野实在有失妥当,于是,他又往回走,结果只看见母亲躺过的地方好好地摊着一件衣服,袖口交叠在胸前,衣服里有薄薄的尘土,被微风吹得四散了。

他拿咒术化出的小刀刃在地上挖了一个洞,叠好了衣服,埋了进去,然后离开了。

他再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他父母爱他,他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