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你有病啊。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东方羽的头被人用力一拍。他往后一看,发现居然是庄明。她手里没有抱那只花猫,周身打扮也与之前大不相同。她穿着一身洋装,炸着一头微卷的深色短发,外头还披一件黑斗篷,这一身行头不能再惹人注目了。

“明姐姐!你回来啦!”燕儿兴奋地尖叫,一把扑进她怀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尴尬地笑笑,又摸了摸燕儿的头,说:“……你放心,我和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

“啊?”她应该是想起了涅槃之日的那一个吻,白皙的脸颊立刻浮出了两抹红晕,“不对,什么叫我放心呀!那天不是我,是我师傅!跟你明说了吧,我师傅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平常怕打挤,她就躲在猫身上……”

“喔……”

“你别光‘喔’啊……总!之!我和你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喂!你笑什么啊!”

今天再看她的眼睛,又变回了深邃的蓝色。果然在他半昏半醒之间见到的姑娘,那个眼眸如雪后初晴的天空一般的姑娘,并不是她庄明本人。

“我笑你的脸比花旦的还红了……”

东方羽解释着,正打算往回走,却听一声“仙姑啊你怎么也来了!”而不得不停下脚步。他望了望周家的大门口,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刘日升刘老爷。

“这都到门口了还不进来坐坐!”他招着手说,“来来来,你可是小女的救命恩人啊,一定要给你上座……”

“哟,刘老爷,这是……”不知从哪又钻出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来。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仙姑啊,法力无边,有起死回生之术!我们一定要给她坐上座,这可是贵宾啊……”

“哦哦哦既然亲家都这么说了,那就请进吧,仙姑!”

“来来来,快来坐一会儿吧!我们本来还要去请你,可老板娘说你不在……”

庄明很尴尬,连忙摇手说不,拔腿就跑,可还是被两个老爷给拖了进去,连带着东方羽和燕儿也逃不了了。三人被一群穿着大红衣服的男男女女团团围住。

“失策失策……”庄明小声道歉说,“我应该换一身衣服再来的……”

“算了,来都来了……”他无奈道。心里暗自庆幸还好刚刚仔细地收拾过自己。

“现在是四点十五,我们坐到八点钟走……让我算算,八加六,十四,十四减去八……诶还早,不着急不着急,就八点钟走吧……”

他跟着自言自语的庄明后面,一直走过张灯结彩的三进房屋,这才到了宴席的所在地。十几张大圆桌,堆满了山珍海味,月姐姐的客店大堂根本摆不出这么大排场。那天他看着庄明喝骨头汤其实还是很眼馋的,可是今天他却见了这满桌子的红肉只觉恶心。

庄明和燕儿被太太小姐们拉去了一桌,那里还有周家的几个老奶奶、刘家的两位太太和一些不知道的人。刘二太太挺着大肚子,不时地斜几眼身边的大太太。而他呢,只有和一帮外戚一桌的分。幸好两桌挨得还算近,他也不至于太担心。

周围的喧哗让他觉得有些恍惚。人声就像海浪,而他的灵魂是一只小船漂泊不定。太太小姐们的注意力全在燕儿身上,都争抢着要抱她、喂她饭菜,可怜的小姑娘都吓坏了,躲在庄明的怀里,白着个脸,任谁逗她也不笑。

很快新郎新娘来了。他不想听更不想看,无聊地吃着凉菜。

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关我屁事。

一半的他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另一半却心如死灰:她都拜过天地了!自己还要怎么带她离开啊!算了吧。

终于熬到新人离开,几个年轻人跑去闹洞房了。老爷太太们也跟了过去,估计是监督周少爷掀盖头。和东方羽一桌的外戚邀请他一同去围观,他直摇头说不。等那些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开始想逃跑的事,便望了眼庄明,却地发现她和燕儿居然也被拉走了。

他只得闷闷地吃菜。不得不说这厨子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

又经过漫长的一段等待,可算见到人群簇拥着周少爷出来了。酒席正式开始了。周少爷端着酒杯,一桌桌地敬酒。敬到第二桌,庄明和太太小姐们一样拿了茶水起身。也不知道是哪个人说了一句“英吉利人不是这么厉害么,怎么连酒也不喝啊”,庄明当是就嘴贱地回道:

“屁嘞,我不想喝好吧!”

“喝一口呗!”有人跟着起哄。

“喝就喝!”

她当即放了茶杯,接过佣人递来的小杯白酒,不快地嗅了嗅,憋口气,一下子喝光了。喝完还举起杯子嘚瑟。周少爷见状也一口喝完自己杯里的酒,说:“仙姑好气量!”

“再来再来!”随着更多的声音响起,庄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贱实在是惹了大祸。她红了脸,又喝了一杯下去。

“再来再来!”

“不了不了真不了……”

东方羽见她摇着头,似乎正陷在万分的危机中,急忙起身营救。

“你们不要灌她了,她不会喝酒!”

他嚷嚷着,想都不想,一把夺过酒杯,

“我来!”

他喊了一声,学着朔月的样子一口闷。

“好酒量!哈哈哈!”老爷们哈哈笑起来。

灼热的液体从口腔一路烧到胃里,他难受得五官扭作一团,倒还不忘记推开庄明。庄明却已喝昏了头,傻愣愣地杵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再来!再来!”老爷们喊道。

“再来!”他也说。接过一满碗白酒,又是豪迈地一口闷。

(三十一)

庄明实在受不了了。这一院子百来号人她只认识三个,加上自己也才四个。她把犯困的燕儿暂托给周家太太,一个人跑到别院吹风。

计划有误。东方羽被缠住了。

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二十三。她把怀表放回袋子里,懊恼极了,拍着手自言道:“不管怎样,九点钟都必须出发,这样我还能九点多钟到家,格温应该还没生气……”

“敢问……”

“谁?”

庄明警觉地回头,看见一个高挑的年轻人从树木的阴影中走出。

“小生姓周。”那人恭敬地作揖、鞠躬道,“敢问姑娘可是家父所言之仙姑?”

“是我。”

“仙姑打哪儿来?”

“……西边。”

“西边?可是那英吉利?”

“你想干嘛?”庄明后退一步,问。

“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不必在来那一套繁文缛节。”年轻人直起了腰,作揖的手也放下一只,独留右手伸向前方做握手状,“Nice to meet you,my lady.”

“洋屁放的不错嘛。”她打趣说。

“哦?难道小姐是法兰西人?Je regrette,madame!”

“大家都是华人能不能好好说中文啊兄弟!”她走去和他握了握手,说,“我的确是英吉利来的。你找我什么事,快说吧,我今晚就要走!”

“事情嘛,说无也无,说有也有……”

“但说无妨。”

“我只是想和小姐你交个朋友罢了,别无他意。……请教小姐芳名?”

“庄明。”她瞥他一眼,“你呢?你是周家的少爷吧?”

“正是。”

“干嘛和我交朋友?我就是个装神弄鬼的疯子……”

“英吉利人医术高明,这我是深有体会,还请你不要和这些乡下人一般见识。另外,等过了年,我就要去英留学。”他两手摆在背后,抬头望望漫天的黑暗,“我真想出去看看,你们那边究竟是什么一番模样。你也知道,今日之大清就如今夜之夜空,混沌一片,不见一丝的光亮。……魏源先生那一句‘师夷长技以制夷’说的多好啊,只可惜……”

“可惜啥?”

“可惜洋务运动之收场何其惨淡……”

庄明没说话。

“请教小姐高见:今后之清国该何去何从?”他悲凉地问。

她头还有点晕。借着这昏沉,她说:“洋务运动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问题根本就不出在学识上。我们的整个社会制度都有问题,这哪是‘师夷长技’能解决得了的?我不是说魏源话讲错了,他讲的很对啊,我们当然要学,要学技术,更要学社会制度、经济体制……”

“资本主义社会?”

“算你说对了吧……虽然这只是第一步。明代好不容易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结果呢?”

“我知道……重农抑商政策,到现在不也是么……”

她这回好好地打量打量了身边的周少爷。一米八左右的个子,身形修长,身体健康,面色红润,戴着一副金丝圆框眼睛,浑身散发书生气。

“想不到你还懂得挺多的。”她愉快地说,“你是去新式学堂上学的吧?看在你听我扯淡的份上,姑且交了你这个朋友。”

“……我真是、真是太高兴了,庄小姐。你知道吗,我和我的一帮同学都怀有和你一样的想法!”

“是吗!……诶,问你一下,你认识梁启超吗?严复呢?徐锡麟呢?”

“我和梁兄倒是挺谈得来的……至于严复,倒是听梁兄谈起过……”

“啊啊!真哒!太好了!太好了!梁启超来不来英国?你俩一起来找我吧!哇哇哇哇好激动啊!记得多带点朋友来哦!我住在伦敦边上的A郡……你等会,我给你写地址,我有纸笔……这是我上班的地方,甜品店‘你好!小甜甜!’……”

“师傅——?”

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师、师傅——?是你在、在在那里……”

“那是?”

“是我朋友……你怎么啦?过来认识一下吧……”

“好。既然那是你的朋友,那么现在也是我朋友了。”周少爷说着,走上前伸出右手,“你好,先生。”

“你……你就是周林——!?你在干嘛?胆敢对我师傅动手动脚?!”

出现在别院的小门边,那醉醺醺的少年人突然厉声一喝,一阵风似地冲过来把庄明从周少爷的身边拉了开,吓得庄明差点没跳起来,周少爷周林也一脸的惊愕。

“你干嘛这么大吼大叫啊!”她皱着眉,“吓死我了!”

“我干嘛大吼大叫?他……他对你……”

“你神经啊!我们聊聊天怎么了?”

“你离他远一点!我跟、跟你说,这人就是个混蛋!你说那刘淑贞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她怎么会嫁、嫁了这么一个混蛋……我……唔唔……”

庄明连忙捂上东方羽的嘴。

她觉得自己的智商被那一大碗白酒烧没了。

原来这人是新郎官啊我的天,刚刚酒桌上还碰过杯子……还以为是新郎官的某一个弟弟……